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她本就體力不支,說完這番話后就軟趴趴歪了下去,慌得晏驕和白寧齊齊去扶,又喂了她幾口米粥,“知春,如今你家姑娘能指望的只剩你了,你可得撐住??!” 許是這話起了作用,片刻后,知春悠悠轉醒,從懷里掏出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這是我家姑娘偷偷塞給我的,說,說一定要親手交給您?!?/br> 紙包約莫一寸厚,其實并沒有多少分量,可晏驕卻覺得它仿佛有千斤重,燙的她掌心發麻。 這里面,掩蓋著的可是一條人命啊。 放下知春叫她繼續休息,晏驕捏著這個油紙包去了外間,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卻是白寧將燈臺挪了過來,“打開看看吧?!?/br> 晏驕低頭看了看那個油紙包,苦笑一聲,“如此厚重的信任和托付,壓得我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br> “也未必就是信任,”白寧去她身邊坐下,一針見血道,“喜歡的jiejie不明不白死了,可親人裝傻,朋友反目,除了你這根救命稻草,她還能指望誰?” 說罷,又搖了搖頭,“那玉容一準兒是前些年過得太過安然,要換了我,就先偷偷把這些給了你,然后兩個人里應外合暗中調查,哪里會淪落到如此窘境?非但事情沒有一點進展,反而先把自己給陷了?!?/br> 晏驕不忍道:“她不過一個閨閣小姑娘,怕是家門都沒出過幾回,哪里能想的這樣周全?” 對那些傳統閨秀而言,只怕玉容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離經叛道難以想象了。 白寧撇撇嘴,哼哼道:“是呀,到底不比咱們兩個老姑娘,什么人情冷暖都見識了?!?/br> 她本就沒有晏驕的職業素養和使命感,之所以插手,不過為了幫朋友,順便打發時間罷了。玉容又全然是個不相干的外人,于她而言,與街上擦肩而過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沒有半分區別,所以才能夠自始至終保持冷靜,甚至是冷漠。 晏驕失笑,又眼神柔和的看著她,“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到底是被我連累了?!?/br> 話音未落,白寧刷的紅了臉,結結巴巴的大聲道:“說,說什么胡話!這算什么,我不過是,哎你說這個干嘛,真煩人,快快快打開看??!” 說著就劈手搶過油紙包,三下兩下拆開了。 晏驕抿嘴兒直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紅彤彤的耳朵,“小白你真是太可愛了,不如甩了雅音咱倆過吧!” 白寧目瞪口呆,半晌回過神來后便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哎呀你這不害臊的,來來來,先給大爺親香一個!” 方才的沉重和壓抑蕩然無存。 這一包里頭基本上都是落款為梨慧的姑娘寫給玉容的信,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位梨慧姑娘應該就是去世的方姑娘。 正如玉容自己所言,梨慧的溫柔和氣在字里行間流露無疑,她顯然十分疼愛這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小meimei,事無巨細關懷備至。 然后從落款為三年前的八月二十的一封信開始,梨慧的信中開始頻頻出現一個“他”:方姑娘瞞著父母與人相戀了,甚至這個人玉容也見過,并且評價很不錯。 通過后續許多書信,晏驕和白寧逐漸拼湊出一個懷才不遇的年輕男人形象。他有才華有抱負有名氣,但無奈是官奴所生的賤籍,根本不可能參加科舉。 晏驕和白寧都呀了一聲,不由得對這對年輕的戀人充滿同情。 這樣的身份,別說官家小姐,怕是普通百姓家里都不能接受吧! 梨慧也在信中抄了幾首姓任的戀人所作的詩詞與小姐妹分享,晏驕和白寧湊過頭去細細念了幾回,雖然并不十分精通,但也覺得滿口生香高妙異常。 “不如咱把這些抄幾首下來給廖先生瞧瞧,”晏驕提議說,“一來看看此人斤兩,二來若果然絕妙,或許外頭有流傳也未可知,沒準兒還能順藤摸瓜,找出這位任郎的身份呢?!?/br> 白寧眼前一亮,點頭贊道:“你腦子轉的真快啊,這個主意不錯?!?/br> 很快的,梨慧信中也多了愁苦,饒是她天性樂觀溫柔也覺察到了這巨大的壓力,并且很可能無法對抗。 然后到了次年八月初九,情緒持續低落的梨慧卻突然重新變得歡快,她忍不住在信中與玉容分享,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解決的法子,很快便能與任郎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待他換為良籍,我便要將一切告知父母……” 看到這里,晏驕下意識看向白寧,“換籍貫?