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少爺?!?/br> 夏侯瀲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謝驚瀾有些慌張地把頭埋進膝蓋,生怕他瞧見自己臉上的淚痕。 “其實我之前騙了你?!毕暮顬囕p聲道。 “騙了我什么?”謝驚瀾努力讓聲音顯得正常些,卻仍是顯露出幾分鼻音的味道,但因為埋著頭,聲音從胳膊里鉆出來,夏侯瀲沒有發現謝驚瀾的異樣。 “我知道我爹是誰?!?/br> “他是一個白面書生嗎?當了官嗎?” “是誰你別管啦,反正你也不認識?!毕暮顬囃嬷约旱氖种?,道,“我娘不讓我認他?!?/br> 謝驚瀾抬起了頭,疑惑道:“為什么?” “我娘說,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能找別人當我爹,要讓別人叫我爹,跪著叫最好?!?/br> “……” “少爺,你比我能耐,你不僅要他們跪著叫你爹,還要哭著叫你爹。莫欺少年窮,今天的事兒,你娘的事兒,咱們遲早會討回來?!?/br> 夏侯瀲說得很肯定,明明兩個人都還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卻仿佛勝券在握。謝驚瀾隔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看著夏侯瀲,好像看見了他眼睛里閃著的光,像夜里的星辰。 他的眼睛很漂亮,夏侯瀲曾經說過,他的眼睛很像他娘。謝驚瀾想起戴圣言口中那個妖魔似的女人,仿佛憑著一把刀就能斬斷一切。 沒來由的,他就這么信了,不知道是相信他自己,還是相信夏侯瀲。 第15章 斜陽暮 戴圣言沒真拋下他這個關門小徒弟,他剛收到仆人的傳信就扔下剛剛會面的老友,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一路上急得他胡須都捏斷了好幾根。 “你這孩子?!贝魇パ钥粗荒樉笙嗟闹x驚瀾,幽幽地說道,“老夫還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俊杰’,萬不會與你那爹硬碰硬。罷了,畢竟只有十二歲的年紀,逃不過少年心性?!?/br> 謝驚瀾淡淡地說:“是可忍孰不可忍?!?/br> 戴圣言長嘆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兒,道:“驚瀾,你可愿背井離鄉,跟著我這個老頭子風餐露宿,四海為家?” 謝驚瀾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他早就知道,戴圣言性子散漫,向來是住一個地方厭煩一個地方,絕不可能甘愿留在金陵安度晚年。他原以為戴圣言不過是有些惜才之心,才愿意在逗留金陵的日子里指點他一二,順便給他一個“戴圣言關門弟子”的美名,讓他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 沒想到……戴圣言竟然愿意帶著他。 “先生不棄,弟子愿效子路顏回,為先生鞍馬!” “哈哈哈,我老頭子沒錢沒權,你不介意吃苦頭就行?!?/br> “閑云野鶴,隱于山野,這些俗物怎能相提并論?” 戴圣言翹起的胡子尖兒微不可見地顫了顫,道:“慚愧慚愧,遺棄世俗卻為世俗所知,算不上歸隱,游山玩水、不務正業罷了?!闭f罷,撩起眼皮瞧了瞧規規矩矩坐在身側的小徒弟,清了聲嗓子,道,“驚瀾,今日為師不傳經,只論道?!?/br> 謝驚瀾肅然,道:“先生請講?!?/br> “敢問何為圣人之言?” 這一問就把謝驚瀾難住了。 這問題簡直大得沒邊兒,圣人之言,四書五經,加起來得多少字?難道要他全部背一遍嗎? 謝驚瀾想了一會兒,試探著說道:“人倫綱常?” “哦?為何村夫鄉婦的嘔啞野語不是圣言?餓了要吃飯,冷了要加衣,難道不是人倫綱常?” 謝驚瀾道:“這些道理人盡皆知,圣人言人所不能言?!?/br> “大道理誰都會說,世上本無圣人之言?!贝魇パ院皖亹偵卣f道,“然則,圣人能為人所不能為,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容人所不能容啊,驚瀾?!?