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父親陸一明因車禍去世時,剛滿十五歲的陸晚也沒哭,摔斷胳膊都不掉淚的陸陽卻哭了,還紅著眼一直跟人說“對不起”。 陸晚安慰他:“我爸出事的時候你又不在場,這事怨不著你?!?/br> 莫名想起陸一明,祁陸陽不自覺地收回了放在陸晚身上的目光,神色變得晦暗復雜。 是夜,將余下的最后一批客人送走已經是九點多的事情了。 屋里只剩叔侄倆人。 陸晚斜靠在大門門框上,雙手抱臂,歪頭看向祁陸陽。這人正背對著她清理供桌上滴落的燭淚,姿態從容不迫的,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沒錢訂酒店?要不我借你點,不用還?!彼龁?。 不等對方回答,陸晚抬起手臂哐當一聲將門合上:“算了,就歇家里吧,反正咱們兩也一起住習慣了?!?/br> 腕子募地一顫,兩滴燭淚落在了祁陸陽的手背上,帶來一陣灼痛。 他早發覺陸晚的情緒有些不對勁,現在則更加肯定——是被陸瑞年的事刺激到了?還是依舊在氣自己沒及時回來?心里跟勾了芡一樣的糊涂姑娘突然就成了精,未免太不正常。 總之,不管出于什么考慮,祁陸陽都決定要留在78號院過夜,把人給看好,免得出事。 陸晚仍在門口等著祁陸陽的反應。 男人淡定地走了過來,將大門上方的插栓仔仔細細插嚴實,又把鎖反轉兩圈,才不正不經地說:“關門關得再響,也要記得反鎖。年關近,壞人多,萬一放進來個劫色的,你怕是要吃大虧?!?/br> “壞人頭子這都已經登堂入室了,我白費什么勁?” 陸晚說完自顧自洗澡去了,留下祁陸陽干站在原地,自覺好笑。 從浴室出來,陸晚看到客廳里的景象,絞干頭發的手都停頓了幾秒。 祁陸陽將放在墻角積了六七年灰的折疊床給搬了出來,擦洗干凈后鋪在小沙發前面的空地上,還找了個褥子墊了上去。 陸瑞年這套房子是兩室一廳的格局,自從陸晚初一那年住進爺爺家、霸占了小臥室,陸陽就只有在客廳睡折疊床的份了。 “哪有讓客人睡這兒的道理。爺爺房間暫時不能住人,你睡小臥室吧?我的床讓給你?!标懲眭林闲叩饺烁?,隨著動作捎來一陣濕熱的洗滌劑氣息,馨香非常,直往祁陸陽臉上撲。 祁陸陽沉著嗓子:“客?我是你叔叔,你是我侄女。就算老頭兒走了,也還是?!?/br> “哦?!蹦樕线€掛著水珠的陸晚像朵沾了晨露的青嫩小草,俏生生的。她順著男人的話往下講,“既然是長輩,我的安排就更合理了。小叔叔,請?” 她說完從自己床上拿了個枕頭過來放好,坐在折疊床沿,再昂起頭看向一動不動地某個人,眼神純真: “怎么?想和我擠著睡這兒?” 不發一言,祁陸陽歇去了小臥室里。 大事初定的陸晚這一覺睡得異常安穩,就連之前手腳發涼被凍醒的情況都沒出現。 等天色大亮,她驚詫地發現自己正躺在小臥室的床上。 不過一米五寬的床鋪另一側還有張被子,已經被人疊好了,上面擱著的枕頭中間陷了一塊下去,沾了幾根短而硬的發絲。陸晚心里一驚,手伸到那疊被子的夾層里試了試,果然還是溫的。 客廳里傳來開門的動靜。陸晚鞋都沒穿就跑出屋子,劈頭蓋臉地質問那個剛進家門、手里還拎著幾包東西的男人:“你昨天睡在哪兒了?” “都立冬了,怎么還光腳?!毕袷锹牪灰娝脑?,祁陸陽只是蹲下身幫人穿拖鞋。陸晚想抽回腳,奈何對方力氣奇大,她根本掙不脫。男人邊穿鞋邊說:“還能睡哪兒,當然是床上了?!?/br> 等起了身,他又不急不緩地加上一句:“不是你讓我睡小臥室么?!?/br> 腳腕子都被人捏紅了的陸晚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又問:“我怎么也進去了?別說什么夢游之類的騙小孩的話?!?