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身后站著的齊遠,心道這家伙平時看著就是個逗比,自己也總是跟龐牧和廖先生一起喊他老齊,要么就直呼其名,沒想到人家的字正經文雅又好聽。 她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呢,齊遠已經先一步察覺后看過來,熟練地齜牙咧嘴挑眉。 晏驕不忍直視的別開臉,心想這果然還是個逗比吧? 眾人正在說話時,一個衙役就進來通報,“大人,外面有人當眾強搶婦女呢!” 孟徑庭瞬間被眾人射過來的視線看的頭皮發麻,腦袋里嗡的一聲,簡直要當場哭出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仇沂州和龐牧都在呢,他轄下就鬧出來青天白日強搶婦女的事兒…… 所謂惱羞成怒就是這么回事兒,孟徑庭連起身的動作都顯得氣勢滾滾,趕到現場時怒氣都快化作實質了。 哪怕龐牧和仇沂州幾人都避嫌沒跟來,可,可人家已經知道了??!要是自己處理不好…… 孟徑庭拒絕聯想。 他見前頭亂糟糟的,人堆兒里果然一個女人摟著孩子鬼哭狼嚎,旁邊幾個青壯一邊推搡圍觀百姓,一邊大力撕扯,并未因“知府大人到”的警告聲而有所收斂,不由越發火冒三丈,“大膽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父女,真當本官是死人,律法是擺設嗎?” 百姓們見父母官來了,都歡欣鼓舞,越加賣力的阻攔。 若非方才有人看見不對吆喝起來,只怕這娘兒倆早就給人拖走啦! “來啊,將這些個膽大包天的賊子給本官拿下!”孟徑庭喝道。 簡直是一群混賬,偏挑在這個檔口惹事,不拿你們殺雞儆猴都對不起這身官服! 領頭那人聞聲看過來,赫然就是薛猛。 他滿面漲紫,兩只眼睛里滿是赤紅血絲,瘋狂的模樣如同惡鬼,只將附近百姓都嚇得往后退去。 “這瘋女人是我娘,她如今發起瘋來,要偷了我妹子出來賣!”薛猛大聲嚷道,“難不成大人也要阻攔這家務事么?” 孟徑庭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那不斷掙扎的女子,見她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瘋癲一般又踢又撕又咬,實在不像個神志正常的,“你說她是你娘,可口說無憑,難以服眾,本官不可能就此放你等離去?!?/br> “有憑證!”薛猛身后一人喊道,“戶籍簿子上寫的明明白白,我們進城都隨身帶著哩!大人不信盡可以去查驗!” 說完,果然從懷中掏出身份文書。 他們這樣大方坦蕩,不光百姓們以為自己勸錯了,就連孟徑庭也遲疑起來。 莫非,真是個女瘋子? 然而就在此刻,那女子似乎也看出孟徑庭心生退意,急得不得了,竟狠狠一口將抓住自己的人咬出血,身體里迸發出驚人的力氣,連滾帶爬往這邊撲來,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大人,民婦冤枉!民婦沒有瘋!是這些人瘋了,他們要抓民婦的女兒去祭河!” 第63章 孟徑庭活了三十余載, 就沒覺得自己的腦袋這么大過!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前番趙良神仙粉一案因牽涉到讀書人,圣人十分重視, 日日督促, 聽說差不多結了。他轄下都昌府雖然也出了事, 到底不是起源地,而且人犯又在這里被抓, 他倒也算功過相抵??裳矍斑@事兒…… 活人祭祀,這都多少年沒聽過了, 若果然是真的,他,他還不如當初就辭官回家種地! 他的命怎么就這么苦? 危急時刻,孟徑庭的腦子轉的空前溜, 沒等那婦人喊第二嗓子, 就直接命人將這群人全都堵了嘴拘回衙門,又命心腹看守,然后直接跪倒在龐牧跟前,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起來: “吾命休矣,國公爺,救救下官吧!” 龐牧直接被他跪懵了, 哭笑不得,“誰又要你的命了?” 都是讀書人, 可孟徑庭跟自家廖先生差忒多。 