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李攬洲冷笑道:“自白玉京建城以來,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叛黨,今日仗武脅迫統領,他日豈不是逼到長樂宮去?此并非江湖草莽之爭,而是法典之律,違者當立斬,以儆效尤?!?/br> 這話一出,庭中之人,十個有五個冷汗涔涔而下。 戚驍忙道:“李司丞,我等來時,禁衛軍都說此乃江湖之爭,不干其他事,你為何忽然又扣下這樣的重罪?” 李攬洲笑了笑:“戚家主此意,可是已得了禁衛軍的準許。諭令何在?” 戚驍一屆江湖草莽,豈知甚么諭令,道:“他們說準了,那便是準了,你又說不準,我到底該聽誰的?” 李攬洲道:“口令也不是不可,那戚家主且說,是駐守白玉京的禁衛軍哪一營,哪一位的話?” 戚驍愣了愣:“便是城門口的,守城的那一隊,他們都說了,這事朝廷不管。我們才放心來的?!?/br> “也就是說,戚家主是拿不出諭令,也拿不出一個人的口令了?那我怎知你當真去問過,還是信口開河?” “你!” 戚驍察覺自己已入了套,汗水濕了背,面色紫脹。 然而他來不及再說一句話,李攬洲已沉下臉來,斷喝一聲:“拿下?!?/br> “我看誰敢?” 云未晏搖搖晃晃,撐著身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簡單包扎的傷口還在滲著血。 右手廣袍寬大,其下空空蕩蕩,鮮血順著柚沿,浸濕了袖邊。 他換了左手握劍,那一把名動天下,矜貴無雙的玉衡,血跡斑斑,紅點微微。 他的臉白在上清堂中鏤金雕銀,華美無雙的幽暗燈火里,蒼白得像一張輕輕觸碰就會破碎的紙。 懾人的是他的眼睛,黝黑深邃,隨著他一步步踉蹌往前,隱有燈光閃耀的流火耀在其中。 他白袍斑駁,一步步,從黯淡的上清堂中,重新走到了盛大灼日之下,一字字說道:“云未晏尚存,太初樓尚在,我看誰,敢在我太初樓撒野。 “大……大統領!” 戚驍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五大三粗的漢子,很快就雙目通紅,淚水唰的直下,溝壑縱橫。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對云未晏脅迫至此,逼的他斷了一臂,生死關頭,竟也是他站出來要護自己的性命。 前去捉拿戚驍的幾個官兵,一時間不敢動作。 即便云未晏已斷了一臂,負傷在身,然而他劍術無雙,威名在外,加之頗得陛下寵愛,誰也不敢太過拂他的面子。 李攬洲望著他,面色凝重,緩緩道:“云統領,有人犯上作亂,集結人馬,脅迫于你,我行我職責,靖事平亂,咱們兩不相干,你何必橫加阻攔?!?/br> 頓了頓,又道:“這些人今日脅迫于你,令你斷了一臂,嘗到甜頭,他日又云集如此,我撫順司如何辦事?任由他們自恃武力,犯上作亂不成?天行大道,法令不效,遺禍無窮,云統領切莫逞一時江湖意氣,因小失大?!?/br> 云未晏微微咧開嘴,笑了。 他抬起左手,雪亮的玉衡劍光,像手中一道自由自在的流水。 他目光幽然,靜默半晌,啟口漫道: “出了太初樓,你自然是規矩,今日你來了,客隨主便,我就是規矩。有我活一日,誰也不可從我太初樓拿人。你有話說,不妨刀刃相見?!?/br> 第62章 破陣子心如止水 云未晏雙目發紅, 戰意已起。 李攬洲卻沒有直迎鋒芒。 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下一刻, 還往后退讓了一步。 嘴唇張合,用只有他和云未晏的距離聽得到的語調, 低聲道: “云統領,禮法循則社稷定,律令行則天下安, 這個道理你比我清楚?!?/br> “以武脅人、以下犯上這等事,在白玉京決不可有第一個先例。