/br> 戴圣言說得意味深長,眼皮耷拉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瞧著他這個心思深沉的小徒弟。謝驚瀾垂下眼,望著桌沿繁復的紋路。 “為師把你帶走,一則你能開闊眼界,專心讀書,二則,等時過境遷,回首往事,你便知道沒什么是放不下的。若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是想放在心上也沒那個力氣了。天高云闊,何必把自己拘在方寸宅院呢” 可他畢竟還沒到戴圣言那個年紀。 十二歲的年歲,正是最血氣方剛的時候。他雖然比常人沉穩些,卻也逃不脫心里的計較。溫良恭儉讓,是他卯足心勁做出來精致的皮囊。那積少成多的怨氣,不能宣諸于口,也不能形諸于色,便統統堆在心底,只待有一日長成強大的妖魔。 忍一時之氣,確能為英雄豪杰,可若他謝驚瀾甘愿做這心胸狹窄的小人呢? “先生待驚瀾很好,驚瀾不愿意騙先生?!敝x驚瀾垂下眼眸,說道,“驚瀾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若先生不喜歡這樣的驚瀾,不帶上也罷?!?/br> 戴圣言無奈地搖頭,道:“你這小孩,當真難辦。你若是如此,老夫還真得帶著你了。沒我老頭子降著你,‘謝驚瀾’這三個字恐怕就要進‘佞臣錄”了?!?/br> “先生多慮了,禍國殃民的事驚瀾是不會做的?!敝x驚瀾失笑,行了一個揖,道:“不過,既然先生愿意收留,那便勞先生費心了?!?/br> 謝驚瀾把這消息帶回了秋梧院,上下都樂開了花。夏侯瀲抱著胸倚著門站著,也淺淺笑著,眼睛里有揉碎的光。謝驚瀾看見他,心里頭的喜悅頓時淡了,他忽然想起來,夏侯瀲是不能跟著他離開的,夏侯瀲要留在金陵等他的娘親。 也就是說,戴圣言啟程之日,便是他二人分別之時。 “少爺,你要好好學,將來當了大官可別忘了我,小的屆時便仰仗您了!”夏侯瀲笑道。 謝驚瀾低低應了一聲,問道:“你回山之后,還有下山的機會嗎?” 夏侯瀲撓撓頭,道:“要是我繼承了我娘的衣缽,那肯定是要下山的?!?/br> “不做這行當,就沒法下山?” 夏侯瀲默了會兒,說道:“沒錯,當個山野農夫,一輩子待在山上,種種稻子種種花什么的?!?/br> 伽藍為了守護山寺,不允許刺客以外的人進出大山。誤闖進那座山的人從來沒有活著出去過,旁人都以為是因為山太大,他們在山里迷失了方向,被豺狼虎豹什么的吃了。沒有人知道,這座山里最兇猛的豺狼正是伽藍刺客。相應的,山寺的人若非成為刺客,亦不能出山。刺客的后代,要么成為新的刺客,要么成為山林的囚徒。 夏侯瀲就快要做出選擇了,從前他為了自由,成為刺客的信念一直很堅定??墒乾F在,他忽然明白殺人這件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他記起管家那具慢慢冷卻的尸體,記起大槐樹上被勾爪抓住肩膀,仿佛被閻王扼住咽喉的恐懼。刺客與死亡同行,而他還沒有強大到可以不懼生死。 “山在哪里,你等我,我去救你?!敝x驚瀾道。 夏侯瀲苦笑著搖頭,道:“我不能說的?!?/br> 謝驚瀾道:“沒關系,我會查出來的?!?/br> “我應該會繼承我娘的衣缽的,”夏侯瀲沖謝驚瀾眨了眨眼睛,道,“到時候要是你真有這個能耐和我們叫板了,我就跟你混。屆時希望謝大人賞碗飯吃,我夏侯瀲肚子里沒什么墨水,幸好武藝勉強過得去,給你當個司閽官,替你看家護院?!?/br> “行。每個月發給你二兩銀子,包你吃喝包你住,只是不包媳婦兒?!?/br> “哈哈哈,夠意思?!?/br> 兩個少年相視一笑,彼此眼里都裝滿熠熠星光。 外面燈籠掛起來了,謝驚瀾和夏侯瀲從書房里出來,夏侯瀲去廚房端飯吃,謝驚瀾掀起簾子,轉進正屋。蘭姑姑已經擺好了飯,招呼謝驚瀾坐下。 謝驚瀾看了圈,見下人都在,只不見了蓮香,便問道:“蓮香呢?“ 蘭姑姑道:“不知道,下午便不見人影兒,估摸著是去找別院的丫頭玩兒了,過會兒就該回來了吧?!?/br> 謝驚瀾點了點頭,并不放在心上。 夏侯瀲蹲在廊底下三兩下扒完飯,把碗筷放回廚房,剛掀起簾子,和蓮香撞了個滿懷。 “夏侯瀲,你沒長眼?”蓮香揉著腦袋,氣恨地說道。 “你頭是鐵做的嗎?