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別的地方自然是縣太爺最大,可在這仵作房么,天大地大,仵作最大。 晏驕和郭仵作對視一眼,表情復雜,“只要你們不吐在里面就不會?!?/br> 齊遠信心十足道:“白天我都吐得差不多了,到這會兒還沒吃飯呢!” 左右不過是尸體,白天那么糟糕的情況都經歷過了,現在還能比那會兒的更刺激? 晏驕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年輕人,話別說的太滿?!?/br> 說完,就轉身進去了,纖細的背影真是說不出的高深莫測。 齊遠一愣,反而被激起好勝心,當即跟著她往里走,“你才幾歲就這么老氣橫秋的?!?/br> 龐牧緊隨其后,雖然沒說話,可總覺得齊遠會輸的很慘…… 尸體雖被開膛破肚,但已經被好好清洗過,視覺和嗅覺方面的沖擊反而不像白天那么強烈,龐牧和齊遠都暗自松了口氣。 戰場下來的人,誰沒見過尸體?只要不惡心就絕對沒問題。 然而下一刻,就聽晏驕道:“老郭,麻煩你幫我把那個勺子遞一下!” 勺子…… 多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龐牧和齊遠的表情瞬間凝固。 晏驕接了那柄傳說中的“湯勺”,口中還在不斷的講述著自己的發現,一旁的書記員下筆如飛,手中的筆桿子都快飛出去了。 “無損傷,沒有毒物反應,應該可以確定腦后骨折是唯一致命傷,”說著,她手中的勺子就順到李春打開的胸腹腔內攪了下,舀出一些顏色和味道都難以描述的東西,“胃部內容物下移,有著相當的消化程度,應該是飯后一個到一個半時辰內就被,咳,就死去了?!?/br> 雖說辦案講求公平公正,可誰也不是圣人,面對這樣的死者,她竟覺得“被殺害”這樣的詞也被玷污了。 聽了這話,龐牧也顧不上胃部不適,開口問道:“這么說的話,若是能找到李春最后一次進食的地點,那么由此地向外一到一個半時辰腳程內必有案發現場!” “就是這個意思,”晏驕肯定道,“不過首先要確認他是以何種方式出行的,步行和有工具能走出去的距離差的可就太大了?!?/br> “這個自然,”龐牧高興地搓著手道,“當務之急還是找到這個地方,想必當日會有瞧見李春的百姓,只要問過他們,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br> 齊遠捂著鼻子道:“可都過去這么久了,怎么知道他在哪兒吃的啥?”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在拼命克制著嘔吐的欲望。 狠話已經放出去了,他絕對不能輸! 郭仵作彎腰仔細辨認,拿起一旁鐵簽撥弄兩下,“晏姑娘,這是骨頭么?” 李春吃的東西大部分已經被消化,又高度腐敗,根本分辨不出來,只是骨頭堅硬,如今還能看出大致形態。 齊遠口中已經有隱約的干嘔聲傳來,而龐牧也不禁白了臉,頭皮發麻,他不斷在心中默念: 我曾官拜兵馬大元帥,殺敵無數,歷盡腥風血雨,如今也位列國公…… 一言以蔽之:我得要臉??! 晏驕仔細辨認了會兒,忽然問道:“大人,城內可有哪家飯館賣鳥雀rou的么?” 龐牧不動聲色的做了下深呼吸,毅然決然的走上前去看了眼,“確實是鳥骨頭?!?/br> 而且應該是麻雀之類體小rou少的。 這類鳥兒rou不多,但因烹飪起來獨具風味,一直很受喜愛。因吃起來費勁,不少人圖省事,經常會粗粗咀嚼后連骨頭帶rou一起咽下去。 晏驕點頭,又指著那一堆道:“數量如此之多的小鳥抓起來并非易事,李春好吃懶做,恨不得大餅掛在脖子上還嫌沒人幫忙轉圈,又怎么可能會自己動手去抓?所以很可能就是在某家飯館吃的?!?/br> 郭仵作忽然道:“這幾塊骨頭邊緣發黑,又格外堅硬,大約是油炸過的?!?