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哪怕傅縉說過不止一次沒什么,她也不禁慢慢繃緊心弦,神色漸肅。 地道不長,半盞茶走到盡頭,重見日光,傅縉領她轉出廊下,往東廂花廳而去。 隔扇窗大敞,隱隱聽見說話聲,似乎是樊岳的,晃眼又見花廳內似乎坐了七八個人,樊岳和另外幾人分坐下手,而上首太師椅上,則端坐了一個藏藍衣袍的中年男子。 楚玥未能仔細看清,因為花廳到了,傅縉回頭安撫一眼,低聲道:“到了?!?/br> 她便微微垂眸,規矩跟在他身后,入了花廳。 “見過殿下?!?/br> 傅縉率先見禮,楚玥一同斂衽下福,“楚氏見過殿下?!?/br> “無需多禮,快快起罷?!?/br> 上首傳來一道渾厚的男中音,不疾不徐,極威嚴,寧王立即叫起,“坐下就是?!?/br> 極親厚,但這份親厚顯然是對傅縉的,楚玥不過沾了光。寧王右下手空了兩位置,首位肯定傅縉的,她微提裙擺,跟著他一起落座。 轉身之際,她余光掃了上首一眼。 寧王年近四旬,闊面大耳,算不上英俊但也周正,還沒養回來人看著有些消瘦了,一身平平藏藍深衣,卻目光如電,極具威儀。 楚玥其實一直好奇,寧王究竟有何風采,才能教傅縉般文韜武略般的風流人物也為之折服,并決意相投。 今日僅僅一個照面,她忽明悟傅縉所言的那句“潛龍在淵”。 蟄伏不陰霾,隱忍不氣壘,不見焦慮,不見急躁,如瀚海般穩而深,不慍不怒間,其氣勢已逼面而來。 上首的寧王仿無意一瞥,楚玥便一凜,眼眸又垂了垂,眼觀鼻,鼻觀心。 花廳內很安靜,就連平日最活躍的樊岳也正襟危坐,對楚玥笑了笑之后,就認真傾聽寧王和傅縉對話。 寧王和傅縉也沒說什么,隨意兩句,視線一轉,“這是楚氏?” 楚玥微微福身,“妾楚氏?!?/br> 她規規矩矩地答話,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寧王略略端詳,眼前楚氏容色過人,只他很確定,他的心腹愛將并不是一個美色所能迷惑之人。 “阿元連避兩次搜捕,你當居首功?!?/br> 兩次是沒錯的,第二次正是地道那次,第一次則是青木及時得到官兵動向,緊急傳信,讓傅縉等人提前避走。 楚玥道:“避匿之事,乃夫君等人之功。我不過僥幸,剛好有處地道;至于第一次,也是外祖遺澤,才教我提前得了訊息?!?/br> “哦?那你是如何提前得了訊息的?!?/br> 謙遜歸謙遜,寧王一聽便知關竅,楚氏在京城有許多店鋪不錯,但信息搜集和及時傳遞,可不僅僅有鋪子就能完成的。 他這邊京城據點被毀了許多,想來,前段時間楚氏的情報網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及時填補了其中疏漏。 好敏銳的一個人。 楚玥心念微轉,顯然繼續避重就輕不合適,她便照直說:“酒館食肆,三教九流之地,不但有諸多真偽消息,也可作訊報流轉之用?!?/br> 此類地方,人流量極大,不但可用以搜集情報,還能作為消息傳遞的節點,在當時風聲鶴唳的京城中,再合用不過。 在各處鋪面安排了人手,隨時關注附近動靜,一旦有變,匆匆往酒館市肆走一趟,轉一手,就能無聲無息將訊報傳回,不生任何疑點。 楚玥在每個坊市的關鍵位置重點放人,布下了偌大一張情報網,突襲之前,官兵的動向她總能第一時間知曉。 “這是你獨自布置下的?” 這個一問其他人就知,楚玥便答:“拙劣應對,不過恰逢其會?!?/br> 拙不拙的,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環扣一環,布置恰到好處,搜捕來勢洶洶,她鎮定且敏捷。 一時,寧王對楚玥本人生了幾分興趣。 在此前他所有的好奇心,不過源于傅縉態度。 他饒有興致:“世子被救出,孤心甚慰,可惜如今京城暗哨重重。世子離京,不知你有何良策?” 這詢問,也是考究,實屬意料之外,楚玥微不可察蹙了蹙眉。 她略略斟酌:“四門暗哨絕不能長久,想來,陛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br> 西河王才是大毒瘤,那邊盯梢才是重中之重。然西河王不是寧王,他救回世子雖暫不能宣之于眾,但到底也沒避諱到寧王這個程度。 那么西河王世子久離,他父親是有大志向的,兄弟眾多,他回歸后會沒一點動作嗎? 一旦被當今察覺動靜,注意力能不被轉移嗎?搜捕的人都回到家了,暗哨不撤有意義嗎? “屆時世子喬裝改容,自可安然離京?!?