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那一日起了大風,將翊坤宮中的一顆烏桕刮倒了,樹干直直地壓下來,打碎了樹下用于養荷的兩個青花大瓷缸子。清白相間的瓷片子散了一地,梁安領著宮人們正慌張張的收拾。轉身見金翹掩門出來,忙迎上來道:“沒嚇著我們主兒和小主子吧?!?/br> 金翹壓住廊上隨風亂舞的掛簾,疑道:“這風也刮得太妖邪了些。要說大阿哥到沒什么,主兒卻不怎么好,歇午起來,我就瞧著她不大受用,晚膳也沒用什么,我說去請周太醫來瞧瞧,她還不肯?!?/br> 梁安直接起身,將手中的碎瓷投在木盤中,拍了拍手的,端正被風吹歪的帽子。 “周太醫在皇后那兒,主兒不想多事吧?!?/br> 正說著,取內務府領炭的宮人們回來了,宮門一開鎖,穿門風就呼啦啦地刮了進來,吹起地上的枯葉土渣滓,直往梁安的臉上撲,慌得他連忙拿袖子去擋。 “你們糊涂了,明知主兒不好,進來就趕進把門關上的?!?/br> 小太監們忙手忙腳亂地去關門。 “是是,奴才們該死?!钡?/br> 門重新合上,風卻沒有止住,檐下的燈籠被打得東偏西歪,錦枝窗上嘩嘩作響。 梁安不由得捏了捏領口,縮起手道:“嘶……都要開春了,這風刮得,比過年前還冷。今年這個年生啊……好像是不怎么好?!?/br> 金翹側頭啐了一口道:“你胡說什么,明知道我們主兒是為這些沒根的話遭了欽安殿那一場罪,之前將養得那么好,若不是在欽安殿里抄經祈福受了寒,這會兒怎么會不安起來,眼見要臨盆了,你不知謹慎,還起頭在這里瞎說,主兒聽到了,心里會好受嗎?” 梁安被她責問得啞口無言。悻悻地轉過身,發狠催促還在庭中收拾的幾個小太監去了。 金翹正要進去,何慶卻過來傳話,說皇上過來了。 翊坤宮宮中的人都有些發慌,宮里連日都在的忙皇三子的葬禮,皇帝一直獨歇在養心殿,從未入過后宮。今兒是大祭禮,照理說皇帝回宮,應由皇后接駕,怎么會又忽然來了翊坤宮。 梁安向金翹道:“怎么備,你說,今兒萬歲爺會不會歇下?!?/br> 金翹搖頭道:“你什么意思?!?/br> 梁安捂了嘴:“我哪里敢有什么別的意思,萬歲爺那么在意主兒的。我是擔心主兒今兒不舒服,恐怕連日常服侍都做不得,這幾日咱們剛回來,又都是緊著主兒的東西在打點,別的不說了,萬歲爺慣喝的茶,慣吃那幾樣點心這會兒都是沒有的?!?/br> “罷了,撿順手的備吧。我先進去傳話,我仔細守著,我瞧瞧主兒,起得來接駕不?!?/br> 這話剛說完,何慶便叫住了她:“你可別再去折騰貴主兒了,萬歲爺每回過來,哪有要貴主兒守那層規矩的意思啊。今兒又沒知會敬事房,無非是萬歲爺想貴主兒了,來瞧瞧主子,至于歇不歇下,那都是后話,你們瞎亂什么,這么久了,還不知道,貴主兒一調停,萬歲爺怒翻了天都會安生下來不是?!?/br> 金翹被他這一番話說得想笑,“到也是。那我還是去里面候著,外頭就拜托給何公公照應了?!?/br> 王疏月早已卸了晚妝,更了月白緞的寢衣靠在榻上,翻幾頁書,又養一會兒神。 這一年的冬季很漫長,正月底,仍不見一點點春光,欽安殿的正殿偏冷,雖有炭火,但終究因為梁高面闊,燒不暖,在里面關了那么一段時間,好像又引發了寒癥,每到晚上,身上就一陣一陣地發冷,小腹也時不時有墜痛之感。周明來看過幾次,卻不肯跟她明說,只道是氣血不好,調理得好,便罷,調理得不好,便非同小可。 王疏月也越發不敢隨意走動,大多時候都臥靠在榻上。 前幾日,內務府打發人接了她的姨母吳宣進宮來照看她。又添了水上和燈火上的mama里,翊坤宮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王疏月喜歡安靜,平時無事也不多驚動這些人,除了吳宣之外,便只留金翹在旁服侍。 這會兒,吳宣去替她看煎在后殿的藥去了。金翹在屏風后面翻炭。 皇帝跨進閣內的時候,暖帳垂地,殿中散著一陣紅梅的香氣。 王疏月聽見門響,便從書后抬起頭來,皇帝周身帶著雪氣,正站在地罩前拍抖。 “你躺著吧?!?