這個應該難度很大吧?” “很難,”白寧皺眉道,“這個還不同于賣身為奴,妓子都是當地官府記錄在冊的,若是官員獲罪后淪為官妓還要更復雜。因為像這種程度的案件都是圣人親自判,檔案文書統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員也不能輕易更改?!?/br> 晏驕嗯了聲,將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著重點了點日期,“你還記不記得張夫人說的,兩年前張橫一伙人曾宴請過京城來人?!?/br> 白寧慢慢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對,我現在懷疑梨慧所謂的解決之法,就是長輩宴請的這位官員?!标舔湐蒯斀罔F道。 她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種種跡象都表明兩邊脫不開干系,而她的直覺也告訴自己,世上不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兩年前八月初九這封信,是梨慧給玉容的最后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這個姑娘的絕筆。 而正是這絕筆,卻又為錯綜復雜的案件提供了幾條關鍵線索。 剩下的兩張白紙顯然是玉容匆匆寫就,不僅字跡有些有些潦草,言辭也有些混亂,而且都沒等墨跡干透就胡亂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跡沾染。 當日玉敏等人走后,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測自己恐遭大禍,便將這些年攢下的書信和幾點自己的猜測飛快寫下,交給丫頭知春。 玉容這幾年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幾條線索不知被翻來覆去念過幾百幾千遍,雖然時間倉促,但仍難掩條理清晰。 當年梨慧出事后,她曾前去吊唁,當時就發現方家人的態度有些奇怪,不過也覺得可能是悲傷過度,也沒多想。 可后來她詢問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時,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對勁了,而且幾個人前后幾次的說辭中也有細微的漏洞,細細推敲過后就發現合不上。 玉容回去后與父母說起此事,誰知素來疼愛她的母親一反常態,嚴令日后不許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對勁,親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后來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卻被告知梨慧去世沒多久,任公子也蹤跡全無,生死不知。 甚至就連父親和幾位官員宴飲當日的畫舫也意外起火,燒了個干凈。 但多年調查總算有了點結果,她久經周折,總算找到了當日在酒樓伺候的小廝,花費重金從對方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聽說那位京城來的貴客姓閔,三十歲上下年紀。 這張信紙的最后,玉容匆忙寫道:“……勢單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難以回頭,然身處絕境仍奢望奮力一試,”寫到這里,字跡明顯粗濃許多,顯然是主人正處于極其復雜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無法繼續,“還望量力而行,自保為上,連累之苦,來生再贖?!?/br> 晏驕和白寧不禁心神俱震,眼前仿佛浮現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環伺,大難臨頭,可仍咬牙堅持,不惜奮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終究不忍,最后反倒自責、勸告起來。 這哪里是求救信,分明是遺書啊。 晏驕的心砰砰直跳,才要開口,卻聽白寧搶道:“依我之見,她暫時應無性命之憂?!?/br> 一句話將晏驕點醒。 確實,既然張橫一伙已經被驚動,很可能也猜到他們在暗中調查,要是在這會兒對玉容下手,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氣,“如果他們足夠高明,張家或許還會叫某些人見見她,好讓外頭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張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br> 見她沒有亂了方寸,白寧面帶贊許的點點頭,“確實如此?!?