/br> “你睡著了一直翻身,折疊床跟著嘎吱嘎吱地響,外人聽了還以為我和你干什么了。怕鄰居誤會,我只能把你抱屋里去?!逼铌戧栐捴v到最后語氣都變了,又彎腰把臉遞到陸晚面前,眉眼輕慢,吐氣微熱: “我做錯什么了?讓你這么生氣?!?/br> 將牙根咬得發抖,發酸,發脹,陸晚仍是抿唇不語。男人抬手理了理女孩頰邊的頭發,隨即貼著她的臉頰耳語:“也不知道是誰昨晚上怕冷,自己一個勁兒往我身上靠。抱久了吧又嫌熱,翻來覆去的,兩個人都折騰得汗了一身……” “要不,咱們今天就蓋一床被子吧?可遠可近,能進能退,暖和,還方便?!?/br> 聽到最后,耳垂紅透了的陸晚揚手就要甩祁陸陽一巴掌。對方輕輕松松攔住,直起腰來,眼中的輕浮瞬間換成少有的嚴肅: “再知道過分了?人形都還沒煉出來的小妖精,這幾天在叔叔面前蹦跶個什么呢?使壞的這條路上,我可是你祖師爺爺?!?/br> 祁陸陽以為自己把人給收拾服帖了。 “祖師爺爺,您昨晚上怎么就對我手下留情了呢……”手腕還被這人箍著,緩過口氣的陸晚順勢就往前一靠,縮短自己與祁陸陽之間的距離,再仰著臉問: “為你女朋友守貞???” 松開手,祁陸陽淡定地把她推遠了一些:“老爺子頭七還沒過,我就是個畜生,也得挑挑時間?!?/br> “也是?!辈灰啦火埖赜仲N了上去,陸晚眼神比姿態更纏人,“小叔叔,你打算在這兒待幾天???” 見人不知悔改,祁陸陽回摟住她的腰,似笑非笑地問:“不舍得人走?你想要我待幾天?”一邊說話,男人一邊在心里盤算該怎么樣才能讓陸晚徹底清醒。 “我想要你……待到第八天?!?/br> 說完這句,陸晚很明顯感覺到祁陸陽渾身都僵了一僵。 曾經,祁陸陽想了很多詞來概括自己的處境,最后只總結出八個字:心還堅定,身不由己。但今天,此時,此刻,他身心竟然一齊動搖。 男人前半輩子攢下的所有游刃有余,在這一刻全都失了方寸。 祁陸陽垂下頭,陸晚閉上眼。 直到敲門聲響起。 兩人尷尬地各退一步,呆立在原地。陸晚用下巴點了點大門,丟下祁陸陽自己跑回了小臥室換衣服。 來人是龔叔。 再出來,陸晚見祁陸陽和龔叔相對而立,手握著手,表情詭異,一時有些疑惑:“怎么不讓人進來坐會兒?” 祁陸陽神色松動了點,將人引到了沙發旁,很隨意地問:“龔先生是怎么認識我們家陸晚的?”剛才握手時,他試到了龔叔右手食指上的一塊老繭。 對方也試到了他的。 以陸晚單純的社會關系,她不可能認識這種來歷不明的老道角色。 呷了口陸晚遞來的茶水,龔叔呵呵一笑,將精明藏在眼底:“我主家在人民醫院住了很久,一直是陸小姐在照應著。本來我是想昨天就過來看看的,又怕你們家里客人多、不好招呼,就改在了今天?!?/br> 他說完看向陸晚:“陸小姐,節哀順變。莊先生特地囑咐我說,這回沒能幫上忙,他很愧疚?!?/br> 陸晚對龔叔印象不錯,連忙擺手:“莊恪已經幫我很多了,您也是?!?/br> 兩人隨后又寒暄了一陣,很熟的樣子。 見祁陸陽從頭到尾都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眼神不善,龔叔很有自知之明地站起身走到陸瑞年的遺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又上了香,便準備告辭。 走到門口,他云淡風輕地對祁陸陽說:“我年輕時當過幾年兵,祁先生也是?” “那倒沒有?!逼铌戧枂问植宕?,姿態看似隨意,但其實身上所有肌rou都已戒備非常,“家里長輩喜歡打獵,我偶爾陪著去玩玩,順帶也摸了幾年槍,帶回幾頭狐貍獨狼還是沒問題的?!?/br> 龔叔點點頭:“我主家在加拿大有塊地,有熊,有鹿,也有狐貍兔子,什么時候祁先生方便、咱們去切磋切磋?” “隨時?!?