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周明進來的時候,何慶正服侍皇帝在駐云堂的屏風后面洗臉。 暖閣內只有王疏月一個人靠坐在榻上,十根手指伸開攤放在一方白絹上,血跡雖然被擦去了,但關節處還是青腫得厲害。不過好在,她面色雖然很蒼白,臉上卻掛著一絲溫和的笑容。 周明暗暗松了一口氣,請了安在榻邊跪下,看著王疏月遲疑了一陣,輕聲道:“欸……還是等皇上過來,臣一并回話吧?!?/br> 話剛落,卻見皇帝一面擦手一面從駐云堂里走了出來。 “說吧,有沒有大礙?!?/br> 周明垂首應道“回皇上的話,娘娘醒來就沒有妨礙了。之前兇險是因為娘娘體寒,有傷則更添寒,所以熱才發得厲害,如今,這手上的傷雖然看起來不好,但還不至于重傷脛骨,娘娘畢竟年輕,這會兒又是在四五月間,最好養骨傷,臣和太醫院重新給娘娘開方子,日后內服外用,好好調理,不會給娘娘留下陳患的?!?/br> 皇帝一邊聽他說,一邊低頭看向王疏月的手指。 顯然,皇后留了余地,才不至于讓她和賀臨一樣。 皇帝用手指輕輕地觸了觸她的關節處,竟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皇帝忙收回手:“這么疼嗎?” 王疏月見周太醫額頭冒了冷汗,忙道:“過兩天就好了?!?/br> 皇帝撇了周太醫一眼:“和妃這樣,夜里睡得著嗎?” 周太醫忙俯身應道:“回皇上,娘娘……可能是不大能睡得安穩,臣會給娘娘再開些安神的藥……” “呵……周明,又是下熱的藥,又是治傷的藥,又是什么,哦,安神的藥,她這幾年被你弄得腸胃弱成了紙,你還敢讓她你吃這么多苦東西!” 周明被皇帝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里卻在腹誹,把人家好好的一個姑娘折騰成這樣,罪魁禍首是誰啊。但凡這位要命爺知道憐香惜玉一些,哪里會讓王疏月身子弱成這樣。如今,只顧罵人不知反省,還怪他的藥苦,天地良心,誰不想這位主兒早些好了,大家一起升天啊。 他心里罵得痛快,表面卻是只有磕頭請罪的份兒。 王疏月原本想用手拉拉皇帝的袖子,誰知痛得不行,又見她坐在自己的床尾,索性拿腳抵了抵皇帝的腿。 “王疏月!” “主子您別吼,哪有病人不吃藥的,您讓周太醫去開藥吧?!?/br> “是啊是啊,良藥苦口利于病,您看,咱們和妃娘娘是懂道的人?!?/br> 皇帝不耐煩地沖周明擺了擺手:“行了,趕緊下去寫方子?!?/br> 周明心中對王疏月千恩萬謝,哪里敢再說別的,站起身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剛一出去,卻見張得通在明間里朝暖閣里張望,又見壽康宮的陳姁候在門口,心知有事,便連明間也不敢站,和其他幾個太醫一道退倒偏殿里去了。 皇帝這邊正聚精會神的地在看王疏月的傷處,并沒有在意張得通。 王疏月看見張得通彷徨,想進來,又不好進來,便替他提了一嘴:“主子,張公公……” 皇帝頭也不抬,提聲對張得通道,“怎么了?!?/br> 張得通得了話,忙進來躬身回道:“是,萬歲爺,奴才有兩件事回?!?/br> “說?!?/br> “第一件是,敬事房的人遞膳牌來了?!?/br> 皇帝聽了這句話,卻抬起頭來看向王疏月。王疏月有些想笑,也凝著他道“您看著我做什么?!?/br> “朕看你氣定神閑,可恨至極?!?/br> 說完,冷對張得通道:“讓他們退下?!?/br> “是,還有一件事。太后娘娘讓陳姁姑姑來傳了兩次話了,讓您去壽康宮?!?/br> 這話到令皇帝沉默了。他站起身,將將才擦手的帕子搭到木施上,掐著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方道:“擺駕?!?/br> 說著已經邁開了步子。卻聽王疏月喚他。 “欸,您等等?!?/br> 皇帝壓根沒有回頭的應聲,幾步就跨到了門前,明間的大門被張得通打開,雨氣撲進來,雷陣雨過后,又接連下了半日的小雨,白日里的熱氣被澆了個干凈,風冷雨涼,氣兒易一鉆進來,王疏月就忍不住咳了一聲?;实圻@才頓了一步,回頭道:“王疏月,你吃了藥,就好好睡吧?!?/br> 說完,拿過張得通手上的雨傘,獨自行入雨中。 梁安等人送走皇帝,方進來服侍。 金翹扶著王疏月靠下來,輕聲道:“主兒,您是不是擔心咱們主子爺和太后娘娘……” 王疏月點了點頭。 “剛才有點擔心,這會兒……” 她不禁笑了笑“咱們吃了藥,好好睡吧?!?/br> 金翹終于也跟著松了一口氣,蹲下身道:“可不是嘛,主兒,你這幾日,把奴才們也嚇死了,還有大阿哥……” 提起大阿哥,王疏月倒是怔了怔。 她原以為皇后會接走他,加上這些天,她病得糊涂,竟把那孩子給忘了。 正要問,卻聽到門前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和娘娘……” 王疏月一抬頭,大阿哥站在梁安身后,眼睛有些發青,但到底沒有哭。 王疏月心里一疼。 “來,過來?!?/br> 大阿哥的走到王疏月榻前半跪下來,王疏月習慣性地想要去摸他的頭,誰知卻忘記了的手上的傷,剛一伸手就痛得皺了眉。 “和娘娘您別動?!?/br> “好,和娘娘不動,你……怎么不在你皇額娘那里啊?!?/br> 大阿哥抿著嘴沒有說話。 金翹道:“娘娘在慎行司的日子,孫姑姑倒是來咱們翊坤宮好幾次,大阿哥……沒有跟著去?!?/br> 王疏月聞話,喉嚨不由有些發緊,再一看他,他穿著一身灰青色綢袍子,緊抿嘴唇,那下額已經慢慢勒出與皇帝相似的輪廓來。他靜靜地看著她的手指,眼睛發了紅,卻拼命忍住沒有哭。 相處三年,他也大了。 “你皇額娘,也會待你很好,以后,若和娘娘不好了,你可不能再這么倔了?!?/br> “和娘娘,您不喜歡兒臣了嗎?” “傻孩子,怎么會呢,和娘娘在一日,就一定護你一日,可是,等咱們大阿哥大了呀……” “等兒臣大了,兒臣就護著您,誰都不能再欺負您?!?/br> 他說得有些急,說到最后幾乎嗆起來。 王疏月看著他的面容,初脫稚子之氣,眉宇間漸有少年英氣。 “好。我們大阿哥說的,以后啊,誰都不能欺負我?!?/br> 他這才松開了眉頭,起了絲笑容。 “這幾日,大阿哥過得好嗎?” “好,兒臣一直在上書房,也跟著諳達們練射箭,就是……” “什么?” “就是,兒臣好久沒有吃到和娘娘做的茯苓糕了,很想吃?!?/br> 金翹見王疏月的手指顫了顫。忙道:“大阿哥,怎么這會兒說起做茯苓糕來了?!?/br> 大阿哥反應過來,忙道:“兒臣知錯,和娘娘,您的手還疼嗎?兒臣替您吹吹?!?/br> 王疏月搖了搖頭:“不疼,傻孩子,趕緊去睡吧,瞧瞧你這眼睛哭的?!?/br> “沒有,兒臣不是小孩了,兒臣已經不會哭了?!?/br> 梁安道:“大阿哥您騙娘娘做什么,奴才可是……” “梁公公!” 他回頭劈頭蓋臉地吼了回去,梁安被唬得不敢作聲。 王疏月看著他漲紅的臉,還有那梗起的粗脖子,不由地笑出聲來。 要說血緣這個東西,可真是神奇啊。 皇帝和大阿哥,平時很少有相處的時候,但這個孩子的一舉一動,神情,以及死要面子不低頭的性子,和他那位阿瑪,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 雨勢漸笑,夜便靜謐下來。 翊坤宮因為王疏月而通明了幾日的燈火,也終于得以熄滅。 闔宮皆已累得人仰馬翻,這會兒王疏月醒了,便都松了氣兒,早早地安寢歇下了。 壽康宮則燈火通明,然而氣氛卻靜得可怕。 檐下滴雨,落在地上的積水宕子里,被太監們厚底的靴子踩得噼啪作響。那聲音穿透茫茫的夜晚,竟然有十分的凄涼。 皇帝坐在太后對面,手上握著的那盞茶已經徹底涼透。 太后掐走著手上的翡翠佛珠串,走到最后一顆葫蘆珠上,“啪”的一聲,滑開了手指。 “所以,皇帝為了和妃,連自己的清譽都不要了嗎?” “皇額娘,她什么時候損了朕的清譽?!?/br> “糊涂!她夜中私見十一,在太妃靈前,被淑嬪目睹,二人衣冠不整,雙手交握之態!這還不是穢亂內廷!皇帝要維護她,也該有個底線!” 皇帝抬起頭來。 “皇額娘,說這些話的人,朕已經讓慎行司了結,至于淑嬪,朕不想要她的性命,所以暫時沒想好怎么處置,皇額娘和皇后,商量著替朕料理吧?!?/br> “你……” 他這話的意思明白。從淑嬪起,至淑嬪止。把皇后和太后倒是摘出去了。 可是,卻也處置得讓人背脊發涼。 太后正不知該說什么,卻聽他嘆道: “皇額娘,朕為君三年,被皇額娘逼得真不容易?!?/br> 說著,他放下茶盞,將身子朝椅背上靠去,仰頭閉上眼。 “兄長朕已經赦了,免圈禁,封親王,賜王府,仁至義盡?;暑~娘了解朕,朕這個人,睚眥必報,施出去恩,就要奴才們知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