/br> 人應該是沒事的,只是沒了自由罷了。 第91章 次日自家人湊在一處吃飯, 晏驕和白寧果然將那幾首詩詞給廖無言看,后者看后不禁點頭稱贊。 “用典精妙, 溫和又悲壯, 已是自成一家, ”廖無言抖了抖手上信紙,頗感興趣, “你們從哪里得來的?” 晏驕飛快的說了來歷,不死心的問:“先生可曾見過類似的?” 每個人的文風都是不同的, 這些遣詞造句之間的差別落在廖無言眼中,便如白紙上的黑字,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廖無言搖頭,想起對方身世又不禁唏噓, “民間素來藏龍臥虎, 確實可惜了?!?/br> 正值科舉,白寧順口問道:“假如他能參加科舉的話,能中嗎?” 廖無言想也不想的點頭, “此人胸有丘壑,所作氣象萬千,當為三鼎甲之才!” 眾人都是一驚, 這可比得上他對衛藍的評價了。 晏驕怔怔的,良久才嘆道:“造化弄人啊?!?/br> 龐牧素來欣賞廖無言, 對他口中的人才自然也是推崇的,當即道:“既然是習慶府人士,可使人暗中查訪, 破了案子之后大可將人留下,也算有個出路?!?/br> 自古英雄不問出處,他帶過的將士中多有三教九流之輩,可只要沒有壞心,出身又算的了什么呢? 晏驕看著他,眼中滿是自己都沒覺察的柔情,忍不住悄悄在桌下握了他的手。 世人成見極深,像是仵作,像是妓女,很少有真正不在乎的,能毫不猶豫說出這番話的,也只有他了。 龐牧用力回握,開口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br> 晏驕:“……如此突然,我選擇先聽壞消息?!焙么跤袀€下限,后頭的好消息還能給點甜。 “給方梨慧驗尸的仵作蘇本下落不明?!惫皇菈南?。 “王公公來了?!蓖?。 晏驕想了下,湊過去小聲問他:“王公公可信嗎?” 眼見本案牽涉到了在朝官員,而柳潼畢竟是個外人,她都不大敢問了??赡穷^沒有自己人的話,實在不方便。 溫熱的香氣撲在臉上,龐大人非常嚴肅認真的又靠近了點,這才點頭,又放了個驚天秘密,“當年,我也算順手撈了他一把,算是自己人吧?!?/br> 其實當年他何止撈過王公公,就連當今圣上,若無他不計回報保駕護航,只怕這會兒都能墳頭上香多少回了。 晏驕低低哇了一聲,眼睛里瞬間迸出來星星,“你怎么這么厲害?” 一記彩虹屁就給龐牧拍的暈暈乎乎,又湊過去,看著對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再說幾句好聽的?!?/br> 這邊當眾拍上官馬屁,那頭齊遠就搖頭嘆息,“大人色令智昏!” —— 車隊辰時剛過就到了,晏驕大老遠就看見那輛廖先生牌改良款馬車,笑著迎上去,“王先生!” 王公公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想笑,破天荒自己掀了簾子跳下來,“晏姑娘!” 晏驕笑道,“一路上熱吧?回家了就好了,月餅已經進了烤爐,還有冰冰涼涼的烏梅飲,歇歇正好吃?!?/br> 前幾天她不過順口提了一句想要個烤爐,沒想到龐牧就記在心里,私底下找了匠人來弄,昨兒就整理好了。晏驕用土豆試了試溫度,已經摸索的差不多,早上就上了月餅。 “回家”兩個字一下子就觸到了王公公的心,饒是他這么精于世故的人也不禁眼眶微漲,跟著點頭,“到家了!” 太監大多艱難,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肯挨那一刀。饒是他如今權勢滔天,可不還是孤家寡人的一個殘廢嗎?那起子人明面上奉承,背地里全沒好話! 他五六歲上就進宮了,半個親人都沒有,如今又是團圓節,一路走來全是闔家團圓歡歡喜喜的場景,別提多刺眼了。 可到了這兒,突然有人跟自己說,“哎,到家了!” 王公公就覺得自己心里一下子全都舒展開,暢快了。 哪怕對方是裝的呢,至少裝得像,他愿意信啊。 要不是實在不合適,他都想認了當干meimei,以后他們倆孤魂野鬼的,也算有伴兒了…… 晏驕不知道轉瞬間王公公心里翻江倒海的活動。 她是真心覺得對方人不錯,活的又通透,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態度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也算另類人生導師吧,所以是真心對待,沒成想就入了眼,一回兩回的處著,情分就這么攢下了。 王公公下來跟大家都問了好,往里走的時候就從袖子里掏了個錦袋塞過去,“我給你留的好東西?!?/br> 晏驕不肯要,“您回回來,回回給我帶東西,這可就生分了啊?!?/br> “嘿,這話才見外,”論起歪理,王公公可比她能說,“我不還吃飯呢嗎?都是自家人,給妹,嗨,給點兒小玩意兒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