/br> 他說完,自脫下外面的罩袍,仰頭笨拙地解著領口的盤扣。 似是被風吹僵了脖子,將就不了手上的動作,愣是半晌也沒解開。 王疏月放下書,伸手拿了一個軟墊墊在自己腰上,屈膝坐直起來,偏頭對地皇帝道:“您過來吧。我替您解,您自個把脖子都摳紅了?!?/br> 皇帝沒多說什么,走到她榻前坐下,半仰起頭將就著她的手。 王疏月抬起手,一面挑開扣節,一面輕道:“今日大祭,一行可還順利?!?/br> 皇帝看著燈下的影子,一時沒有出聲。 王疏月垂下手,仰頭望著他道:“我就怕您這樣?!?/br> 皇帝搖了搖頭:“你放心,朕沒什么?!?/br> 王疏月捂住他被雪風吹冷的手,往懷中捂去。 “我也知道您會這么說?!?/br> 皇帝低頭看向她,房內炭暖,她只穿著一件暗繡的單衫子,背上罩著白狐貍毛的大毛毯子,身子越發顯得單薄。 皇帝想要把手抽出來,卻一時沒有抽動。又不敢使力太過傷著她,只得壓聲道:“松手啊,朕坐會兒就暖了?!?/br> 王疏月搖了搖頭。 “哪有那么容易暖,今年這個冬天,這么長這么冷的,我在翊坤宮里,都很難睡暖。別說您今兒在宮外行了一日?!?/br> 皇帝笑了一身,在她身邊靠坐下來。王疏月輕輕地往里頭挪了些身子,好讓他坐得寬泛些。 “疏月?!?/br> “嗯?” “朕在想一個問題?!?/br> “什么問題?!?/br> “父子成仇,這個‘仇’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累成的?!?/br> 皇帝的很多情緒都是不入俗的,他無法像民間的父親一樣,扶在幼子的棺槨上,混沌地哭一場,也不能感同身受地寬慰同樣傷痛欲絕的母親。 一貫冷靜自持。哪怕里內悲哀,外面看起來,還是那么得不近人情。 甚至反而從這個孩子身上,回溯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時代,回溯到了當年的父子相殺,帝位更迭的慘烈上去了。 王疏月沒有立時應他,偏了脖子靜靜地靠在皇帝的肩膀上。 “您哭過嗎?” 皇帝側頭看向她,她就這么堂而皇之的扶著他的手臂,周身guntang地靠在他身旁,問著不怕死的問題。 “放肆?!?/br> 雖是嚴詞,但他的聲音并不大,甚至帶著一絲舟車勞頓的疲倦。 王疏月沒有在意這兩個他慣說的字,反而閉上眼睛,聲音輕若撫錦。 “主子,我跟你說句心里話吧。我一直覺得,父子類君臣,綱常大如天,在一起相處的越久,反而越相互懼怕,說不出心里的話。我和我的父親,也是一樣的?!?/br> 皇帝胸口慢慢舒出一口氣,低頭道:“你為什么這樣說,王授文對你不好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不是,父親對我很好,但他也把我當作家族的一分,他想得事,比我和母親都要無私。反而我和母親,只關注生活里的那些瑣碎,時常覺得,他是個無情無義,不在乎子女感受的人?!?/br> 說著,她抬起頭來。 “在遇見您以前,我都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后來,跟了您,才覺得,自己妄稱半個臥云,實則膚淺至極。人生在世,并不能脫離父母兄弟,家族子嗣,肆意而活。雖然從前的老莊之道下,也出了不少的賢人,但魏晉竹林之小,通共也就容下了七賢。往后千百年,大多數的人,都活不出那時的孤獨風流。父親不能,先帝爺更不能。您問父子為何要成仇,我并不敢解,因為……我現在也解不開父親和我的心結?!?/br> 她說這話,皇帝卻陡然想起,王授文為了王疏月,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自稱奴才的場景。 究竟是件什么事,皇帝已經記不清楚了,但那個歷經兩朝,自認文心無愧的飽學之士,到底還折了那一絲傲骨,為給自己血脈求一段平安。 “你和王授文……有什么心結?!?/br> 王疏月笑了笑:“我猜,父親見我在宮中艱難,也許是很自責的。