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那夜里,皇帝小心地貼著床沿兒,正兒八經地睡了一夜。 說是睡了一夜,似也不對。雖然他自信自己睡覺是極規矩的,但聽周明說了王疏月懷像不好之后,他便緊張了,生怕自己睡著了不留意,會傷到她。但他又不想走,因此整整一個晚上都不曾合眼,愣是陪著她躺了三個時辰。 其間皇帝不斷地回想她今日說過的話。繼而想起外八寺的午后,她陪著他和桑格嘉措論《般若三百頌》,那一日的經文艱澀,她聽得仔細,卻不肯說話?;实垡膊恢浪牰硕嗌???墒侨缃?,她的話平實簡單,卻比佛語更能療愈他身上的外人不可見的傷口。 皇帝望著望著她瘦削的肩膀,瘦弱的背影。忍不住,輕輕伸出手,從背后去抱住了她。 角落里的小燈,搖著帳上幾不可見的影子。 皇帝張了口。 聲輕而動情。 “王疏月,朕離不開你,但朕不能讓人知道,也不能告訴你?!?/br> 蕭瑟的風,從聲而落。 那夜以后,終于嘔盡了生離死別的大寒,東邊來了暖意,一下子吹開了早春的杏花和梨花。 二月初。翊坤宮中杏影朦朧。王疏月說她喜歡看朱墻映杏花的景色?;实郾忝藢⒄麄€翊坤宮的宮墻全部從新刷了一遍。那新艷的紅墻襯著應時盛放的花群,顯出韶華至極之態。 金翹帶著宮人擷了好些花兒下來,趁著春日的日頭好,在翊坤宮的庭院里曬開。 一時之間,風蝶滿園。 王疏月已近臨盆之日,太醫院遣了周明和一個姓杜的太醫上夜守喜。宮殿司也從各處抽調了兩個管事的太監,日夜候著喜信兒。 王疏月聽了金翹的話,一應的起居,仍托給了金翹和自己的姨母吳宣。 這一日午后,大阿哥去了上書房,王疏月正坐在貴妃榻上看書,孕中眼睛耗得厲害,她也不敢狠看。 讀幾行,又與金翹閑說幾句。 吳宣端著藥從外面笑著走進來,道:“奴才瞧外面曬了好大一抔杏花,娘娘是要拿來做什么的?!?/br> 金翹抬頭應道:“夫人不知道,每年啊,娘娘都要曬這些花,然后收起來,做餅餌,釀好酒,咱們萬歲爺愛吃?!?/br> 吳宣放下藥盞,在王疏月身旁坐下,含笑道:“我們在宮外面的聽說,紫禁城里的萬歲爺,是不能有什么喜歡吃的東西的,說是……哦,說是怕有人知道了喜好,會拿捏這些,對萬歲爺不利……” 金翹忙打斷她道:“哎喲,夫人,這種話可不能輕易出口的?!?/br> 吳宣嚇了一跳,忙道:“是,奴才的嘴不懂事,娘娘別怪罪?!?/br> 王疏月放下書,端起藥碗道:“橫豎沒人,姨母不用這樣。說起來,也是不該給萬歲爺養口腹的喜好,只是日子久了,他就這么吃慣了。好在是家常的東西,不會上席宴,我才沒有忌諱的?!?/br> 吳宣松了一口氣,輕輕握住她的手,欣慰道:“娘娘這樣說,奴才聽得真是感動。娘娘和萬歲爺這樣情好,娘娘的母親若是知道就好了,她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娘?!?/br> “嗯。我也想跟母親說,只不過宮里不準私祭,姨母,等你日后出宮,去看母親時,記得替我跟母親說一聲,讓她放心?!?/br> “好,奴才一定替娘娘告慰?!?/br> 說著,她竟忍不住紅了眼,伸手撫了撫王疏月的已經隆得很高的小腹。 “就這幾日了吧?!?/br> “嗯,周明說,隨時都要備著,指不定什么時候呢?!?/br> “哎喲。真好啊……” 吳宣揉了揉眼睛,“想當年,娘娘從家里走得時候,不讓奴才送您,天知道,那日您上了馬車,奴才在背后流了多少眼淚,如今啊……看著娘娘也要做母親了,奴才這心里……” 金翹看她耳根子都要紅了,趕忙道:“娘娘好好的,夫人說這些傷感話做什么?!?/br> “是是……我就是見識不多,怕娘娘苦。娘娘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開心得想哭?!?/br> 王疏月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 “您啊,還是跟以前一樣的。