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太后一拍茶案:“你怎么能這樣說,他是你的皇兄?!?/br> “是皇兄,朕赦其罪,放他出宗人府的時候,念的就是兄弟,但兄弟之情念一次夠了,如今朕習慣和他論君臣?!?/br> “你……你……” 太后捂住胸口:“賀龐,你是不是要把哀家也當成你的奴才!” “朕不敢!” 說完,他起身作了個揖“皇額娘,您對朕有養育之恩,但朕不明白,朕從來沒有想過要棄您不顧,朕也沒有想過,要醇親王的性命,在朕的位置上,朕能對皇額娘,對皇兄做到的,只能到這一步!” 太后啞然。撫在胸口的手指止不住地發顫。 皇帝直起身,直然凝向太后:“后宮不得干正,您也是后宮之一,張孝儒這個人,朝廷放不了他一年,若皇額娘想朕的皇兄圈禁至死,盡可信其言?!?/br> 聞得“張孝儒”三個字,太后心中不由一驚。 她雖然養了皇帝十幾年,但畢竟不是親生血脈,他的少年時代,為了給自己的兒子鋪路,她也沒有少利用過他,如今,就算他尊自己為太后,但那層隔閡一直都在。人越老,似乎就越信血緣而不信恩情,太后尚不敢想顛覆皇帝,但卻總希望,自己的親生兒子,能有更多權柄,更多榮華。而不是一輩子憋屈地做一個白帽親王。為此,她也破了那塊鐵牌之言。 誠然,她也怕,但卻不能在皇帝面前露怯。 “賀龐,先帝十子,被你貶得貶,關得關,免的免,你如此行徑,究竟把宗親至于何地!” “何地?” 皇帝笑了一聲,抬手向外指道:“渾河連年大水,皇父痛心多年,醇親王當年貪墨河工之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至京師百姓于何地?恭親王送大喇嘛的靈柩歸蒙古,在道上報病不行,一拖再拖,又有沒有想過,至教政之治于何地?都是兄弟,懲治就是不顧手足,那放縱呢,又叫什么,君王誤國嗎?皇額娘,您至朕于何地!” 一席話說完,燭搖影撞。 殿中明晰地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重,一個顫抖急促。 此時就連皇帝自己都覺得悲涼。 其實,身為皇帝,他幾乎不怎么剖白自己,可是話說到這份上,他也發現,人活一世,拋開身份不談,除了王疏月,竟沒有一個人,實意對他好。 想著,不覺耳熱。 他長吐了一口氣,平聲道:“朕要晉王疏月為皇貴妃?!?/br> “什么?!?/br> 太后扶著陳姁站起身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促聲道“皇貴妃是副后,王疏月出身漢人,怎么配為副后!賀龐,你連祖宗的規矩都不要是嗎?” 皇帝看著太后,只道:“她再不好,朕都沒有傷她,既如此,朕就更不準這宮里,再有人傷她?!?/br> 第91章 水龍吟(三) 雨如煙幕的夜,皇帝從壽康宮走出來,天與地之間如同撒著干粉,卻輕而易舉地沾濕了他身上大朱紅色的袍子。寧壽宮與壽康宮相距不遠,賀臨的倚廬亮著燈,像一個弓腰駝背的人,孤零零地瑟縮在雨中。 皇帝頓住腳步,張得通順著他的目光朝倚廬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還來不及說什么,皇帝已經轉身走出了頭頂雨傘的遮蔽,朝著那光處行去。張得通慌忙舉著傘跟過去,一面示意何慶去倚廬通傳。 氈連被揭起。 簡陋的帳內點著數十盞燈。賀臨身著素孝站在帳中。孝中不剃須發,且因多日熬守,人越發清減,看起來竟有幾分少年老態。 他站在沒動,沉默地望著皇帝。 兩個人的影子一長一短,雙雙疊錯在一起。 張得通生怕賀臨在犯渾,忙道:“十一爺,萬歲爺駕臨,您……” 話未說完,卻聽見一聲“算了?!?/br> 張得通一愣,回頭見皇帝笑了笑,隨手從背后拖過一把椅子,撩袍坐下。 “何慶,去找一件十一爺的素服過來給朕?!?/br> “你做什么?!?/br> “換衣,寧壽宮敬香?!?/br> “既如此,我替你找?!?/br> 相爭的時候是激烈的碾壓,相恕的時候卻都沉默不開口。 賀臨從箱柜中取出一件素袍遞到皇帝眼前,張得通剛要去接呈,皇帝卻自己的伸手,一把接了過來。 “她……還好嗎?” “誰?!?/br> “王……不是?!?/br> “王疏月嗎?” 皇帝換上素袍,低頭反手系玉帶,平聲續道:“她沒事,朕會護好她?!?/br> “好……” 說著,他目光有些頹喪,一個人退回到書案后面坐著。 “你想說什么,說完?!?/br> 賀臨沒有立即應聲,周遭沉寂,原本夜中尚有蟬蟲鳴叫,卻也都被連日來雨給的打啞了。賀臨望著自己攤放在膝蓋上的手,輕聲道:“我錯過了很好的一個人,我很后悔?!?