這廝動不動就求救,而自家先生但凡遇見事兒,那是恨不得頭一個擼著袖子上前罵人的, 不將對方罵厥過去姓兒都敢倒著寫……比不了,真不能比。 如今已然事發,藏是藏不住的,孟徑庭索性也不含糊,事無巨細原原本本的講述了。 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想明白: 自己歷史不清,如今又被逼著走清官路子,外頭黑白兩道的民間、官府算是都得罪了個干凈,不知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指望他們幫忙?想都甭想! 唯獨這位定國公,雖在手里攥著他的小辮子,可到底還是保了一把不是嗎? 只要自己還有點兒用,難不成他還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找根繩子上吊? 龐牧一聽,果然沒急著罵人,反而仔仔細細又問了遍,思索片刻,還專門請了廖無言來,又叫孟徑庭去將能找到的有關薛家莊的卷宗、文書盡數搬來。 “走,先去審審!”他倒要瞧瞧這薛家莊是個什么來歷,以至于如此無法無天。 見他這般行事,三言兩語間安排的井井有條,孟徑庭登時就跟黑夜中迷途的游子找到親娘似的有了主心骨,忙哽咽著去了。 有救了! 中午晏驕過來送飯,聽說幾位大人在里頭議事,便將食盒遞給門口守衛,“那行,我不進去打擾了,勞煩你轉告大家,今兒吃面,得趁熱快吃,不然該坨了。另一個小盒子里是甜品,紅棗核桃,補腦益氣,只是別吃多了,太甜?!?/br> 如今他們平安縣衙也算家有考生,晏驕懷揣一顆老母親的送考心,最近做這類益氣補腦補血的東西就比較多。 守衛點頭應了,晏驕也不多做停留,轉身離去。 誰知她剛走到半道,守衛又跑來喊人,“晏姑娘留步,大人請您進去呢?!?/br> “叫我?”晏驕伸手指了指自己,忽然眼前一亮,“哪兒死人了?” 守衛一噎,就沒見過聽說死人這么積極的。 他啼笑皆非道:“還沒呢,具體做什么屬下也不知,您還是自己進去問吧。那我這就給您叫飯去?!?/br> 晏驕笑著道謝,推門一看,呵,孟徑庭也在! 龐牧和廖無言已經在非常熟練的拉開架勢拌面了,他立在一旁顯得就有些呆: 這定國公和廖侯爺也忒樸實了!哪兒有捧著大海碗一邊吃面一邊說案子的!這,這不像話??! 而且活人祭祀啊,何其令人發指,你們真能吃得下…… 晏驕問了好,又對孟徑庭笑,“孟大人也沒吃吧?沒想到您也在,稍等哈,馬上就來?!?/br> 孟徑庭干笑:“……哎,您費心?!?/br> 這到底是在誰家? 龐牧麻利的將另一個碗里用雞丁、各色菌丁炒制的面醬拌入碗中,讓那些面條都均勻的染上紅棕油亮的誘人色彩,又夾了點兒胡瓜絲,熟門熟路推給晏驕,“你跟廖先生體弱,不耐餓,你們先吃?!?/br> 晏驕瞅了瞅那腦袋大的一碗,搖頭表示拒絕,“這是給你盛的,我兩頓也吃不完啊?!?/br> 龐牧又往她眼前推了推,直接塞筷子,“你先吃,吃不完剩下給我?!?/br> 孟徑庭:“……”要不要這么節儉? 他忍不住順著想了下,若是自家夫人吃剩的給他……不行,不敢想,想起來就頭疼。 人都這么說了,晏驕也不繼續推辭,果然嘶溜溜吃面,又問龐牧,“你們說正事兒,又沒死人,喊我來干嘛?” “只怕不是沒死人,而是死了咱們不知道?!饼嬆另樖痔嫠崖涞窖矍暗乃榘l撥到耳后,三言兩語將祭河的事兒說了。 “活祭?!”晏驕大吃一驚,筷子都掉了,“我以為這種事早就絕了!” 一般這么殘忍的事情大多發生在極其落后的封建時代,可眼見著大祿朝的發展程度跟宋明差不多,怎么還有? 廖無言擦了擦嘴,“我記得前朝野史中有過記載,在西邊曾有過一個與世隔絕的鎮子,那里就曾盛行過活人祭祀。只是后來被人揭發出來,因過于殘忍而被剿滅。那里的人也大多姓薛,只是不知如今的薛家莊是否就是當年殘存的余孽?!?/br> 他無愧活文獻的稱號,哪怕前朝未曾正式發行過的野史都有涉獵,而且還記得這樣清楚。 孟徑庭恨不得立刻就把這個案子破了,當即用力點頭,“依下官愚見,天下哪兒有這么巧的事?