第15節
夏侯瀲走到花園的時候,秋葉追了上來。 “秋大哥,你怎么扮成……” 秋葉用食指抵住夏侯瀲的嘴,道:“噓,諸事莫問?!?/br> 夏侯瀲扭頭就走,秋葉無奈拉住他,道 :“那姑娘沒死?!?/br> 夏侯瀲頓住了,道:“你說什么?” 秋葉眨眨眼,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小玩伴,給她留了一口氣,只是不知道腿腳能不能好利索?!?/br> 夏侯瀲感動得無以復加,道:“秋大哥,謝謝你!” “小瀲,你現在還想當刺客嗎?”秋葉摸摸夏侯瀲的頭頂,道。 “我……” “其實山上沒什么不好的,就是小了些,可這天地未嘗不是一個巨大的囚牢啊?!?/br> “秋大哥,為什么你們都不愿意我當刺客?段叔這樣,你也這樣。我真的不合適嗎?” “合不合適要問你自己,我怎么知道呢?”秋葉笑了笑,他推了推夏侯瀲,道,“好了,快回去收拾行李吧,你叔來接你了?!?/br> 夏侯瀲張目結舌:“什么?這么快!” 第16章 風雨來 要得到一份歡愉,便要十份痛苦作為交換。若已經得到一份歡愉,便要十倍的痛苦作為償還。 謝驚瀾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沒有想到,上天竟苛刻至此。 他站在院門口,看見夏侯瀲背著包袱,旁邊立著一個壯實的男人。 男人身長八尺,寬臉膛,皮膚黝黑,大冷的天還擼著袖子,露出手上結實的肌rou。他顯得有些局促,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比旁邊的夏侯瀲還不體面。正東瞧西瞅,打眼瞧見謝驚瀾,他轉眼問蘭姑姑,道:“這是?” 蘭姑姑還暗自淌著淚,見謝驚瀾回來了,忙擦了擦眼淚,欠身道:“少爺。小瀲的爹來接他了?!?/br> 男人爽朗地笑道:“原來是小少爺?!?/br> 他從兜里掏出一包油紙包著的松子糖,遞給謝驚瀾,一面道:“這段時日打擾小少爺了。小的是小瀲的爹,當初小的把他賣進府來實在是迫不得已,家里顆粒無收,女人又養了個娃娃。幸好現在手頭寬裕了些,便緊趕著過來贖他。這孩子有造化,聽說他已經被一個大人贖身了,小的這便帶他走了,少爺可還有什么吩咐沒有?” 他和夏侯瀲肯定沒有對好口供,兩個人說的由頭完全不一樣。夏侯瀲的表情有點尷尬,謝驚瀾沒有理那個男人,只問夏侯瀲:“你要走了?” “嗯。是要走了?!?/br> 男人悻悻地收回松子糖,抱著手等他倆嘮叨完。 “東西都拿上了?” “拿上了?!?/br> “如果我要給你寫信,要寫到哪?” 夏侯瀲望向段叔。段叔有些頭疼,暗道這小屁孩事兒真多,陪著笑臉說道:“這可難辦了,我們那犄角旮旯地兒收不到信?!?/br> 謝驚瀾早猜到這個男人不會容許他繼續聯絡夏侯瀲,沒有為難,只道:“你如果想給我寫信,便寄到蘇大人家里,他會轉交給先生的?!?/br> “好。你不嫌棄我字丑就行?!?/br> “那你走吧,一路保重?!?/br> 夏侯瀲躊躇了一會兒,道:“那個,蓮香她……” “她的尸身我已親眼看著她母親接走了,你不必憂心?!?/br> 夏侯瀲最終仍是沒告訴謝驚瀾蓮香沒死,畢竟要說蓮香沒事,就一定會牽扯上秋葉。他默了會兒,道:“少爺,你爹……” 夏侯瀲眼神閃爍,謝驚瀾一瞧就知道有事,便道:“他已與我無關了,不必再說?!?/br> “我明白了,”夏侯瀲拍了拍謝驚瀾的肩膀,道,“那我走了?!?/br> “后會有期?!?/br> “后會有期?!?/br> 蘭姑姑塞了幾個包子給夏侯瀲,哭道:“小瀲,保重?!?/br> “姑姑您也保重,節哀,別哭壞了身子?!毕暮顬囀樟税?,牽上段叔的手,扭頭走了。 謝驚瀾和蘭姑姑把二人送到偏門,目送兩人慢慢走遠。一高一矮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胡同里,遠處是赤紅的晚霞,夏侯瀲一步一步往遠處走,斜陽照在他的身上,讓他的身影變得朦朦朧朧,似乎下一刻就會消失在夕陽下。 