我小的時候,您就看不得我磕碰,有的時候,母親都不心疼,您反而要哭?!?/br> 吳宣含淚嘆了口氣:“奴才沒有孩子,只有娘娘和定清這兩個小輩。娘娘從小就董事得讓人心疼,讓我們這些做長輩,都無話可說……哎……算了算了,不敢再說了,再說又要招娘娘笑了?!?/br> 說完,她轉了個話頭;“我之前聽周太醫他們說,娘娘身子還是過于弱了些,生產時恐怕會不易。奴才……到底沒生養過,橫豎不懂,也不知道要替娘備些什么?!?/br> 王疏月搖了搖頭:“有周太醫他們呢。姨母你只要陪著我,我就安心。至于生產順不順,我都沒大敢去想,老天能給我和主子這個孩子,已是很眷顧我了,您只要替我記著,到時候若有什么艱難,您就替我告訴周明,我怎么樣都好,把孩子留下?!?/br> 金翹道:“您雖這樣說,萬歲爺哪里肯依的,主兒還是把心放寬,您不好了,周太醫他們還能有命活?” 王疏月搖了搖頭:“也不能這樣說??傊?,該顧上的,咱們都顧上了。剩下的交給老天爺吧?!?/br> 這話引得吳宣想起了王疏月母親的舊事,不免傷感起來。 “說起來,女人生孩子真是過鬼門關,娘娘的母親,也是損在這事上的……聽說,就連萬歲爺的額娘,也是因產子傷了根本,才被棄絕?;始也凰仆饷嫘?,想想,到還不如……” “夫人,您在說什么!” 吳宣猛然反應過來,這話不僅深深傷了王疏月,還犯了皇帝的忌諱。嚇得自己個頭皮發麻,慌地跪下來。 “娘娘,奴才該死?!?/br> 王疏月搖了搖頭,正要勸,忽聽外面腳步聲凌亂起來,不多時,小太監在屏風外面傳話道:“主兒,皇后娘娘來了,已經到宮門口了?!?/br> 第110章 天凈沙(二) 話才說完,外面已經肅然下來。 王疏月伸手攙著吳宣起來,抬頭朝窗外看去。外面原本在曬花兒的宮人,現已分列兩旁,跪在地屏后面,人人屏息垂頭,沒有一絲搖晃,也沒有一聲咳嗽。 皇后自有皇后的身段和姿態,嬪妃去長春宮請安是規矩,相見時該問的,該訓的也就一氣兒說完了,平日里,皇后若無大事,甚少親至嬪妃們的寢宮。加上三阿哥染病到病故,諸事忙亂。連著好幾個月,皇后都在哀痛之中,連嬪妃們每日的請安禮都叫免了。王疏月已有兩三個月,未曾見過她的面兒。 翊坤宮的宮人都知道自己的主兒臨盆在即,又都聽說過天象沖克之說。深恐皇后要則難王疏月。皆越發恭謹,不敢造次惹惱。 皇后仍穿著素衣,手腕上掛著一串老料檀香佛珠,除此之外,周身再無其他飾物。面上的妝容卻是細細勻過的,遠山眉畫得濃淡正宜??煽v然如此,仍舊遮不住她眉目間的憔悴,眼尾處細紋不服脂粉,竟比不施妝時,看著還要明晰。 皇后沒有行規矩在明間落座,授王疏月的禮。徑直穿過明間,走進西暖閣。在皇帝平時常坐的那把禪椅上坐下,對正要起身的王疏月道:“皇上都免了你的行禮,你就坐著吧?!?/br> 王疏月依言,扶著金翹的手從新坐下,但坐定后,仍是彎了彎脖頸,作禮道,“奴才謝主子娘娘體恤?!?/br> “體恤?!?/br> 皇后輕聲重復著這兩個字:“體恤你的是皇上。本宮是鎖你在欽安殿的人,何曾體恤過你。聽說你為此又沾了寒,今日本宮來看你,你不想跟本宮說點什么嗎?” 王疏月垂眼,輕聲道:“奴才知道,奴才現在無論說什么,都不能體貼主子娘娘的心意。所以,您不問,奴才也就不敢開口?!?/br> 皇后看向窗外笑了一聲:“呵,你在說三阿哥的事吧?;寿F妃,你太聰明了。你若敢勸本宮節哀,本宮還真有話斥你,偏你說你不敢開口……呵呵,本宮竟也開不了口了?!?/br> 說完,她將目光從滿園耀眼的春色之中收了回來,嘆道:“算了,你不說就不說吧。以后,也沒必要去給本宮的三阿哥上香,免得三阿哥見了你,反而會怪本宮這個皇額娘,沒有本事,護好他這個孩子?!?/br> 王疏月心里一顫,不說別的,單單這話,在這樣好的陽春時節說出來,真是哀傷。 “娘娘還是信沖克之說嗎?” 皇后搖頭,看向王疏月的胸口:“皇貴妃是什么心,自己心里應該是明白的。