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你還站著?端茶?!?/br> “這是太后……” “朕看不得你吃這個紅蛋,更見不得你一個禁足翊坤宮的人,還敢擅自去壽康宮謝恩?!?/br> 說完,他站起身,召張得通進來,一手碾著蛋殼,一手將剩下的半顆蛋丟進嘴里。 剛想說話,又覺得噎得很,張得通見王疏月目瞪口呆地看著皇帝不知道動,趕忙手忙腳亂地去給他端水。 皇帝端過來喝了大兩口,好不容易把那半顆蛋吞了下去。拿過王疏月帕子狠狠擦了兩把手,抬腳就往明間走,一面走,一面讓人傳尚衣監的人進來更衣。 王疏月看著皇帝將才擦過手的帕子,上面殘留著一大片蛋殼上的紅料。 終于是回過神來??扇滩蛔∮窒胄?。 皇帝這個人,真是好傻的一個男人。以為她在子嗣緣分上有多傷心,連這種無關痛癢的刺激,都要去為她擋。 王疏月還自顧自地在樂,明間里的人已經不耐煩地開始喚她。 “朕的玉佩,給朕拿出來?!?/br> “您擱哪兒呢?!?/br> “昨晚你給解下來的,你現在問朕擱哪兒?!?/br> “我……我找找?!?/br> 第82章 滿庭芳(二) 裕太貴妃已經行過大殮,此時停靈在寧壽宮中。 原本內務府對于怎么辦這一場喪事十分頭疼。 十二掌官內務府多年,雖一切有例可遵循,但是撞上了皇后誕子的日子,太后與這位太妃又有多年的宿怨。到底是不會巴望著她的身后事好。 一時之間,十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更不敢找閻王皇帝問他的意思。 跟幾個司官堂官混沌地cao持了幾日,橫豎不像個樣子。 恭親王眼見這樣不行,硬拉下了二十多年的臉面,又捧上兄弟骨rou情意這頂大帽子,幾乎是跪下來求十二,才逼著十二給自己的母親張羅出了這場尚算體面的身后事。 然而皇后還在月中,太后又一句都不肯過問,縱然內務府銀錢使到了位,沒有人物在靈前撐著,那些宮外王妃,誥命漸漸也都提不起精神來了,告病的告病,早辭的早辭。 女人在金銀堆里活了一輩子,無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得到夫君的疼愛似乎都不重要。 對于嬪妃們的后代而言,母親的尊榮,也是他們的臉皮。恭親王一味只要儀制,一味盯著香火不能斷,哭聲不能停,在靈前守不到兩三個時辰,又忙忙慌慌盯著宮外“演杠”的事去了。好像只要典儀完整不出錯漏,自己額娘的一生,就當真功德圓滿了一般。 守靈的宮人到真的是哭得嗓子都喑啞了。 而太妃的金棺被圍擁在這一片毫無情緒的哀嚎之中,依舊顯得孤零零的。 殿外正,此時在為賀臨搭建守靈的廬帳。 大片大片雪白氈子堆在階前,幾乎擋住王疏月的路。 內務府并工部的人見王疏月不好走,忙指過來一個掌事的太監賠不是:“和主兒恕罪,咱們這兒趕著工,來人啊,趕緊收干凈,讓和主兒好走?!?/br> 工部的人七手八腳地過來收拾停當,退到一旁。 金翹陪著王疏月踩上鋪著白絹的石階,香火的氣息鋪面而來,連金翹都不妨失儀彎腰咳起來。 “這燒的是……咳咳,什么香……都烈成這樣……” 王疏月抬頭朝明間看去,王妃和誥命都是每日從外面入朝來守靈,這些人大多老弱,撐不住一會兒便要到各處去休息。這會兒剛過了辰時,靈前只跪著淑嬪,寧常在,并恭親王的福晉三個人。 淑嬪雖跪得儀態端正,仍不時拿絹子去掩口鼻。 寧常在跪在她身后,已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只有恭親王的福晉,眼睛腫得像兩顆核桃。雖也是精疲力盡,卻仍然一個人守著火盆,盆中的紙灰四揚,有的落在金棺上,她抬眼看見了,又連忙撐著身子站起來去拂掃。 金翹輕聲道:“恭親王的這位福晉上月才小產了,如今這樣撐著上來……很不容易?!?/br> “小產?” “嗯。聽說是郁結所至?!?/br> 女人的郁結,若不是因為男人離心,那就是對前途的恐懼了。 金翹身在情愛之外,比王疏月看得還要毒些。 “太貴妃一死,萬歲爺對恭親王府啊,就連先帝爺的那一點情念也不用顧了?!?/br> 說著,她似乎也有些難受。見王疏月跟著她的沉默下來,忙笑著轉了話道:“主兒,進去吧。奴才伺候您上香?!?/br> 二人一道走進殿中。 人的影子恰好落在淑嬪的背上。 淑嬪偏頭看了王疏月一眼,放下了正捂在鼻上的絹子。 “娘娘來了?!?/br> 說完側過身,稍彎了彎腰。 “大喪不行禮,恕妾……就這樣給您問個安?!?/br> 一面說一面扶著宮人的手站起身,將自己跪著地方讓了出來,退到寧常在身旁,從新跪下。抬頭對王疏月續道:“皇后娘娘在月中不便守靈,太后娘娘身子不好,也不肯來,妾在這里六神無主,和妃娘娘您來了,我們也就有了主心骨了。是不是,福晉?!?/br> 看似無意,話卻遞到恭親王福晉那里。 恭親王福晉抬頭看了王疏月一眼,挪動膝蓋朝向她,雙手疊放于膝前,彎腰伏首朝王疏月磕了一個頭,冷冷地應了一聲“是?!?