謝驚瀾突然不可抑止地害怕起來,他和夏侯瀲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夏侯瀲!” 謝驚瀾忽地跑過去,夏侯瀲聞聲,剛轉過身子,便被謝驚瀾一把抱住。 他身上有干凈的皂角味,夏侯瀲吸了吸鼻子。 “前天在書房說的話,你不要忘了?!彼犚娭x驚瀾埋在他的肩膀上,悶悶地說道。 “不會忘的。記在心里呢?!?/br> “我會找到你的?!?/br> “嗯,我知道?!?/br> “好,你走吧?!?/br> “后會有期?!?/br> “后會有期?!?/br> 這次真的走了。謝驚瀾扶著墻望著,石磚墻很粗糙,摸得手有點疼。夏侯瀲坐上胡同口的牛車,消失在了拐角。 ———————————————————————————— 夏侯瀲并沒有離開金陵,段叔把他安置在晚香樓,每日早出晚歸,難得見上一面。夏侯瀲又過上了被放養的日子,幸好他已經習慣了,早已能自得其樂。 他沒有猜錯,伽藍盯上了謝秉風。刺客們一個一個進了金陵城,晚香樓前院燈火輝煌,醉生夢死,是人間樂土,后院里刺客們把烈酒淋上刀刃,臉上沒有表情的白瓷面具流淌著橘黃的燭光。伽藍八部到了六個,剩下兩個,一個在上次刺殺中斷了一條手臂,留在山上修養,還有一個就是他娘,人還在西域沒有音訊。 夏侯瀲有一絲不安,伽藍刺客向來是單獨行動,像一匹雪原上的孤狼??墒呛笤豪锞奂拇炭?,起碼也有二十個人了。伽藍刺客一共也不會超過三十個。他不敢多嘴問什么,刺客們都是亡命徒,比狼群還要嗜血,壓根不會因為他是迦樓羅的兒子就高看他幾分,他們折服于一個人,永遠只會因為那個人手里更加鋒利的刀。 他們還盯上了誰?一個刺客至少要殺一個人,他們至少要殺二十個人。一座金陵城殺二十個人,這是七葉伽藍從未有過的買賣。 為什么娘還沒有回來段叔就把他接出了謝府,僅僅是因為他們要刺殺謝秉風嗎? 夏侯瀲想不明白,只好在晚香樓瘋跑,幾天的工夫他已經摸清了晚香樓里里外外的構造。順著柱子爬上橫梁,再從橫梁蕩到三樓,他摸進柳姬的房間,從她的妝奩里偷了一對金玉耳環。 段叔知道他手里留不住錢,近來摳得很,給的那點錢還不夠塞牙縫,根本不夠夏侯瀲買零嘴的花銷。 門外傳來腳步聲,夏侯瀲把耳環收進兜里,踩著窗臺爬到外面,扒在墻上,腳下是靜謐流淌的秦淮河。 “今兒怎么有心思來了?我還以為你早就把我給忘了?!绷ё谑釆y臺前,望著鏡子里的男人。 “進來老夫忙著彈劾魏閹,轉得像只陀螺,這不一有閑工夫便來你這了?!敝x秉風湊近柳姬,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氣,“真香,我的乖乖,你這是用了什么脂粉,這么好聞?!?/br> “什么脂粉,這是老娘的體香?!绷Ш吡寺?,道,“你都被貶到金陵了,還彈劾?難不成你想被貶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去?老娘可沒空陪你?!?/br> “放心吧,這次是六部三法司二十四衙門聯名上書,準能把那個閹人扳倒,他倒臺之日,便是老夫回朝之時?!敝x秉風笑道,眉眼間都是得意。 “六部三法司?那也是京城的六部三法司,有你這個留都的閑官什么事兒,瞎湊熱鬧?!绷Р灰詾槿?。 “你懂什么?聯名上記著老夫一筆,到時候的功勞便有老夫一份,況且老夫早已放出話去,我謝府闔府上下熟背奏章,便是老夫一人身死,還有謝府闔府108口人代老夫直叩天闕。四海皆贊佩老夫義舉,老夫雖官品不如當年,聲譽卻遠勝當年。是個留都的散官又如何?” 柳姬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沽名釣譽?!?/br> “你!你這女人,當真是頭發長見識短。