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我爹死了嗎?” 長安眼睫一抖,刷地抬起眼簾瞅著他。 窗外的寒風早已刮起來,吹得窗棱赫赫地響。端坐在她對面的陸承禮安靜地垂著眼簾,身上穿著她今天托小二買來的灰撲撲的襖子,白皙的皮膚在燈火下白到透明。這樣安靜得了傻子,叫她心里莫名酸了。 周和以其實在思索。 他早就知這具身子父母親族都不在,此時聽到,心中不過幾分悵惘,并無多大感受。王爺素來是個冷硬心腸,常人都生死有命,強求不得。在察覺這女子滿心心疼他后,王爺無言以對的同時,迅速做出了有利自己的反應。 “我沒爹了?”周和以垂著眼簾,嗓音低而輕,“娘也死了?” 他用的是疑問句,淡淡的。但長安聽了卻只覺得這傻子真叫人心疼:“你爹只是去見你娘了。所以他讓你娶我回來,往后我代替他照顧你?!?/br> 周和以聞言一愣,抬眼看她。他這才發現,此少女有一雙看似世故卻格外干凈的眸子。 他眼睫一抖,嗓音更輕:“哦?!?/br> “陸承禮啊……”長安被他這個樣子給心疼得不輕,她俯身,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沒注意到這人瞬間繃緊的大腿,很是動情地對他保證,“我為今天對你兇向你道歉。對不住,我這人,性子確實有些暴躁,有時急了,對人也確實沒什么耐心。但你要信我,我不會餓著你,也不會打你,更不會虐待你,你就安心跟著我吧……” ……這是什么古怪的保證? 周和以差點沒被她給逗笑,他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怕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不成?還打他?不過這念頭一閃,他的注意便被手上的溫度給奪去。長安握著他的手,柔軟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暖洋洋的。 他盯著膝蓋,只覺得有幾分燙手??蛇@時候甩開也不對,于是他硬著頭皮:“我信你?!?/br> “你這話說得好像我威脅你似的?”長安皺眉不高興,“我是很認真保證?!?/br> 王爺:“我,我真信你?!?/br> “行吧,”長安也知道跟個傻子講不通道理。握著他手,只覺得這只手特別涼。這大晚上的確實也冷,她不想拖,省得耽誤明日的事。事情既然開口了也沒那么多講究,索性就一次講個清楚:“還有個事情,要跟你說清楚?!?/br> “你說?!?/br> “咱們要搬家了?!遍L安把人扶起來,硬拖著往床榻去,“你也知道昨夜陸家大火,家里什么都燒光了。住客棧也不能長期住,所以等你爹下葬,咱就去找個固定住處?!?/br> “咱們住哪兒?” “住哪兒不重要,”長安不是古代人,并沒有落地生根的家宅概念。在她看來,住哪兒不是住,只要能活得舒坦,山村也住得,“就有個事要先做?!?/br> 王爺被她拖著按倒在榻上,心里別扭的要命。 他是當真沒辦法習慣,這女子的心里,怕是壓根兒就沒有男女大防的意識吧。單單今兒這一天,她就對他又是抱又是摸的,偏還臉上連半點羞澀都沒。王爺不禁納悶,是鄉下女子都不大矜持,還只此女子行徑太豪放? 豪放的長安把人推到床里,轉頭又問客棧要熱水。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她腳放進被窩里,被窩冰得跟冰坨子似的半天捂不熱。這么冷還怎么睡?睡不好她明早能起來?必須得想辦法! 客棧的后廚是整夜溫著熱水的。小二打著哈氣,替她把水提到門口。長安接過來就直接端進屋,也不用盆,她當著周和以的面直接就脫襪子擼起了褲管,露出兩條小白腿。黑暗中沒看見床榻里的人一雙眼微微睜大,她就這么把腿放進了桶里。 “你看著我作甚?”長安喟嘆一聲,好特么舒服,“你也想燙腳?” 周和以真的很想厲聲呵斥她不成體統。喉嚨滾動了好一會兒,硬生生把頭扭過去。長安看僵硬他的背影就笑了:“陸承禮,我話還沒說完呢,你給我轉過來!” 他都這般自覺了,她竟然還叫他轉過來?! 床榻上的背影紋絲不動,長安忍不住開玩笑:“你這是在害羞嗎?哎,你真的害羞?陸承禮,你知道什么是害羞嗎你就敢害羞?” 