倘若此風一開,后果不堪設想?!?/br> “我再給你一盞茶的時間,你再想一想,是要我派兵進來拿人, 還是你擔上統領之責, 將人親綁了送出來?!?/br> 說罷, 一揮手踏出門外。 官兵立撤,圍在樓外,院內寂寂。 李攬洲很聰明, 避過了直接沖突,而是以退為進, 說下誅心之言。 表面上全他一個統領的顏面, 實則令他三思,并展開了無聲的脅迫。 云未晏方才氣勢如虹的劍,一時間竟微微垂落, 緩緩四顧。 戚驍撲倒在云未晏腿邊,泣道:“大統領,今日之事,是我們糊涂了。我等受了挑撥,辦了糊涂事?!?/br> 白無疆也愴然下跪,伏地請罪。其余三氏,無不叩服。 云未晏在哀泣聲中,眉頭蹙起,臉上激怒之色褪去,逐漸透出夾雜著疲憊的惘然來。 他腦中不斷思索,尋找著李攬洲話里的破綻。 這個新上任的司丞風聞不佳,傳言他性格剛直,不擅曲迎,甫一上任,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旦他認定該管之事,必會插手到底,除非圣諭親至,否則絕難轉寰。 他知道李攬洲說得也有他一定的道理,在一個以“上下尊卑”為基,云集了武家、又鐵桶一般壓抑的城池中,若沒有“禮法”和“律令”的約束,必招至傾覆之禍。 若真與撫順司激斗一場,不亞于公然反叛朝廷,必招覆巢之禍。 然而今日之事,他已斷臂求寧,舍棄半生的修為劍術,已走到這等地步,豈能甘心到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殘余的一只手臂,緊緊握劍,將目光轉向一側,望著孤直而立的燕無恤,燃起最后一點微微的希望,張開干裂的唇:“燕大俠,可否借一步說話?” 燕無恤頷首答應,發現衣后有牽絆,回首一看,見蘇纓面上微發白,目中滿是擔憂之色。 他伸出手去,在袖底握了一握她冰涼的手,目光極是溫柔:“放心?!?/br> 便與云未晏,二人走到了上清堂內,不多時,其余人皆散了出來,大門關上,只余下二人。 “砰”的一聲,大門合攏。 屋中變得很暗,多年經營,上清堂氣派非凡,綿軟的紅錦地壁,滿堂的書畫木雕花草,烈烈燃燒的琉璃銅盞,襯得云未晏血跡斑駁的白袍有些蕭索。 他站定腳步,回頭過來,問:“燕大俠本非此間中人,何以今日驟至?” 燕無恤道:“有人利用我曾經的好友、我的意中人,做了一個局,要引我進來,我便來陪他一遭?!?/br> “好友,意中人?” 云未晏想起他對戚驍驟然而下的殺手,他何等心思,立時便明白過來,道:“蘇纓姑娘?” 燕無恤靜靜望著他,沒有說話,即是默認了。 云未晏苦笑道:“我要同燕大俠道個歉。我并非有意出言輕薄她。而是情勢逼人,不得不如此?!?/br> “自從上回天澤武試,有人在刻意挑撥白玉京的內亂?!痹莆搓痰溃骸拔也桓覒岩商熳?,只能猜測,天子被小人所蒙蔽,才下了要我輸給清歌樓的密旨。因此密旨,太初樓再三招來無妄禍殃,已成騎虎之勢。眼下唯有一策,可解我難,不知燕大俠可否助我?” 燕無恤曾經在莫川之畔承過他恩情,有意償他,問:“你要如何?” “之所以不可讓撫順司拿走諸家主,不過是因他們犯了一條‘聚眾以下犯上’之罪,這是殺頭重罪?!?/br> “倘若我不是太初樓的統領,沒有實權,這罪名就難以成立?!?/br> “剛好前些日子,朝廷公然賣官鬻爵,讓出六個統領之位。為了制衡商賈統領,行暗中驅逐之事,下了一道‘破立令’,凡有他人能擊敗統領者,統領可遵江湖門派規矩讓位于他。意在引導武家,驅逐無武力傍身的商賈統領?!?/br> “我想鉆個空子?!?/br> “只需對李司丞說,我一早已讓位于你。我那五個家主的糊涂事便頂多算是尋釁滋事,比‘以下犯上’輕得多,只需罰銀兩即可?!?/br> 他說得慢,因失血過多,嘴唇無力的張合,微微昂首,吊著一口氣,語氣懇切:“……不知燕大俠,可否助我渡過這一劫,暫代太初樓統領之位?” 