這可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日后史官編史,少不得贊我一筆。你真是……”謝秉風氣得直喘粗氣,瞧柳姬娉娉婷婷地端坐著,臉如細瓷,睫若彎月,又腆著臉湊上來道,“罷了罷了,老夫同你講什么道理。等老夫得了回京的詔書,再把你贖了身,帶你一起走,到時候你便知道好處了?!?/br> 柳姬樂了,道:“好,我等著,你可得說話算話?!?/br> “那當然?!敝x秉風親了柳姬一口,道,“家里那個老妖婆這幾日看得緊,我得先走了,下回再來看你?!?/br> “快走吧快走吧,當心別火燒了屁股?!绷]著扇子趕人。 好不容易人走了,柳姬拾起手帕擦臉,恨道:“老不死的,大難臨頭了還不自知,你令闔府熟背奏折,魏德便要滅你滿門,還在那沾沾自喜,做青史留名的春秋大夢,真是可笑!” 夏侯瀲扒在窗外,聽得渾身發涼,等柳姬出了門,再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里。 “滅門”兩個大字壓在他心頭,他憂慮重重,怎么下樓的都忘了。 滅門,什么時候滅?謝驚瀾什么時候離開謝府?他會不會躲不過去?夏侯瀲急得團團轉,卻又無計可施。 單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要怎么救下謝驚瀾和蘭姑姑?還有書房的蘭香,那個小丫頭成天瀲哥哥長瀲哥哥短的,他要怎么才能把大家都救出來? 辦法、辦法,他不停問自己,快想一個辦法。 “小瀲!”段叔從后面捶了一下夏侯瀲的腦袋瓜,道,“瞎晃悠什么呢,還不趕緊回屋歇著去。前院烏七八糟的,少在這待著?!?/br> 夏侯瀲仰起頭,段叔黝黑的臉頰映入眼簾,他道:“叔,你之前不是一直勸我不要當刺客嗎?” “怎么,想通了?”段叔揉了揉夏侯瀲的腦袋,“在山上養養雞養養鴨沒啥不好的,咱們 山這么大,夠你瘋一輩子了的?!?/br> 我早玩膩了。夏侯瀲不屑地想。他對段叔說道:“你這次刺殺帶上我,讓我看看真正的殺場,我再做決定?!?/br> “不行?!倍问逑攵疾幌氡慊亟^了。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給你一把刀,一頭豬都殺不死,還想殺人?你去剪剪花砍砍木頭還差不多。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我不殺人,我就在旁邊看著?!毕暮顬嚨?,“你們這回不是要滅謝家滿門么?我就在旁邊看看,你不讓我見識真正的殺場,我何以做下最好的決斷?” 段叔打了個激靈,連忙捂住夏侯瀲的嘴巴,道:“小祖宗,你從哪聽來的?” 夏侯瀲被他拉到一個角落,道:“我從哪聽來的你就別管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br> 段叔知道夏侯瀲屬猴子的,沒準是哪個刺客嘴巴沒看緊漏了風的時候,夏侯瀲正好在旁邊貓著。沉吟了一會兒,他道:“也不是不行?!?/br> 夏侯瀲眼睛一亮,道:“叔,你就帶我去吧?!?/br> 段叔無奈地嘆了口氣,道:“行吧,你聽好了,穿好你的衣服戴好你的面具,我們干活的時候別跟平時那樣到處瞎跑,梆子聲一響就跟著大伙撤?!?/br> 夏侯瀲點頭如搗蒜。 段叔從腰間取下一把短刀遞給夏侯瀲。 那是一把很破的刀,鯊魚皮的刀鞘上滿是刮痕,鏤刻的花紋里積著暗紅色的血垢,透著不露聲色的猙獰。夏侯瀲拔出刀,雪亮的刀身映著他的眉眼。 段叔道:“你要是有能耐,可以殺幾個人試試手。殺了人你就明白了,當刺客沒那么好玩兒。你要成為伽藍最好的刺客,就要先把自己鍛成一把刀;要鍛成一把刀,心就要先硬成鐵?!?/br> rou長成的心,要怎么才能變成鐵?夏侯瀲收刀回鞘,硬扯出一個微笑道:“我知道了。您就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