撞人這么疼?!毕暮顬嚻沧?,抬眼瞧見她手里的荷包,問道,“欸,這不是我裝癢癢花兒的荷包嗎?怎么在你這?好啊你,偷我東西!” “呸,誰偷你的,就你這破荷包,我才不稀罕呢!”蓮香翻了個白眼,把荷包扔在夏侯瀲身上。 夏侯瀲莫名其妙,打開荷包一看,里頭的癢癢花已經沒了。 癢癢花是他平日在府里面摘的,那花兒長得很好看,花身是粉的,花尖帶點兒紫,就是不能隨意上手摸,沾上一點兒就會起紅疹子,癢得厲害。夏侯瀲有收集怪玩意兒的癖好,癢癢花是他的藏品之一。 蓮香拿他的癢癢花,準是捉弄人去了。夏侯瀲決定好好檢查自己的被褥,他們倆天生不對頭,沒準這小蹄子就是想捉弄他。 戴圣言找謝秉風商量了謝驚瀾跟他走的事兒,果然不出意料,謝秉風巴不得謝驚瀾離得遠遠的,最好再也不要回來。這事就這么你情我愿地敲定了,戴圣言跟謝驚瀾說天氣暖和了就啟程,下一站不出意外的話是朔北。 除了每日上午的聽學,謝驚瀾便在藏書樓呆著。夏侯瀲照常洗完了衣服就去陪著謝驚瀾,給他端茶倒水。出了上次的事,再加上謝驚瀾就快離開了,夏侯瀲并不再瞎跑了,乖乖地跟著謝驚瀾,哪都不去。 這日正百無聊賴地揪著花壇里的花兒,蘭姑姑跌跌撞撞地跑進藏書樓,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兒!”夏侯瀲扶住蘭姑姑,問道。謝驚瀾也走了過來。 “蓮香……蓮香……” “蓮香怎么了?”謝驚瀾問道。 “蓮香……大夫人說蓮香下毒害她,要把她……把她打死。少爺,您快去正院,蓮香已經被拖過去了!” 夏侯瀲和謝驚瀾對視一眼,連忙往正院跑,只求正院的人下手慢點。 路忽然變得很長很長,謝府大得出奇,回廊彎彎曲曲,像是阻撓他們快點到正院,假山假石橫亙中間,阻擋去路,以往風雅的園林山水此時此刻都面目可憎。 夕陽紅彤彤地掛在天上,天際像被火燒過似的,一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偶有飛鳥飛向云霞,像一頭扎進了無邊的業火。 兩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正院的門洞,兩個仆役抬著一具蒙著臉的尸體走出了門檻。 轉彎的時候,尸體的手從被單底下漏了出來,那是一只保養得很好的手,白生生的,十指如削蔥,一根倒刺也沒有。夏侯瀲看見那只手就崩潰了,淚水奪眶而出,沖上去要抓那只手。 蓮香素來寶貝她的手,洗衣服洗碗的活兒都不做,只做點針線活兒。她說她那雙手是要幫謝驚瀾編絡子繡花紋的,糟蹋不得。她每日清晨要用香膏擦手,每隔幾日就要修剪指甲。這樣寶貝的手,此刻指縫中都是木屑,那是她被打的時候在木凳上掐出來的。 夏侯瀲想起她的嬌氣蠻橫,又想起那日她偷偷跑來柴房給他送饅頭和水。俏生生的笑臉還歷歷在目,轉眼間人已冰涼了。 幾個仆役沖上來,拉住夏侯瀲,把他按在地上。夏侯瀲使勁掙扎,眼睜睜地看著蓮香被抬遠。 蕭氏帶著面巾站在臺階上,目光漠然地看著謝驚瀾和夏侯瀲,面巾是半透明的紗,隱隱能看見她臉色幾個紅色的小點。 “這個丫頭下毒害我,我讓劉管家用的刑,謝驚瀾,你待如何?”蕭氏隔著門洞和謝驚瀾遙遙對望。 劉管家?哪來的劉管家,他不是早被秋大哥jian殺了嗎?夏侯瀲疑惑地轉過頭,瞧見院子里那個本應早已死去的人,臉上掛著熟悉的笑容——那個笑容屬于秋葉。 一陣膽寒充斥了胸腑,夏侯瀲的脊背一點點地泛起了霜毛。 伽藍刺客所經之地必定血流成河。他想起了那日秋葉和東廠番子的交易,秋葉扮成劉管家,是來殺謝秉風的嗎? “我怎敢如何?不過來送舊仆一程罷了,夫人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嗎?”謝驚瀾推開仆役,拉起夏侯瀲。 “誰知道這丫頭下毒是不是你指使的!” “哦,我指使的又如何?夫人要連我一并打殺嗎?”謝驚瀾冷冷道。 “你!” 謝驚瀾轉頭對夏侯瀲說道:“你先回去陪著姑姑,我去送送蓮香?!?/br> 兩個人的眼睛里都藏著深切的悲哀,夏侯瀲握住謝驚瀾的手腕,道:“少爺?!?/br> 謝驚瀾搖搖頭,低聲道:“我沒事?!?/br> 夏侯瀲點點頭,看了秋葉一眼,秋葉朝蕭氏做了一揖,遠遠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