/br> 等兩人明明暗暗地聊了幾句,感覺到不對勁的陸晚笑著要送客,龔叔只說:“莊先生的那個提議,希望您再考慮考慮?!?/br> “不用考慮了?!标懲韺χ徥迕蛄嗣虼?,“您慢走,我就不送了,再見?!?/br> 等人下了樓,祁陸陽叫住陸晚:“以后少和那個姓莊的打交道。這一主一仆看著可都不是什么好人,離遠點沒錯?!?/br> 陸晚反問:“別人都是壞的,那你呢?你就是個清清白白的大好人么?” 微怔幾秒,祁陸陽直視著她的眼睛,深淵一般的回憶開始在腦中閃現。男人的笑容開始發苦:“我不是。所以……” “離我也遠點?!?/br> * 帝都今天氣溫宜人,涼爽晴朗,天空是久違的湛藍。十分罕見地,莊恪讓幫傭將自己推到院子里散步。 這套房子是莊恪母親的嫁妝。 建筑本身占地不算大,但自帶一個大得奢侈的花園,以及一片鋪滿進口草皮的草地,視野廣闊,入眼都是不被時節影響的生機勃勃。 “大少爺,您今天心情很好呢?!币娗f恪神情輕松,又愿意出門活動,幫傭忍不住搭話。 男人的瞳孔在陽光下顯出種漂亮的淺咖色,他淡笑著點點頭,說:“我想一個人待會兒?!?/br> 等周圍再無他人,莊恪接通了龔叔打來的電話。 “少爺,陸小姐說……她不用考慮了。您看我們要不要再逼緊一點?”龔叔的語氣小心翼翼。 “不需要。我有預感她這兩天就會聯系我?!鼻f恪唇角微微揚起,又克制地放下,“先說說你在南江查到了什么吧?!?/br> “大約在七八年前,祁元善和祁元信都分別派人去南江‘看望’過祁陸陽?!饼徥逡晃逡皇貐R報: “祁元信相對比較謹慎,出發之前就拿到了祁陸陽的血樣,直到做了親子鑒定、確認無誤后才找上門去。但他找祁陸陽……似乎不只是想認回兒子?!?/br> 聽到這,莊恪眉頭輕蹙:“繼續說?!?/br> “我找到了祁家當時的家庭醫生,據他說,祁元信的真實目的,是想要祁陸陽給大兒子祁宴清做肝移植配型?!?/br> “祁陸陽一開始確實答應了,后來不知為什么又突然反悔。結果您也清楚,祁宴清重病死了,沒多久祁元信也去了。公司落在了祁元善和祁陸陽手里?!?/br> 輕蔑地笑了一聲,莊恪下意識搖搖頭,自言自語:“小陸護士,你的眼光確實不怎么樣……”過了會兒,他又問:“不是說還有個意料之外的發現么?” 龔叔語氣中流露出一絲興奮:“我順藤摸瓜查到了陸小姐父親的車禍死因。事故報告的拷貝文件已經發到您手機上了,一看便知?!?/br> 掛掉電話,莊恪將手機上的圖片放大了好幾倍,細細瀏覽。 當看到“肇事司機在事發前一個月確診胃癌晚期”“事發當時陸一明與其弟陸陽正在人行道上并排行走”“陸一明率先發現情況不對,將其弟推開”這幾行字,他微瞇了下眼睛,輕聲感嘆: “原來是欠了人家一條命……難怪了?!?/br> 第26章 chapter 26 送走龔叔,陸陸續續又來了三兩波親戚給陸瑞年上香。 幾位長輩進門后四處掃了眼,若有所指地問陸晚:“你們倆……昨天都歇在家里???”見陸晚點頭,對方又問:“家里這么小,睡都睡不開。怎么不去酒店定個房間?” 陸晚指了指自己那間小臥室,一臉無所謂:“床不挺大的么,我們兩——” 祁陸陽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把人扒拉到自己身后,笑:“我在客廳湊合了一宿。小時候就是這么過來的,習慣了?!?/br> 人來的有點多,祁陸陽和陸晚干脆領著他們去附近酒店吃飯。 半路上,祁陸陽落下幾步,趁機會把陸晚拉到自己跟前,刻意壓低的語氣里有隱隱怒意:“剛干嘛呢?大姑娘家的能不能注意點兒?” “對不起。我會吃會喝會咬人,就是不會撒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