他憑什么不懂害羞?王爺皺著眉轉過身,心里忽然冒出了點火氣。 這女子怎么回事! “陸承禮,明日送完你爹之后,咱們帶著常松叔一起回我娘家?!遍L安一面燙腳一面說著計劃,“我娘家兄弟嫂子都與我不親,但是有個十分疼愛我的祖母。明日去了鄉下,帶你去見見她。之后,咱們可能要在鄉下多住一段時日?!?/br> 床榻上的人沒動,長安以為他沒聽見,就聽到他問:“為何?” “你二叔家幾個兄弟打人,咱們避避風頭?!?/br> 周和以忽然聽說陸家還有親人,眼神頓時銳利起來:“二叔?” “昂,”長安本來不愿跟個傻子嘮叨。但是正好說起來,她也就順口把今天發生在陸家的事情給說了,“反正你二叔家的那群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咱們勢單力孤的,就不跟他們硬碰硬。三十六計,走為上策?!?/br> 這最后一句話說得,周和以冷不丁被逗笑了。 “當然,咱們沒錢才是正理。有錢什么事兒都擺平了?!遍L安繼續嘀嘀咕咕,“你也知道你就是個光吃飯不干活的,身上有傷抓藥還特費錢??h城里賃屋子買東西都費錢,為了省些錢,咱們只能去鄉下吃糠咽菜……” 王爺沒想到自己未來的日子會這么凄慘,頓時有些被噎住。 “那……咱們還有多少銀子?” “總共就二十來兩,今日買襖子住客棧,”長安斜了他一眼,嚇唬他:“明日再給你爹下葬,剩下的錢就夠給你抓個藥!都沒了?!?/br> 這么窮嗎?王爺震驚了! 長安嘆息:“哎,承禮啊,咱們鄉下去嗎?” 本還十分抗拒的王爺,此時點頭肯定道:“去?!边@么點銀子,不去鄉下,是真活不下去。大不了等他身子好了,他想辦法弄銀子。 唉,從沒有吃過缺銀子的苦的王爺,第一次感受到了百姓疾苦。 ☆、第九章 燙完腳果真舒服許多。腳底一股熱氣涌上來,長安只覺得凍僵的手指都靈活了起來。去凈室稍稍收拾好,她轉身吹了燈便上榻。 黑暗中,稍有些動靜就格外清晰,周和以背對著長安躺在里側,只覺得一股淡淡的女兒香將他包圍了。小客棧的榻供往來旅人歇息,堪堪只夠一人。兩床被子擺著,難免擠在一處。陸承禮這具身子本就身高腿長,這般免不了要與長安膝蓋碰膝蓋。 他是慣來不允許身側有人的。常年征戰在外養出的習慣,若是身側有人,總睡不踏實。所以哪怕與姜氏為結發夫妻,幾次夜里留宿,姜氏也輕易不敢逾越。但此女卻絲毫沒這自覺,堂而皇之占據了大半張床榻,頭一歪就睡沉了。 當真是……任誰也沒她這么大的心! 夜越發深沉,周和以默默蜷縮著身板往最里側縮了縮,別扭地閉上眼睛。 …… 再睜眼,已是次日丑時三刻。 冬日里天亮得晚,常松記掛著陸老爺下葬之事,夜里睡不踏實。丑時一到,他便起身,早早打了熱水來敲主子的門。長安睡得沉,本以為身旁有人會睡不著的王爺被一陣響動給驚醒,刷地睜開眼,盯著床帳好半天沒緩過神。 居然真睡著了? 他盯著床帳,神情還帶著幾分恍惚。長手長腳地縮在褥子里,胳膊不小心碰到一只手,他瞬間便又是一僵。 常松敲了好半天,長安才勉強將自己從瞌睡蟲的深淵拉扯出來。瞇眼一瞧漆黑的窗外,她哀嘆了幾聲,硬著頭皮起床去收拾。 周和以臉朝墻,恪守著‘非禮勿視’的君子風度。 長安不知他心里堅持,自己收拾好就來收拾他。等周和以再次被她輕易拖起來,套衣裳,束發,他的心情已然麻木。 這女人就是天生神力,錯不了了。 等長安替自個兒以及周和以收拾好,常松已經端了吃食在門外候著。這個時辰也沒工夫去搗鼓吃食,長安硬塞了幾口硬邦邦的窩窩頭,灌了幾大口熱水。拖起還在細嚼慢咽吃得仿佛在吞毒藥似的溧陽王爺,立刻去陸家。 天色還黑,路上一個人沒有,到陸家,昨日找好的抬棺人早就等在門前。 幾人推門進去,長安讓陸承禮親自封得棺木。其實棺木訂好后,其他的不必長安一一cao心。陸老爺是個妥帖人,早知自己時日無多,一年前就已然為自己備好身后事。長安只需聽常松的,按照安排走即刻。 封了棺,抬棺人抬著陸老爺去陸家祖墳,就黑下了葬。 陸承禮一路都安靜得不像話,長安有心安慰卻不知說什么。拍拍他的肩膀便讓他給陸老爺多磕幾個頭,摔盆,捧牌,一切從簡。如今他們這情形,也沒那條件去講究。不過這葬禮雖簡陋,這一番cao持也算對得起陸老爺。 長安付了抬棺人辛苦錢,三人離開墓地之時才將將午時。 日頭一曬,頭眼發花。陸家二房果不其然如長安所料,兄弟七個將陸承禮家的小院門給堵得死死的。