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是,天有大道。 可這道太虛妄,因循往復,時間太長。 與這相比。 活生生的人就的眼前。 曾在路邊牧羊唱著歌謠給他指路、臉上臟兮兮、眼睛很明亮的五歲稚子,被刀槍捅破肚腹;失去了所有家人的老嫗,一腳深一腳淺,歪歪斜斜拖著家人尸首,中道嚎啕大哭,撲地而亡;還有才當了父親的男子,與一串頭顱掛在一處,高懸尸山之上…… 這些本不該發生,全因黨羽之爭,因一人私利。 那人背靠大山,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視一出人間慘劇于無物。 而自己剛好可以,悄無聲息的奪去那人的頭顱。 若能再來一道,即便知道自己會深陷黨爭泥淖,或許,也依舊會腦子一熱,便不顧一切的踏入其中。 燕無恤霎時,有些理解了青陽子當初一意孤勇的心境。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對不起你們。昨天本來要更,寫到凌晨三點,不滿意又全都刪了,睡一會兒起來上班,然后又重新寫,雖然才出來短短一章,已經是糾結了一整天的后果。我錯了。不定時了,免得放你們鴿子。我盡量每天更新一章。 第63章 念飛雪芳蹤無跡 上清堂的門重又打開了。 云未晏搖搖欲墜的身軀, 重新出現在兩扇門中間。 諸人見他,目光聚來, 戚白等一黨尤甚, 唯恐在他面上看到一丁點放棄的意圖。 幸而,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云未晏, 眉間仍舊如一縷寒霜凝結的傲然,蒼白面上目光如電,穿過眾人, 直視大門之外。 此時,一盞茶的時間剛巧過去。 門重新被撫順司的官兵打開,調遣官兵的鐵衣窸窣,衛士控弦之聲不絕于耳。 撫順司丞李攬洲步入庭院,如約問他:“云統領可想好了?” 云未晏道:“……想好了, 今日尋釁滋事的幾位家主, 任憑李司丞帶走查辦?!?/br> 話音剛落, 院中便響起了一陣喧鬧,驚訝、不解、困惑……樓明月小聲嘀咕:“果真是還是這樣,恁的沒勁, 我還道這云統領是個刺頭,今日有好一場熱鬧看, 沒想到外頭裝得那樣, 里頭還是個軟蛋?!?/br> 猶嫌不足,補充:“常言道,胳膊肘擰不過大腿, 該跪還得跪?!?/br> 李攬洲似乎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么果斷,略怔了一怔,旋即,出于本能的,嗅到了他話中的不尋常:“尋釁滋事?”他把臉一沉:“云統領想用區區‘尋釁滋事’的小罪搪塞過去?今日即便是宅家駕臨,我亦要秉公執法。該少的罪名,一項也少不了?!?/br> 說著,他目中一暗,抬手作令:“拿下!” “且慢?!?/br> 庭前,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李攬洲rou眼可見的,肩膀劇烈顫動了一下。他難以置信的抬起頭來,見云未晏輕輕讓開了身體,斑駁白衣后,是上清堂的暗影,黑沉沉的影翳之間,走出了另一個玄袍之人。 他身上的衣袍,黑得幾與黝玄深邃、莊嚴萬象的上清堂化為一體。 步伐沉穩,氣定神閑,反襯得李攬洲自身,目光閃爍,心亂如麻。 他從一開始在此處見到他之時便隱隱懷著的擔憂,成了現實—— 燕無恤,終于還是插手了。 于是在眾人眼中,從帶兵趕來起,就死死端著架子,一派萬事俱在胸中謀劃,萬事不繞余心的架勢的撫順司司丞,望著那身份神秘的黑衣客,神情怪異萬分,竟隱隱透出些不安來。 就連籌謀此事的云未晏對他的反應都始料未及,目光在燕李二人之間逡巡了兩道。 李攬洲頓了頓,斂去眉目之間的驚訝之色,目光在片刻的游移之后,定在了燕無恤的面上:“你也要阻我執法?” 燕無恤也望著他,笑了一笑,道:“非我愿阻李司丞。只是你要拿太初樓的人,總要過我這個統領一關,于情于理于法皆然?!?/br> 此言一出,庭中諸人又是不小的喧鬧之聲。其中最為驚詫者,又以太初樓諸武家為甚,連跪在地上的戚驍,也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滿臉驚訝,看向云未晏。 太初樓易主,何等大事! 庭院當中,幾百道目光,其間波濤洶涌,暗流涌動,自不必言。 李攬洲立刻便道:“何時的事?” 云未晏先答:“就在今晨,我敗于燕大俠之手,心甘情愿奉出統領之位?!?/br> “統領是武勛,需過丞相府,昭告天下,豈是你能轉的?” “李司丞難道忘了,前兩月朝廷才頒的‘破立令’不成?” 破立令。 李攬洲立時愣在當地。 