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曾公公請起?!?/br> 曾尚平起身,也避到檐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那張原本清秀的臉因連日不曾合眼,而顯得暗黃頹喪。 王疏月不禁想起先帝喪儀時見到曾尚平。 他那時還是掌儀司的掌事太監,何等周全體面的一個人,后來十一獲罪,太妃在暢春園養病,聽說他也跟了去,這一去兩年,竟再也沒見過。 “曾公公什么侍候回來的?!?/br> “伺候太妃娘娘的棺槨回來的?!?/br> 說著,他退了一步,低頭道:“奴才卑賤,本不堪跟和主兒說話。只是,太妃娘娘臨去之前,有幾句話囑咐奴才帶給娘娘。奴才深受太妃娘娘大恩,不敢辜負?!?/br> “曾公公請說?!?/br> 曾尚平拱了拱手:“娘娘說,她從來沒有怪過您,不論十一爺和福晉對您有什么毒怨,希望您看在她人已故的面上,不要為難他們?!?/br> 臨終一語,竟還是在替十一寬她的心。 王疏月不由紅了眼眶。 雖然她與賀臨的婚約,從頭至尾都是這位老太妃一個一廂情愿,但不得不得說,她想要和王疏月結這段婆媳緣分的心真得令她此時,周身發疼。 王疏月仰起頭,忍淚應曾尚平道: “娘娘不怪我,我又怎么會恨十一爺。謝謝曾公公,讓我還能聽到老娘娘的話?!?/br> 曾尚平撩袍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那聲音撲到大理石的地面上,響得十分沉悶。 “是不是還有話要和我說?!?/br> 曾尚平吸了一口氣,仍將額頭貼在手背上,聲音有些發甕。 “是,太妃娘娘是個和善的人,但奴才跟了太妃娘娘這么久,深知她仍有身后不安事?!?/br> “是十一爺嗎?” “是。十一爺為人莽撞,您是知道的,他與萬歲爺之間恩仇,奴才不敢妄論。娘娘也不敢妄言,然而,娘娘活著的時候,萬歲爺也許還顧念先帝爺與娘娘的情分,不忍加罪,如今,娘娘走了,議政王大臣會議也名存實亡,宗親之中,雖恭親王和福晉還肯念骨rou親情,但也都是勸不了十一爺的,更不能護十一爺安然……娘娘什么都不求,只求十一能活……” 金翹聽了這些話有些不安,打斷他道:“主兒,時辰不早了?!?/br> “和主兒,求您聽奴才把話說完!” “公公有什么好說的,我們主兒是和妃,早就不是什么十一側福晉了。主兒過來敬香守靈,是我們主兒尊重太妃娘娘,您怎么能跟主兒說這樣的話……” “金翹?!?/br> “主兒!您忘了宮里都在傳什么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卻沒有應金翹的話,回頭看向身后那樽棺槨。 棺槨前的紙灰飛滾來她的腳邊,一遇見雨就再也揚不起來,如同一個人的命數,沉淪入泥濘,再也立不起來。 王疏月垂下眼來,周遭風起雨聲鬧,掩了她喉嚨里的聲音。 “娘娘,疏月試試?!?/br> 第83章 滿庭芳(三) 四月的天,下過雨后就變得十分干凈。 夜幕降下來之后,天幕上鋪滿了碎玻璃一般的星星。 王疏月回到翊坤宮的時候,金色翹和梁安都規規矩矩地立在西暖閣的外面?;实鄣膬x仗如同一條璀璨的龍,盤踞在翊坤宮前。 宮門后,駐云堂的燈亮著,屋檐上的殘水如斷線的珠子,伶仃地掛在窗前。 御膳房的太監端著杯盤碗碟有序地退出來,王疏月側到一旁相讓,順勢掃了一眼那盤中菜,有魚鴨雞肚,皆擺得完整,幾乎沒怎么動過。 何慶眼看著這些東西撤出來,皺眉道:“哎喲,可怎么在《起居注》上注筆哦?!?/br> 王疏月望向窗上的那段人的影子:“皇上時候時候來的?!?/br> 何慶應道:“來一會兒了。今兒養心殿,連奴才師傅都被關在外面,陪著萬歲爺見十一爺是王老大人,王老大人出來一個字兒都沒沒吐,如今……” 他壓低了些聲音:“奴才們也不知道,兩位爺說了些什么。不過這會兒,周太醫在里面。和主兒,您啊,仔細些?!?/br> 他雖這樣說,但也是白囑咐,王疏月和皇帝的相處,他摸都了現在,是既摸出些門道,又摸不出門道。想著,給了自己嘴上一巴掌,彎腰替王疏月打起了門前的簾子。 “奴才多嘴,您請?!?/br> 王疏月走進明間。一眼就看見在燈下寫方子的周明。 “哎喲,微臣給和主兒請安?!?/br> 他原本沒看見王疏月進來,請安請得急,膝蓋磕在地上清脆地響了一聲。 “皇上吩咐,讓微臣寫了方子,在這兒候著娘娘,給您換換季之后的方子?!?/br> 王疏月道:“我之前吃的是黃太醫的藥,覺著是有些燥了?!?