陸老二更是插著腰在門口志得意滿地叫囂,那模樣,是非叫長安陸承禮給他磕頭認錯不可。長安素來有先見之明,昨夜將能安排的都安排妥當了。 周和以旁敲側擊的,這才弄清楚事情原委。 嗯,都說大盛溧陽王文韜武略足智多謀什么都好,就有一處不盡如人意,那便是為人特別記仇。周和以從得知了這事兒,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默默記下了。 既然要走,那該備的東西都要備上。 常松去市集里租車,長安則帶著周和以去采購日常用品。周和以眼睜睜看長安一個小女子干勁十足,恨不得將半條街都買下來。 走得累了,兩人便在一個路邊的小面攤上要了兩碗陽春面。 周和以看著清湯寡水的面,有點下不去手。 “快點吃!吃完立即去鄉下?!遍L安知道這傻子挑嘴。但如今這情況由不得他挑剔,“山路難走,不多吃點東西下去,路上定然要餓肚子的?!?/br> 周和以眼眸微動,默不作聲地將一碗吃光。 長安剛叫攤主再煮一碗,抬頭就看到常松趕著驢車回來。 常松吃得快,幾大筷子就吃干凈。那邊長安與周和以已經將買來的東西就都塞到車上去。銀兩有限,車本身就不大,這會兒塞多了東西就沒地兒坐。長安身子嬌小,上去挪挪,疊疊的,撥出了一小塊空兒坐人。但這么一塊,免不了又要擠在一處。 一回生二回熟的,王爺第二次就更容易接受了些。還別說,大冷的天,擠擠才暖和。 常松一甩韁繩,駕著車便走起來。 這俱身子的娘家雖然與陸家隸屬一個縣城,但其實在縣城下面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常松曾送陸老爺去過幾次,路都認得。長安坐車上看遠處層層疊疊的丘陵,清醒地認識到,她姜長安,真的死了,穿越到了一個沒空調沒暖氣的古代。 身邊的傻子一路上都安靜,長安本人也心神恍惚,便也沒注意到周和以目視遠方與山路的眼神幽幽的,根本不像個神志不清得傻子。 天冷,車子趕得快。等三人到了,天色還沒全黑。 這是一個小山村,村口豎了石碑,上用隸書書了‘陳家村’三個字。遠遠看過去,村里大多數大半是粗陋的茅草屋。偶有幾家殷實的人家,也不過蓋得土坯屋。忽遠忽近的犬吠聲傳來,有背柴的人從山道下來,看到長安就打招呼。 “這不是二花嗎?二花今兒是回來,帶相公回門?” 背柴火的是陳家村的半大姑娘,梳著倆大花辮子,頭上戴了朵小花。她眼睛在長安身上轉了一圈就落長安身邊的周和以身上,不由地眼睛一亮。 村里長大的姑娘,還沒見過這么俊的男人! 長安不認得她,但看她眼睛不老實,在一邊不說話。那姑娘似乎也習慣了長安冷臉,自顧自地打聽周和以叫什么,多大了,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周和以見又來一個更露骨的,總算明白。不是長安太不矜持,而是鄉下姑娘都不懂規矩。 中午的那碗面根本不抵餓,三個人都餓得不輕。長安看著完全陌生的人和村子,吩咐了常松趕車,趕緊在天黑之前趕到原主娘家。 等車到了陳大山家門口,是一個五間土坯房的大院。院里打了井,門廊下掛了一溜的咸魚,臘rou,看著家境殷實。井口邊,一個正舀水淘米的人直起了腰。 長安一眼就認出來,是原主的嫂子。 陳李氏一看長安帶著夫婿,駕車回來,車上鼓鼓囊囊的好像堆了不少東西,臉上立即就帶了笑。她兩手飛快地在衣裳上擦了擦,快步迎上來。 “二花回來了?這是誰?妹夫么?哎喲,回門要早點回,路不好走,也該吃個中午飯?怎么這么晚才到家?”陳劉李頭上還包著藍布巾子,上來就想替長安卸東西。只是她手才碰到繩子,就被常松給按住。 陳李氏笑臉一僵,轉而沖屋里喊,“娘,娘!二花回來了!二花帶著妹夫一起回來!” 屋里正納鞋底的陳王氏聽到動靜,趿了鞋子趕緊出來。 長安站在驢車的邊上,一扭頭就對上個紅襖子臉黑黃的老婦。比起陳劉氏這身半舊的,這老婦人倒是從頭到腳穿得簇新。瓜子臉,很瘦,眼角褶子很深。只見那老婦站在長安三步遠的地方,輪廓不錯卻十分渾濁的杏眼有些訕訕地看著長安。 “回來了二花?”聲音倒是輕弱,她扭過頭,“快!快進屋去!夜里涼!” 長安看了眼周和以,周和以全程都眼觀鼻鼻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