腦海波瀾驚起,緊迫回溯,忽想起正是他赴京赴任之時,司造臺上卿徐盛義因修建太玄宮銀兩不足,覲見天子,會同丞相岳明夷,擬定了與賣官鬻爵無異的“懷恩令”,堂而皇之將尊貴的武勛售賣給天下豪富商賈。 那徐盛義之后,竟還恬不知恥,又蠱惑上聽,出了“破立令”——最大限度利用白玉京“亦廟堂亦江湖”的灰色地帶,驅虎吞狼,引導武家驅逐商賈,免庸人當位。 其中有一條便是:力敵統領者,可取而代之,勛、爵皆替。 包含云未晏在內的太初等六樓武冠京華、驚才絕艷的統領無不是踏著無數的武會武試,一場一場,刀血鑄就,百煉而成。六個樓主一以當百,名副其實,也不會有人傻到要去挑戰他們。 故而,明眼人皆看得出來這是針對毫無武力可言的六個商賈統領所設的法則。旨在誘導其余六樓群雄競逐,掃除“懷恩令”這一荒唐政令的陰霾。 今日,竟被云未晏利用它,鉆了一個天大的空子。 李攬洲牙間緊咬,直壓得牙槽生疼,方耐住了從喉間翻騰而上的一聲冷笑。他自認自上任以來,秉公執法,奉大靖律令為尊,今日聞訊而至,也意在靖亂懲邪,卻沒有料到在這等關頭,竟也是朝中律令,扇了他狠狠一巴掌。 更令他五內如焚的是,燕無恤作了云未晏的幫手。 若是他人,隨便一個撫順司的高手,就能試出來云未晏說的是謊言。然而云未晏不知用了什么作交換,竟請動了燕無恤。 此人有劍意護體,納青陽子之前幾十位高手修為,武力已臻化境,若論單打獨斗,縱觀天下,誰能破他? 竟然這局,竟給云未晏做成了死局。 撫順司難免要洶洶而來,悻悻而反,鎩羽而歸。 李攬洲心中冷笑連連,面色白得發青,盯著燕無恤。對面,燕無恤也抱著手,靜靜望著他。 終于,他心灰大半,無奈撤軍。 咬牙說出撤令,轉身欲還。 行至門口,心有所感,回頭望了一眼。 燕無恤已低垂雙目,云未晏與他耳語,太初樓諸武家正在見禮。 無數的人頭攢動,嘈雜氣息之中,李攬洲心如雪窗,轟然洞開,其間北風赫赫,倏忽一息,猛灌飛雪。 一剎間,他竟恍惚憶至與他一個一個冬天,寒窗圍爐的情景。 酒很稀薄。 酒亦很濃烈。 他曾問:“天生你一場,造化何等風骨,卻不想盡糟蹋在酒壇子中?!?/br> 那人無神得很,懨懨的,不知是倦,還是醉。 語氣也拖拉得不像話。 “天生我當你酒友,免你冬日無趣,不正是大用中的大用?” 今日,燕無恤終于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再不是徒擁本領、混跡草莽、無所事事、袖手旁觀的閑云野鶴,他站到了權力壘就的高臺之上,披上太初樓光輝的華袍,成為世人仰止的俠客。 只不巧,竟剛剛好,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 這一日,蘇纓回樓,已過了申時。 她走之前,燕無恤還被太初樓諸人和其余武家所圍,甚至來不及與他說上一句話。 燒灼了一日的日光,至傍晚蜿蜒連綿而成黼黻晚霞,照她車馬之前,車輪滾滾,車上風鐸,一路丁丁當當。 回到屋中,早上燕無恤采來蓬勃繁盛的鳳凰花,業已凋零萎頓,蜷成一團。 “這花原來長在南海,怪的很,在枝頭燒的跟火一樣,卻在瓶中呆不住,一日的時間,就枯萎成這樣了?!?/br> 阿曼嘟噥著說。 經了這一日的變故,又是阿堯險些喪命,又是云未晏斷臂,濃重的血腥味似乎此時還殘余在鼻息之間,又腥又甜。 蘇纓弄著殘敗的花瓣,心境與晨起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白玉京這個地方,似乎只是一個夢境,崢嶸十二樓,太虛十二景,俠氣縱橫,列肆平泰。就連武會,亦如歡騰的盛事一樣,盡納繁縟文錦之灼。然而今日的一番變故,生冷的提醒著人:美麗的夢境之下,赫然是血腥的權勢爭鋒。 阿堯不過想在白玉京混出頭,當個武勛,圓他爺爺的夢,竟然一不小心就招致殺身之禍。 縱然云未晏是天之驕子,手臂說斷就斷了。 如若不是燕無恤最后頂替,六個家主登時就會被斬首。 一股夜風從窗欞里透來,撲上背脊,蘇纓打了一個寒戰。 蘇纓抬手解下鬢邊的一個翠翹,一股青絲垂墜而下,忽然聞到一陣花香——就像春日里百花一同綻放,然后有香醇的酒,將千萬朵花釀在一起,方有這樣動人心魄的醉香。 忽而,寂靜的屋中,響起“嘭”的一聲。 蘇纓轉過頭去,見阿曼軟軟,跌落在地。 她心中大駭,只覺眼前物什直欲翻轉,梳妝臺歪斜得要垂到地上去,忙一口咬下,在舌尖痛楚之中維系心神。 然而這終究是徒勞。 她目前天旋地轉,很快就失去了意識,最后一縷神識,隱隱提醒她,這個花香味,在哪里聞到過。 …… 這夜子時,燕無恤的馬停在了清歌樓的甲子坊外。 他下馬之后,猶豫踟躕,料蘇纓定已睡下,不好驚擾。 轉念一想,恐她白日里受了驚,便是在外看她屋中燈火熄了沒熄,也是好的。 便趁夜色,躍上高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