/br> “是,黃太醫跟微臣說了娘娘如今身子,仍是寒氣排不盡,郁在五臟六腑不出,若不用些溫補的藥,也不能見效。所以,方子出的烈些,不過,馬上入夏了,微臣怕娘娘負荷不住過多的人參rou桂,還得等娘娘更衣后,仔細地請出手來斟酌斟酌脈象,才好定方子?!?/br> 王疏月點點頭。 “好,皇后娘娘的身子還好嗎?” “回娘娘,皇后娘娘原本是有血虧之癥,但孕中調補得好,如今生子,反將之前的癥候輕減了不少?!?/br> “嗯,那便甚安,您起來給皇上寫方子吧。金翹,讓梁安進來,給太醫照看著燈火?!?/br> 說完,便把金翹也留在明間,自己一個人穿過地罩,走進了駐云堂。 皇帝這個時候,通常是千年不變的伏案姿勢,今日卻撐著一只手按在腮幫子上,低頭皺眉,似乎不是很受用。王疏月剛一進去,就聽著了一聲皇帝吸口水的聲音。 皇帝原本在想事,這會兒自己也被自己這個滑稽的聲音驚了一下,忙松開手坐直身子,低頭去拍自己的衣襟,見還不至于出流口水的糗,這才放心,從新將手摁回腮幫子處,一面又搖頭,自嘲地笑了笑。 王疏月咳了一聲,皇帝先是一怔,而后僵硬地將臉繃了起來。 “什么時候進來的?!?/br> “剛進來,跟周太醫說了幾句話。我……去更衣?!?/br> “站住?!?/br> “是?!?/br> “你……將才看見什么?” “???哦,沒什么?!?/br> “你給朕拿過鏡子過來?!?/br> 王疏月四下看了看,駐云堂是書房,并沒有鏡子,這會兒金翹和梁安又在外面,若要去給這位爺找面鏡子來,還得往暖閣里走一遭。 “那您等等,我這便取去?!?/br> 說完,正要走,卻又聽皇帝道:“算了算了,你過來,幫朕看看這里,是不是腫了?!?/br> “腫了?” 王疏月忙移了一盞手邊的燈過去,皇帝在燈下慢慢松開摁在腮幫子上的手,那手所摁之處,果然高高地腫了一大塊,王疏月險些脫開而出:“您這是被人打了嗎?” “別碰,先說是不是腫了?!?/br> “是……有點腫,您這是怎么了?” 皇帝重新將手摁了回去,一手推開她舉在一旁的燈。簡短地吐了兩個字:“火牙?!?/br> 正說著,周太醫跟著梁安走了進來,在案前跪下道:“皇上,方子寫好了,臣已讓人去御藥房煎藥,過一會兒便送來?!?/br> 皇帝摁著腮幫子,含糊地“嗯”了一聲。 周太醫抬頭看了一眼王疏月,猶豫了一下,又道:“皇上,您這個火牙疼的毛病,和您的心情有關,臣只能替您用藥的發散,還望皇上能自己疏解心緒,泄去心火,保重龍體?!?/br> 皇帝抬起頭來:“朕讓說話了嗎?方子寫好了就出去候著和妃?!?/br> 說完,他將手中的筆往筆筒里一投,咚一聲作響,嚇得周太醫連忙閉嘴,跟著梁安匆匆茫茫地退了出去。 皇帝靠向椅背,仍舊摁著自己的腮幫子不肯松手。 那嘴里一旦疼起來,口水就淌得多,冷不防地,皇帝吸了一口氣兒,又在唇齒之間吸出了尷尬的聲音。這一聲之響,雖然王疏月看向一邊沒出聲相問。但皇帝不信她沒聽到,一時自暴自棄,索性把她拽了過來。 “你今日在寧壽宮應該沒少哭。想笑就笑吧?!?/br> 王疏月看著皇帝的樣子,哭笑不得。 皇帝看了她一眼,松開手,指向自己的腮幫子:“這么難看你都看了,王疏月,你要么笑,要么朕就讓你哭?!?/br> 連笑都要逼著來。張得通都差點對自己主子翻了個白眼。 “您都忍了一天的氣了,還來逗我樂?!?/br> “胡說,朕逗女人樂?你當朕是什么……嘶……人?” 牙齒疼不是病,疼起來可真是要了命。 若可以,皇帝到真不肯自己這么接地氣兒地在她面前丟人,不光是丟人,自己都不愿意承認的意圖還被她看得明明白白的,這就更尷尬了。 好在她也摸通了他的脾氣,柔聲道: “好好,您是大清的好皇帝……絕不會沉迷女色,把精力用在奴才們身上?!?/br> 一面說,一面彎腰去替他收拾書桌上散放的折本。 她身上的素服此時還沒有換下來,白緞袖口處露出的那只手腕,被燈照得幾乎泛出雪光。手指靈巧柔軟,不一會兒,就將他翻亂的折本全部疊放規矩了。 “主子,你放心,我今日沒哭?!?/br> 說完,立直身子沖著他蹲了個福:“您看折子吧,我陪您,等您批完了,我再更衣去?!?/br> 沒哭就好。 皇帝借燈看著她的眼睛,心里軟軟地落下這四個字。趁她整理的空擋,狠吞了兩口唾沫,終于清干凈的空腔,對她端出了嚴肅連貫的語氣。 “王疏月,朕是皇帝,朕從來不忍氣。你不得胡說?!?/br> “我哪里胡說了,明明是周太醫說的,讓您泄去心火,保重龍體?!?/br> 說著,她拉起皇帝的手,攤開他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