/br> 王疏月蹲身扶住她。 “大喪不行禮?!?/br> 恭親王福晉直起身,眼睛卻一直望著王疏月面前的地面。 “對旁人不必如此,對您不敢。和妃娘娘,我們恭親王府已經無欲無望,只求能讓太妃娘娘的身后事體面平靜,娘娘如今身受皇恩,已不是奴才們敢攀附指望的人,求娘娘可憐,給我們一個心靜,也讓太妃娘娘魂魄安寧。若您見憐,奴才就再給您磕三個頭?!?/br> 金翹有些聽不下去了,剛要開口,手腕卻被王疏月一把摁住。 “主兒……” 王疏月沒有松手,反而使力將她拽到了身后。 “福晉誤會了?!?/br> 恭親王福晉淡淡地笑了笑,仍不看王疏月,平靜道:“娘娘,是不是誤會都不重要。娘娘是有父母兄弟的人,再來,服侍皇上也是本分,王爺和十一弟雖然對娘娘有諸多怨恨,但我不敢有,只是身為恭親王的福晉,身為太妃娘娘的兒媳,在太妃娘娘的陵前,對著娘娘,我們說不出別的話來?!?/br> 說完,她站起身,取了一炷香點燃,遞到王疏月眼前。 “請娘娘上香?!?/br> 王疏月沉默了須臾,才伸手將她呈來的香接過來。兩雙縞素的袖子交疊在一起,袖中露出的手腕同樣,一雙柔弱細白,一雙因為妊娠才段,仍有些浮腫。 “娘娘,上完這一炷香,還請娘娘就不要再來了?;噬蠝适坏芄蜢`,奴才與王爺都已經感恩涕零,十一弟這個人,莽撞,不知事,見了娘娘定會有冒犯……天之之威,十一受不得第二次了?!?/br> 說到這里,她有些哽咽,之后的話聲也抖起來。 “他在三溪亭已經去了半條命,剩下的這半條,奴才和王爺若再不能護住,就當真無臉面對太妃娘娘的在天之靈了?!?/br> 王疏月沉默了,淑嬪卻在一旁不知何意地搖頭訕笑。 香燒了一半,灰白的香灰落在王疏月腳邊,她挪開一兩步,與恭親王福晉之間來開了兩三尺的距離。 “福晉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太妃娘娘從前待我很好,我只是想在她的靈前盡一份心。守完今日我就走,絕不會讓福晉和恭親王爺為難,也不會傷十一爺的心?!?/br> “但愿娘娘,心同此話?!?/br> 說完,從新在火盆旁跪下,不再出聲。 王疏月敬過香,也在淑嬪將才跪著的地方跪下來。 宮人們的哭聲從頭至尾都沒有斷過,此時不知是起了個調子,哭得越發聲嘶力竭,可是沒有眼淚的干嚎除了刮耳之外,并激不起人心中真實的哀傷。 越是這樣虛偽的悲戚,越讓王疏月難受。 太妃身前就是個溫柔的女人。 王疏月至今仍然記得,十一獲罪,她奉旨入宮。富察氏罵她拜高踩低,不知廉恥,就連十一都寫過力透紙背的文字,逼著她去死。那時,太妃人在病中,卻仍然過問她是否安好,甚至讓曾尚平傳話說:“一切都是賀臨對不起她?!?/br> 王疏月活了二十年,除了母親之外,太妃是唯一一個理解她的女人。 她與王疏月雖不是至親之人,但她卻和王疏遠月的母親一樣,著實看得見王疏月的好。賀臨看不上她,冷落她,她都看在眼里,甚至幾次三番地喝斥賀臨,為她爭取體面。 正如她自己說的,她心疼王疏月,比心疼富察氏還要多。 她是真心希望做她的長輩,即便知道賀臨被囚,王疏月封妃,這樣受世人詬病事,她也至死都沒有說過一句逼難王疏月的話。 如今,這兩個女人一個成了黃土隴中的孤獨的白骨,一個雖然封入金棺,卻也是一個人,寂然地走的。 她們的最后一面,王疏月都不曾見到。 其實,如若可以,王疏月倒是真的很想聽她們對自己說幾句臨別之語。 誠然她如今擁有帝王之愛,可她在這個世行走地仍然不易。面對諸多質疑,漫罵。 然而她又從來不是一個心冷手毒的人,抵御時代糟粕的無非是她問心無愧的真誠和良知,這是她的底氣,也是她與世俗的隔閡,她很想聽人溫柔地告訴她:“你沒有過錯,你已經做了你應該做的。你無愧于你的家族,無愧于夫君,無愧于他的兄弟子嗣,也無愧于你自己?!?/br> 這些話,只有女人能對女人說。 無論是王授文,還是王定清,或者皇帝,都不開不了這樣的口。 王疏月一面想著,一面彎腰伏下身去,頭枕手背,朝著那樽金棺,恭敬地叩了一首。 *** 酉時。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王疏月同金翹一道從寧壽宮中走出來。雨雖不大,頭頂的天空卻壓得很低,像是在為之后醞釀一場大暴雨。殿外的倚廬已經修好,工部的人正在撤走,一時腳步凌亂,踩起了滿地的積水。 不多時,與漸漸大起來。倚廬前只剩下了一個人。 金翹瞇著眼睛看向那人,遲疑道“好像是從前掌儀司的那位曾尚平……曾公公?!?/br> 話音剛落,卻見他已朝著王疏月這邊走來。 雨雖然不小,但他并沒有撐傘。藏青色的宮服被雨水浸了個半透。 臨到面前,他也沒有貿然走到檐下,而是在王疏月面前四五步的地方站住,彎腰打了個千,恭聲道:“給和主兒請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