/br>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這句當著皇帝的面出口,已然是不容易。 同袍為兄弟,他們冠著同樣尊貴的姓氏,卻是兩塊不一樣的鐵,一個強極易折,一個刀槍不入。然淬火過后遇溫流疏月,從此如沐春風,身覆白雪,面蓋霜華。 溫柔的真意,治愈萬人之上的無情之傷。 這一點,兩人感同身受。 “太妃要移靈了。往后,朕有兩個地方給你去悔過。一個是三溪亭禁所,你若肯回去,朕就把多布托留在三溪亭的人撤了。還有的一個地方,是茂陵,你自己選吧,選好了,給朕上一道折子?!?/br> 說完,他轉身撩開了氈簾。 “賀龐?!?/br> “說?!?/br> “你為什么不殺我?!?/br> “本來你死不足惜,但你這條命,差點換了她的命。所以,你好好活著吧?!?/br> 外面雨若夜中撒細鹽。 皇帝從倚廬里走出來的時候,已近三更天。東邊的天空泛出烏青色的光來,映著雪緞素衣,如同血污一般。張得通和何慶跟在皇帝的后面,一同望向前面隨風雨翻飛的素袍。 “師傅,今日的十一爺……” “不枉和主兒在慎行司受的苦?!?/br> “是,還有,今日咱們萬歲爺好像也比之前平和?!?/br> 話音剛落,卻聽前面的人吟了一句什么。張得通耳背,尚沒有聽清,連忙壓低聲音問何慶,“聽見了嗎?萬歲爺說什么?!?/br> 何慶道:“像是個什么詩,‘豈曰無衣……’什么的?!?/br>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所謂天家的兄弟,父子,其情都埋得看不見。 皇帝這一生都只會認定,不殺這個兄弟是出于對宗親的安撫,一輩子都不會承認,人性之中的不忍。少年時代,他也曾想過,要和這些兄弟們一起,輔佐太子,建立功業,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條路越走人越少,走到最后竟爛一個人都沒有剩下。 所以當時同路的兄弟們如今都去了哪里。 宗人府,三溪亭,皇陵…… 皇帝抬起頭,迎雨望向滲著烏紅的天幕。 凄風苦雨凄涼地,棄置兄弟。 其實原不是他的本意,后來卻成了要被后世詬病的決絕。說起來,生殺予奪誠然痛快,但也令他從此坐定了孤星的命格。 此時,皇帝若能知道,王授文曾在程英面前下給他的那一句判語:“皇帝,也是前一朝的孤臣?!蹦撬欢ㄒp他一杯辣酒,讓他挺直腰桿和自己干那么一杯。 *** 五月初五。 太妃移靈景山,賀臨隨靈同行。 在儀制上,皇帝給了這位庶母最大的哀榮。 翊坤宮中,王疏月雖然下了熱,但傷處卻好得很慢?;实蹘缀醢颜麄€養心殿都搬到了翊坤宮中。每日同幾個內大臣議完事,便在駐云堂里處理政務,王疏月養病期間是個很安靜的人,手不方便,她索性連書都不翻,大多時候都穿著月白綢緞的寢衣,靠在貴妃榻上溫順地睡覺。 皇帝很喜歡看她安安靜靜躺在那兒的樣子。 越睡得長久,他心里越發的安然。政務煩雜,天南地北的事匯于一室,他再勤政,再果斷老道,面對一汪一汪的天災人禍,也不免要里內焦灼。但是,無論有多煩悶,停筆抬頭看一眼那個熟睡的人,好像就就緩和了。 那人眉目清秀,白皙的皮膚如霜如雪。襯著窗外的好時節,好光景,像一幅水墨妥帖的畫。頗有歸屬感地躺在他的眼前。 為蒼生謀福祉,為家國謀壯大。也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身邊陪著,才能從龍椅上走下來,活成個人樣。 這段時間,她比平時都要能吃,御膳房知道皇帝對這位貴主兒的心,紛紛浮上水去。鹿脛湯,豬骨湯,變著花樣的送來,皇帝跟著她一連吃了幾日,吃得又要把牙火給沖上來了,慌得何慶趕忙去找周太醫要桔梗泡水來給皇帝喝。 王疏月卻沒有一點不適的地方,甚至身上連rou都不肯長。 周明也說無妨。說這是養病中心寬所至,對其調養是有好處的。 養病無外乎吃于睡。 吃上不用說了,白日里王疏月睡時,金翹等人都守著。夜里卻有些要命。 和皇帝之前遭痘劫的時候有些相似,夜里睡著了以后不妨,一個抓扯就能痛得紅眼,好不容易堆起來睡意也就全部被趕走了。 這夜,王疏月低頭看著自己攤在被褥上的手指,愁了半晌道:“找根繩子來綁著吧?!?/br> 金翹剛放床下帳子,聽了這樣一句話,也不敢說什么,只偷偷摸摸地朝皇帝看去。 皇帝已更了寢衣,正坐在王疏月的貴妃榻上看書。聞言白了她一眼。 “你以為朕是你嗎?” 說完放下書,起身走到王疏月身旁坐下。握著她的手腕抬到眼前。 “傷筋動骨一百天的,綁得綁到什么時候?!?/br> “綁著您能睡得好些?!?/br> 皇帝托著她的手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