/br> 龐牧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似李春這種人,想必到哪里都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只需挨著有炸麻雀賣的店面找過去,應會有所收獲?!?/br> 事不宜遲,龐牧立即命人外出搜尋。 除此之外,晏驕和郭仵作再沒有別的發現,只能進行最后一步:驗骨。 煮骨頭很費時間,眼見著今天是來不及,他們也正好休息一下。 出門的時候,齊遠還不忘跟她嘚瑟,“你瞧,我跟大人都沒事兒吧?” 不就是死人嗎?誰沒見過似的,哼。 晏驕面無表情的沖他拱了拱手,眼神呆滯,不帶一絲靈魂的吹捧道:“齊大人如此英勇威武膽識過人,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實在是萬千妙齡少女競相追逐的夢中情郎,著實令在下佩服,敬仰之情如滔滔黃河之水,永無斷絕,還望日后繼續保持!” 齊遠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登時抱著胳膊跳起來,“夠了夠了,求求你別再夸了!” 晏驕沖他齜了齜牙,一本正經的說:“齊大人沒聽夠的話,歡迎隨時找我,保證給你說上八個時辰不帶重樣的?!?/br> 現代社會網絡信息爆炸了解一下? 齊遠皺巴著臉瘋狂搖頭,“夠了,夠了?!?/br> 他頭一回覺得被人夸獎是這么難以忍受的一件事。 龐牧都給這倆活寶逗樂了,搖頭失笑,“天色不早,都趕緊回去休息吧?!庇种攸c對晏驕說,“晏姑娘,骨頭我已叫人看著了,你只管睡,其他的暫且不必cao心?!?/br> 他這么一說,晏驕也覺得自己上下眼皮開始打架,開始思念起柔軟舒適的床鋪來,“多謝大人?!?/br> 驗尸的時候誰都沒有胃口,可等洗了澡、換了衣服,一身清爽之后,被壓抑已久的饑餓感便瘋狂反撲,睡意一敗涂地。 晏驕摸著肚子糾結許久,到底是穿了外衣,直奔廚房。 這么晚了,又累了一天,體力透支的她實在沒有精力自己做飯了。 但凡有案子,衙門里的人都是沒日沒夜的忙,廚房的趙嬸子她們也會跟著輪值,以確保前頭辛苦的衙役們餓了能有口熱飯吃。 晏驕還沒進后院門,就遠遠看見廚房門窗出露出來的昏黃燈光,倍感溫馨之余,也讓肚子再次高唱。 杏花和阿苗正在院子里刷碗筷,見她進來就笑了,“我們就估摸著姑娘也快來了?!?/br> 也? 晏驕疑惑著推門進去,就見里頭桌邊齊刷刷坐著幾個人:龐牧、齊遠、圖擎外加郭仵作和賈峰,竟是都到齊了。 她不覺笑出聲,“我來晚了?!?/br> 眾人也都笑了,廚房內頓時充滿快活的氣氛。 龐牧給了齊遠一個眼神,“你坐這里吧,到底暖和些,秋日風硬,夜里更甚,萬一著涼就不好了?!?/br> 齊遠:“……” 我就想安安靜靜吃碗面,還能不能做兄弟了? 桌子是一張大圓桌,原本龐牧坐了主位,齊遠和圖擎分列左右,然后齊遠下首是郭仵作和賈峰,賈峰和圖擎中間空了一個。 畢竟齊遠吃住都在衙門,為人又大咧咧沒架子,比起沉默寡言的圖擎,郭仵作和賈峰明顯對他更親近些。 然而現在,圖擎看了看滿臉苦逼的舊日同袍,主動默默地往下順了一個位置。 原本打算直接去他旁邊坐下的晏驕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可人家挪都挪了,自己再推辭反而顯得矯情,也就道謝后坐了。 “圖大人今兒是住在衙門里嗎?”雖然以前沒有特別注意,可好像圖擎很少在衙門里待到這么晚。 圖擎搖搖頭,“今兒后半夜我要親自巡邏,再過約莫一刻鐘就要交班,倒不必回去了?!?/br> 他們來平安縣時日尚短,本就該多加留心,如今又發了命案,自然要加強戒備。而如今巡檢司的人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前任巡檢留下的,老實說,圖擎并不信任他們,不親自看著不放心。 晏驕忙道辛苦。 