燕無恤聽他說完,有些納罕,雖這實在算不得甚么艱難苦重之活,但仍有些細小的麻煩瑣碎在內,令他略略踟躕:“你只見了我一面,竟這般信任我?” “只有燕大俠能彈壓得住太初樓的諸武家,我別無選擇?!痹莆搓痰溃骸叭裟憧现乙淮?,云未晏他日,赴湯滔火,結草銜環,在所不辭?!?/br> 燕無恤沉默片刻,點頭應允:“當日你在西陵,曾在我危難之時放了我一馬,如今我便還你一個人情,以一月為期。我也不需要你赴湯蹈火,只要你告訴我,當初派你去西陵拿我的人,究竟是誰?” 云未晏渾身一震,抬頭看他,見他不動如山,眸色幽微深沉,黑如洞潭。上清堂內光線有些暗,襯得他那張一向看來干凈敞亮的臉,有些陰沉。 云未晏遲疑了良久。 這其實是一個秘密,就算有人將刀橫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該說出一個字的。 更何況,他以往驕傲榮光,全是朝廷所賜,勛爵加身,職責所在。 然而手臂上拉筋碎骨的傷痛,又以幾乎將人撕碎的痛楚,提醒他,這些日子,被權勢一點點擊碎的尊嚴。 似乎有一個高懸頭頂的聲音在嘲弄他:枉你劍術精絕,妄稱天之驕子,只要是上位者輕輕碾一碾指尖,你便有苦不堪言,有痛不堪傾,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從九霄之上,瞬間跌落泥塵之中。 就像是被人豢養的趴兒狗,惹不惹主人家喜歡,全在一念之間。 他自嘲的笑了一笑,感覺舌中也有血腥之味,咬著這一點血勁,啟口道:“傳令之人,是從前的撫順司司丞高詡,兩個月獲罪落獄,畏罪自殺,已經身亡。我與他有些交情,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辛,這人頂上的靠山,是孫卓陽。燕大俠殺的孫止水,是他的私生子?!?/br> 當朝天子,以尋求長生為念,不立太子。 雖沒有太子,卻有太子太傅。 孫卓陽是天子寵臣,位列三公,權勢比肩丞相。 死在燕無恤手底下的幽州刺史孫止水,竟然是太傅孫卓陽不足為外人所道的私生子。 明白了這層關系之后,許多關竅通暢無余—— 朝廷有兩撥人在爭權奪勢,一派以孫卓陽為首,其下有以前的撫順司司丞高詡、從前的幽州刺史孫止水。 還有一派,是李攬洲歸順的那派,他曾說,因借刀殺了孫止水,獲得這人的舉薦重用,替代的恰恰就是孫卓陽門生高詡的位置。這一派究竟以誰為首,尚不得而知。 從燕無恤在幽州,一怒之下,出刀刺殺孫止水起,就被卷入了這一場黨羽之爭。 他忽然有些想笑,這么大的圈子,兜兜轉轉,竟還是黨派之爭。 燕無恤往外走時,腦海中回憶著一年多前,他去殺孫止水那日。 幽州的龍城,大漠邊際,萬里無煙。那時節下了一點細雪,馬匹跑在沙上,噴出如霧的白氣。朔風烈得可將人的衣衫撕成碎片。追風馬蹄停在一堆尸骨前,那是一堆尸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是死于胡虜劫掠之人。 龍城之上,只有幾股零散煙火,是燒尸骨留下的。沒有震耳欲聾的哭聲,唯有哀哀戚戚,連綿不絕的風,刮在面上。 燕無恤自從棄文修武以來,手中久不念經緯濟世的經文,常有一冊道經不釋手,俯仰天地大道,了悟萬物之興衰榮辱,自有定分,既然自己懷有不世絕技,當跳脫常人的喜怒哀樂,不該走青陽子那條把自己逼瘋的歧路。 然而當幽州甚于修羅地獄的景象活生生的擺在眼前,他才發覺,甚么“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原來是與“君子遠庖廚”一樣,是為了讓自己好受的虛妄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