但我也無法當面告訴他,其實,我跟著你過得很好。也很想告訴他,我明白他為我們王家付出了多少,為我和我兄長的前途,思慮了多少。我不怪他,反而很想謝他對我的恩情?!?/br> 說完,她咳了一聲。 “但是,他不會聽了,就算我說,他也會覺得,我在說場面上的假話。還會覺得,我是在怪他。這就是您所謂的‘父子成仇’吧。我們和父親命運相互羈絆,早年,父親強勢,子女不敢反抗,晚年,子女大了,父親又怕子女記恨,反而更加疏遠。不如幼子早亡,父親無從記恨,才會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心疼那個和他無緣的孩子?!?/br> 她說到最后,伸手抱住皇帝的身子。 “所以,您一定很難過?!?/br> 第109章 天凈沙(一) 她的一席話不著痕跡,卻輕而易舉地解出了皇帝與先帝的那一場父子緣分。 身為帝王,他太想要一個人,懂他喜怒哀樂的同時,還能給他一種類似于,用裸綢包裹他周身,封閉而私密的安全感。 皇帝一面想著,一面低頭看向趴在他懷里的王疏月,她輕輕閉著眼睛,人在孕中,未施粉黛,卻越發顯得清秀真實。 “你覺得朕的結能解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很難吧。我與父親的心結,這輩子也許都解不開。更不用說您這樣的人??墒恰?/br> 她仰頭凝向他的眼睛:“解不開又怎么樣呢,在世為父子,本來就是前世今生的債,該償的償還,該還的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相伴地越久,愛恨就越深,但神佛,本來就是要我們經歷之后,才得以真正開悟。所以,我和您都不要自苦,我們……也并沒有做錯什么。是吧?!?/br> 是吧。 是啊…… 皇帝在心中無聲地應下她的話。低頭又道: “那你和朕,是不是也要經歷之后,才會開悟?!?/br> “哈……我就是俗人,哪里能開什么悟,我唯一想的,就是陪著你,陪著孩子們,把我這糊涂的一輩子,糊弄過去,就完了?!?/br> “所以,朕呢,跟著你糊弄嗎?” “您要把奴才嚇死嗎?奴才可不敢這樣說?!?/br> 她這句話說得有些快,像是真急了,人也撐著坐了起來。 皇帝抬眼望著她,燈暗處,她影子柔和曼妙,極弱極美,臉頰帶著一絲潮紅,竟然有些促狹,可愛得很。 皇帝不由搖頭笑出了聲。 就這么一聲,聽得地罩外頭的張得通和何慶都松了一口氣。 自從皇三子死后,一連十幾二十日,皇帝的情緒都很壓抑。 這還是皇帝第一回對著誰笑。 何慶不由地也跟著這聲笑咧開了嘴:“我就說嘛,還是貴主兒有法子,咱們這幾日在萬歲爺面前勸的話,恐怕都是惹煩的。原不該說的,只要萬歲爺見了貴主兒,就都好了?!?/br> 張得通點著頭,而后竟輕輕地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保佑貴主兒這一胎平安?!?/br> 話雖輕得很,卻還是被何慶聽清楚了,他彎下腰去看自個師傅的臉,樂道:“師傅,連您都為貴主兒念起佛來了……” 張得通一窒,他一輩子公道慣了,從前無論是在府里,還是宮里,都不肯輕易地為那位娘娘,哪位主兒說一句話??涩F在,他卻是真心地希望王疏月好。 雖說皇帝可以有的很多的妃子,但畢竟王疏月這個人,對于皇帝來講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讓皇帝逐漸向內收斂起“煞氣”也逐漸向外舒展開自我本身,逐漸了解人世間愛恨情仇的生與滅,逐漸活出了人情味。 若她能平安有壽,長長久久地陪著自己的皇上主子,一直走下去。那也算得上是老天對皇帝這一生的補償。 張得通這樣想著,也不再板著臉去教訓自己的徒弟。抹了一把臉,自顧自地笑笑,而后吩咐道:“出去候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