圖擎嗯了聲,忽然又道:“今兒的馬騎的不錯?!?/br> 尤其是回來的時候,大家忙著趕路,晏驕一度忘了自己是初學者,跟著一起提速,難得跟小白馬配合默契,一旁隨時準備幫忙的龐牧都沒找到什么出手的機會。 被他這么一夸,晏驕頓時容光煥發,轉著圈兒的道謝,“圖大人的馬養得好,三位老師教得好,學生這廂有禮了?!?/br> 眾人就都笑出聲,連平時不大愛笑的圖擎也帶了幾分笑意。 “最要緊的是,你這個學生也學得好!”龐牧笑著補充了句,又說:“剛才路上碰見劉捕頭,他說打聽到李春常去一家賭坊耍錢,明日便去叫了那賭坊掌柜來問話。你若有空,也可去聽聽,或許能有什么收獲也未可知?!?/br> “就是當初砍掉他手腳指頭的那一家?”晏驕問道。 “是?!饼嬆咙c頭。 “不是說民間嚴禁私設賭坊么?”晏驕詫異道,“什么人這樣大膽?” “原是暗賭,”龐牧見她兩片原本如花瓣般嬌嫩水潤的紅唇已然微微干裂起皮,忙倒了杯溫水推過去,“我前些日子倒是疏忽了,數日前已經勒令停了?!?/br> 半杯水下肚,干渴難耐的唇舌和喉嚨立刻舒服許多,晏驕很享受的吐了口氣,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李春長期欠債不還,賭坊掌柜見追不回,索性殺人?” “我倒覺得不大可能,”齊遠突然出聲道,“賭坊里頭陰毒的手段多了去,足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活著好歹還能討回些銀子來,可人若死了,他們豈不什么都撈不著?做這個的,平時小打小鬧也就混過去了,最怕真惹出人命,何苦來哉?” “再說了,”他繼續道,“民間但凡恐嚇的,多是棍棒拳腳下手,可才剛晏姑娘他們也說了,李春身上并沒有淤青和其他鈍器傷,若說賭坊的人一言不合直接痛下殺手?嘖嘖,我不敢說沒有這種可能,只是著實有些說不大過去?!?/br> 對下頭這些陰私,齊遠遠比在座其他人更了解,既然他都這么說了,十有八九是真的。 大家俱都陷入沉思。 “來了!”趙嬸子爽朗的聲音忽然打破沉默。 她端著一只大托盤,上面幾只盤子里都放著熱騰騰的餃子,縫隙間還摞了三個碟子,里頭全是瓜璇兒、酸辣蘿卜等各色小菜。 那些餃子一個個肚兒圓滾滾的,因才剛從湯里撈出來,皮兒也瑩潤如玉,煞是可愛,眾人一看就口舌生津,巴不得立刻狠狠地吃上幾大碗,以慰五臟廟。 “大家伙忙了一整天,出門在外也吃不好,指定餓壞了,”趙嬸子麻利的擺上,“快趁熱吃吧?!?/br> “有勞有勞,”齊遠幫忙接了,聽了這話便道,“何止吃不好,晌午咱們一群人的胃口加起來只怕比一群雞大不了多少?!?/br> 身處那種環境,誰還能真沒心沒肺的敞開肚子吃呢? 趙嬸子不敢問細節,只是感慨一回,又道:“原湯化原食,我去給你們舀些餃子湯?!?/br> 舀?! 飯桌上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死寂,繼而就聽齊遠等人齊聲大喊道:“別說這個字!” 趙嬸子給嚇了一跳,滿臉茫然,稍后又試探著開口,“???那,那我用勺子給你們盛” 她還沒說完,就見眾人刷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的往外走去,腳步一個賽一個的匆忙,活像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追趕似的。 趙嬸子目瞪口呆的看著飯桌上的唯一一位“幸存者”,“姑娘,這是怎么回事兒?” 晏驕聳聳肩,一臉純然無辜的說:“誰知道呢?” 趙嬸子不禁滿面擔憂,一邊說“不好好吃飯怎么能行”,一邊快步跟出去看,結果剛一出門,就見以龐牧為首的幾個人在廊下整整齊齊站了一排,動作整齊劃一的扶著柱子干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