/br> 跟寧王傅縉之前商議的相差無幾,但看傅縉表情,明顯他沒和楚氏透露過。 寧王挑眉:“那你以為,暗哨何時會撤去?” 換而言之,就是西河何時會有動靜? 說來趙氏商號遍布大江南北,想想方才楚玥緊急布置情報網的手段,她或許還能不僅僅局限于猜測。 楚玥眉心一跳。 她聽明白了。 她笑笑:“長則半載,短則一兩個月罷,這我就不敢妄言了,殿下見諒?!?/br> 大商號,有消息網絡再尋常不過,但這應該是一個偏重商事的情報網,過分關注朝局藩王,就顯得異常了。 楚玥過渡得很自然,按照臨時布置情報網的水平,她應能正確判斷申元出京的最佳時機及緣由。但她一個商號幕后掌舵者,對于西河王不應過度關注,憑主觀推測出一個大致的合理時間,恰到好處。 沒錯,她的表現恰到好處,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話罷,樊岳等人俱贊同頷首。 但誰知,頭頂寧王緩緩道:“楚氏,你果然是個聰敏之人?!?/br> 楚玥心猛一跳。 倏地抬眼,卻見寧王居高臨下,一瞬不瞬。 對方洞悉了她的刻意藏拙。 她心念電轉,心臟怦怦狂跳。 聰明人,并不是一個安全的評價,人聰明,知曉了太多東西,卻不是心腹自己人,等同大風險。 瞬間,楚玥手心見了汗。 她垂眸,遮住目中一切神色,側座的傅縉卻眉心一蹙,看向寧王。 他正要說話,寧王卻看過來。 寧王以眼神安撫。 傅縉之妻,他自然只打算褒獎,沒意欲如何。 只此時此刻,他卻真真正正對這楚氏起生了濃厚興趣。從沒見過這樣一個女子,獨當一面,心性了得,要知道,她才堪堪十六。 寧王倒不是認為女子就該笨拙,只是先天條件所限,女子長于深閨,所受教育和見識眼界,都遠遠不能和男子想比的。 偏偏眼前的楚氏,她絕不遜色于世家精心教養的同齡男子,甚于要優異于后者。 楚氏知曉不少秘事,他難免欲一探其底。 傅縉看得分明,既無妨,側頭看一眼楚玥發頂,他只得按捺靜看。 花廳內寂靜幾息,寧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有幾分真情實感,他輕嘆:“前人栽樹,后人可乘涼?!?/br> 有這么一個龐大的商業網絡,真真是一件不可求的大好事。 財資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個觸角遍布南北的訊息網絡,商道傳遞消息,物資人員流動,快速隱蔽。其助益,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寧王這話,并不是和楚玥說的,但正是如此,反愈發給她增添了重重壓力。 她捏了捏拳,肩背繃緊。 身側樊岳看了看她,本欲言,但瞥了眼傅縉后想想,又先按捺下,到嘴邊的話一轉。 他附和笑:“也不知高密那廝,何時才能到這份上?” 高密,寧王遣出行商的心腹。 商網的作用,他不知嗎?當然是很清楚的,早早就遣心腹暗中發展。 只哪有這么容易,天賦極高如趙老太爺者,也是奮斗了大半生,才有今日之規模成就。 高密殫精竭慮,然還是相去甚遠。 楚玥眼睫微微一動,她倒不認識高密,但樊岳這句她聽懂了。 又或者說,寧王的困難,她知道不少。 不管寧王日后多輝煌,他眼下處境卻相當不易,端懷太子留給他的,除了皇帝叔叔的高度警惕以外,基本就沒什么東西了。 封地偏遠,也不富饒,底蘊本不豐,偏偏皇帝多年盯梢,發展極不易。寧王直到起兵之初,實力也是不強的,在諸藩中毫不起眼。甚至一度對上西河王,被逼困淮河之畔,瀕臨覆滅之危。 幸此次危機,即是轉機,大都督傅縉聲東擊西,火燒百里連營,一舉大敗西河王大局,從而徹底扭轉頹勢,開始連連告捷。 大危機,終成就大轉機。 危機即是轉機? 電光火石,楚玥心中忽閃過楚氏滅族大禍。 心跳突然有點快。 其實她方才思量過,她是傅縉之妻,他不冷漠,而她又有功,此刻雖大壓力,但寧王最終應不會如何她的? 最多就命人盯緊。 她讓自己保持鎮定。 但轉機? 思緒乍亮,楚玥忽憶起楚氏滅族大禍,竟得了一個新思路。 寧王沒有的,她有。 寧王財資不豐,她卻極富余;寧王目前情報網不足,趙氏商號正好能彌補上。 那,她是不是可以…… 楚玥閉了閉目,倏抬起頭:“殿下謬贊,妾愧受,不過憑借外祖些許余蔭罷了,即便僥幸有些人手,也有昔日外祖之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