沖克之說真與不真,其實在于皇貴妃。所以,反而該是本宮問問你,你信不信?!?/br> “娘娘,奴才是個沒什么指望的人?!?/br> “三阿哥沒了,皇貴妃,你說這話太虛了?!?/br> 一句說完,引得立在一旁金翹和吳靈雙雙露出懼色,王疏月卻不再應話了。 宮闈生活多年,她與成妃,婉貴人這些人的相處,大多還是憑著本心。 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和事,不是將心比心就能相互理解,相互成全的。 正如皇后所言,三阿哥死后,從她口中說出的所有寬慰之言,無論是不是她的真情實意,在皇后和六宮其他嬪妃耳中,都是十分虛偽的。所以,她才寧肯受著皇后的言辭,也不認真剖白自己。 王疏月不說話。 如此一來,皇后也沒了言語。 正僵著,孫淼進來,向王疏月行了一個禮,起身在皇后身旁道:“娘娘,翊坤宮的兩個小太監在旁門處鬼鬼祟祟的,奴才已經讓人拿住,問他們,他們又不肯出聲?!?/br> 皇后朝外面看了一言,淡道:“帶進來,本宮和皇貴妃一道問?!?/br> 王疏月聞話,側身看向金翹,金翹卻也一臉無措。 皇后又道:“皇貴妃不用緊張,本宮是皇后,你的孩子也是本宮的孩子,本宮有責看顧?!?/br> 正說著,那幾個小太監已經被孫淼帶了進來,跪在皇后和王疏月面前瑟瑟縮縮地發抖。 孫淼道:“皇后娘娘駕臨翊坤宮,你們在側門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當著你們跪主兒,和皇后娘娘的面,干干凈凈地說出來,否則,進了慎行司,想說也沒人肯聽了?!?/br> 那兩個小太監原是梁安怕王疏月遭為難,打發去養心殿那邊找何慶和張得通聽皇帝信兒的,奈何遲了一步,皇后駕臨,論理,闔宮的宮人太監,是不得擅離其位置,隨意行走的。 于是他們這一走動,便被孫淼用大排場攔下來。 二人自己心里頭懼怕。但又想著王疏月平時待他們好,不肯實認,給自己主兒添事,于是雙雙垂著頭,支支吾吾不說整句。 皇后低頭看著那兩個太監,冷聲道:“不說話,便是心有不軌不肯認了?;寿F妃,你臨盆在即,身邊,不能容這些不軌之人,你在孕中不宜動怒處置,本宮就替你處置。來人,把這二人,帶到慎行司去打二十板子。讓內務府另補兩個奴才進來?!?/br> 金翹一聽這話,心里便急了,懷胎十月,其中幾經折騰,好不容易養到了現在,她把十二分的精力都用在了識人上,才有了這么些可信之人。這兩個太監,雖然入不內,但卻是在外行走,領取,索要用度的踏實人。此時抽換走,往后怎么能讓人放心呢。 然而皇后面前,她再心急也不能莽撞開口。 只得心慌意亂地求皇帝那邊早日散了過來,解自己主兒的難。 兩個小太監年紀都不大,聽說要打板子,嚇得磕頭如搗蒜??谥星箴埐恢?。 孫淼喝斥道:“主子娘娘的恩典,你們不謝恩,還敢在此傷貴主兒的神,竟都不活不得。來人,帶走?!?/br> “等等?!?/br> “皇貴妃娘娘,此等不識好歹的奴才,您沒有必要替他們求情?!?/br> 王疏月沒有理會孫淼,抬頭對皇后道:“容奴才問問他們,娘娘再處置不遲?!?/br> “你問吧?!?/br> “是?!?/br> 說完,她放平了聲音,對那二人道:“你們一向很妥當,今兒怎么了?!?/br> “奴才……” “不用這樣慌,去做什么,就說什么。你們的行徑,哪一樣不是我吩咐的。你們遮掩,就是我在主子娘娘面前遮掩,是不敬的?!?/br> 二人跪著不敢抬頭,其中一個小太監,猶豫著小聲開了口。 “主兒,我們是去請何公公和張公公?!?/br> 金翹抿唇側向一邊,暗罵梁安這人不妥當。 皇后聞言,笑向王疏月道:“本宮是皇后,本宮過來看看你,你也要驚動在前面議政的皇上。驚動皇上的罪先不論了,皇貴妃,你是如何想本宮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