前朝叫他們跑了,本朝必要將他們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話音未落,在場三人便都齊齊看向他,眼神復雜。 雖無人發一言,可孟徑庭還是有種被窺破小心思的感覺,當即窘迫起來,小聲道:“這個,這個下官也是……” 龐牧搖了搖頭,心道這廝遇事第一反應就是想著明哲保身,果然還是缺歷練。 “不過話說回來,我在這兒也沒什么用吧?”晏驕再次提出疑問。 “有用,有大用!”龐牧欠身取過一張地圖,在上面幾個位置圈了圈,“一來呢,我們都覺得你所學甚雜,好像什么都有所涉獵,活人祭祀的事情有所了解也未可知。二來么,我們才剛已經審過那對母女和薛家莊一眾打手,基本已經能夠確定是真的。所以,這河中,只怕還埋藏著無數冤魂?!?/br> 得了,尸體來了! 晏驕愁眉苦臉的盯著那張抽象地圖看了半天,都不知該為自己貧乏的想象力感到悲哀,還是為古人繪制地圖的神似持續崩潰,最終選擇放棄抵抗,翻開小本本,一邊向他們詢問必要信息,一邊自己動手畫地圖。 “這回的難度不小啊,”晏驕嘖嘖有聲,“首先,陳年尸體本就是我們法醫,啊,仵作都不愛碰見的;其次,在河水,尤其還是流動的河水中浸泡過的,那就更不想碰了,能找到的證據恐怕很少,都給沖走了。最后,”她抬頭看向眾人,“這條河流域廣、流速大,雖不敢說大海撈針,只怕也不差什么了?!?/br> 既然過去這么多年都一直沒被人發現,可知這河道必有古怪,沒準兒底下通著暗河、溶洞之類的,鬼知道給沖到哪兒去了? 現在想找,談何容易? “這個你不必擔心,”龐牧笑著看向廖無言,又做了個揖,“有先生在,只需給他水利圖紙,找出沉尸地點便如手到擒來?!?/br> 這都能行?晏驕立刻滿臉崇拜的看向廖無言,“先生,您還有什么不會的!” 兵貴神速,因薛家莊的祖宗有疑似逃脫的前科在,龐牧展現了驚人的行動力:吃完飯就點兵圍剿去了。 先帶人悄悄將出入薛家莊的關口圍起來,若另有隱情或是誤會一場自然好,可若確有其事,也能防止任何相關人員逃脫。 孟徑庭還有點遲疑,“這個,仇督考還在,不如” “不如孟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吧,”聽完事情原委的齊遠整個人都如同一場隨時會爆發的雷雨,壓抑又陰沉,此刻竟少有的主動懟人,“左右您去與不去也沒什么分別?!?/br> 晏驕詫異的看著他,雙腿微微發力,駕著小白馬來到龐牧身邊低聲詢問:“老齊怎么了?” 雖說一直都知道他對女孩子尤為寬厚,可今兒的反應實在有些嚇人了。 龐牧無聲嘆了口氣,先抬手示意齊遠打先鋒,等他走遠了,這才對晏驕解釋說:“老齊是我當年同父親在外打仗時撿到的,這事兒你知道吧?” 晏驕點頭,就聽他又道:“可你知道我們遇見他時的情形嗎?” 那會兒的齊遠也不過十歲,這個歲數的孩子在易子而食的年月,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一鍋rou。 一路上,齊遠的爹娘為了保護他和三個姐妹先后死去,剩下還不滿十歲的齊遠,過早地承擔起保護家人的重擔。 他像是發了瘋的狼,打起架來命都不要,連最高大的成年男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可饒是這么著,他還是沒能阻止饑餓和瘟疫將三個姐妹的性命奪走…… “救,救救她們……”這是皮包骨的齊遠見到龐牧時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軍隊正在急行軍,連同幾具尸體一并帶上很不現實,可齊遠一直都死死抓著早已涼透了的幾個小女孩兒,最后龐老將軍不得不將他的手掰斷…… 打從認識的第一天起,齊遠給晏驕的印象就是歡樂的、活潑的,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鮮活氣兒,并不介意第一個用誠意歡迎自己??伤齾s從未想過,這個看似沒心沒肺的大男孩兒背后竟還隱藏著這樣一段痛苦的過往。 她看著前面依舊挺拔卻顯得分外孤單的背影,心里一陣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