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達爾罕親王在旁道:“這可是娘娘親口所言,在座的諸位王公,文武官員可都是聽得親清清楚楚?!?/br> “是,我絕不食言?!?/br> 說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開口道:“何公公,端上來吧?!?/br> 外面候著的何慶高應了一聲。 奉食的宮人魚貫而入,素白的瓷盤上盛著烤得焦香的rou。王疏月讓了一步,宮人們會意,上前來將素瓷盤一一放于食案上,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親自端起其中一盤,彎腰放在松格臺吉面前。又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盞香料,反手扣撒在盤之中。而后直起身來,淡聲道:“臺吉,請?!?/br> 松格臺吉看向那盤烤rou,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陣冷汗。 從切開的那一面來看,那rou質發烏紅。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駱駝的守衛給駱駝喂狂藥后向他匯報時說的話:“藥烈,會至駱駝血脈沖斷而亡,其后則看不出有中毒之狀,唯似力竭而死?!?/br> 普通的駱駝rou,放血烤熟之后,都是土黃色的rou質,唯有那血已滲入rou中,干涸不出的死rou,烤出來的才是這個發烏的顏色。松格臺吉的手暗暗握緊,額上滲出了汗來。 “這是……什么?!?/br> “炙rou?!?/br> “你……” “對,是我親自調和香料,親自熏烤?!?/br>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塊rou,見外面那層rou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樣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來是你親自的烤的,若是御膳房的人經得手,朕今兒就把他們都發派了?!?/br> 他一面看一面笑,忍不住又補了一句:“烤得跟個炭一樣?能吃?” 王疏月回頭,仰起臉看向他:“皇上,都說獸rou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沒見過,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說不能吃,那您就別吃了,這本就是奴才進給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br> 皇帝一手撩開那塊rou,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著就沒胃口?!?/br> 皇帝這么一說,松格臺吉就更慌了?;实鄄怀?,就證明這個rou真的是那只被下過藥的瘋駱駝身上的,這個和妃,難道是和皇帝已經籌謀好了,要拿捏整個蒙古王公嗎? 腳有些發軟,他不得已,只得跌坐回去。 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樣,褪下手上鐲子,輕輕挽起袖口來,那細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來,露出一只仍余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靜靜地拿起刀,細致地切下一片rou來,送到他面前。 “臺吉,我說過的,進完這一盤,我自會向皇上請罪。您請?!?/br> 松格臺吉死死地盯著那盤rou,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著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顫著手去摸手邊的筷子,一面抬頭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舊維持著平寧的面色,柔軟的雪狐毛在其肩頭輕輕地搖動??粗氖衷谀请p筷子上齟齬,卻一直不肯捏起來。便回身朝坐在下面的父親看去。 父女目光一相撞,即便王授文并不全然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父女之間的默契仍然是在的。 “松格臺吉,皇上讓和妃娘娘親自進宴,您若再不吃,就是對皇上大不敬,豈不是抹殺了你們首領讓的你來敬獻九白的臣服之心了?!?/br> 他又端著那副官腔開口。 這也是蒙人最厭惡的腔調。 松格臺吉正憋得慌。 “你這個前明老猴……” 一句話未頂完,卻聽十二道:“前明早已覆滅,如今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仍以‘前明’二字分劃又是什么居心?!?/br> 松格臺吉窒了聲,再看面前的王疏月。 她安然自若地處在爭執之間,松格臺吉也不知道,她明明一言未發,是怎么原本在她身上焦點悄悄挪到自己身上去的。 “您請?!?/br> 仍然只有這句謙虛溫順的話,帶著漢人安寧的修養。舉重若輕,令他頭皮發麻。 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逼他吃這塊毒rou。 達爾罕親王實在忍不住了,他們都是蒙古舊藩。大清入官染了漢人酸腐氣兒也就罷了,他丹林部的人在宴上跟個女人膩歪什么呢?吃了□□那女人請罪,讓皇帝擺明白他重蒙古的態度才是要緊。 于是他走出席,粗聲道:“我說,你怎么也跟個女人一樣,駱駝rou而已,烤得是不好,但也不至于像逼你松格臺吉吃石頭一樣吧?” 說完,端了一碗酒剁到他面前。 “吃啊,吃了跟我再干一杯。別跟姑娘似的?!?/br> “達爾罕王,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么險惡用心,她這塊rou有……” “有什么?!?/br> 王疏月的目光輕輕一閃。 松格臺吉一怔,被達爾罕說得沒了臉,差點把要命地話給說出來了。 “你……我們丹林部的人從來不吃駱駝rou!” “駱駝rou?松格臺吉,你怎么知道這是駱駝rou,這明明是馬rou?!?/br> “我……” 話已至此,松格臺吉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索性道:“我們丹林部的人,連駱駝和馬rou都分不出來嗎?” 十二道:“被和妃娘娘烤成炭的rou,臺吉未入口也能分明,佩服?!?/br> 王疏月親自取筷夾起那片rou送到他眼前:“臺吉入口一嘗,便知是馬rou還是駱駝rou?!?/br> 松格臺吉真的是忍無可忍,一把將那塊rou打掉。王疏月沒站穩的,身子也跟著偏過去。 張得通眼看著皇帝手上爆起了青色經脈,好在何慶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了王疏月。 在坐的蒙古王公也看不明白。 管它是馬rou還是駱駝rou,這松格臺吉又是喝斥,又是動手,也不知道在矯情什么,偏偏就是不肯下口。 一時之間,議論聲地起來。 王疏月擺開和慶的手,用手絹拭了拭袖口的油膩,端端地立直身。她并不強勢,像一團輕絮一樣立在篝火旁,好像隨時都會被燒化。 皇帝笑望著那個瘦弱的身影。 那一身艷明就是襯她,襯她執軟刀的那股韌力,直戳得松格臺吉退無可退。雖漢人們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皇帝從前也認這句話,但遇見王疏月之后,他又覺得,并不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相伴一輩子,若后妃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他的人生,那稱孤道寡就真的是人間帝王的詛咒了。 望著那身蔥綠嫩黃,皇帝突然有了種“贈爾戰袍”的快感,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傻得很,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抓過酒壺,給自己滿了杯。 第60章 如夢令(四) 而此時松格臺吉被這一塊女人送上來的□□得快要瘋了。 周遭質疑聲四起,有人是甚至譏笑起他的忸怩來。 達爾罕親王道:“真是麻煩得很,我從來沒聽過你們丹林部不吃馬rou的,來來,本王親自伺候你吃一口,我們好聽這位娘娘后面的話?!?/br> 說著,抓起rou就要往松格臺吉嘴里塞。 松格臺吉急得頭上青筋都爆起,卻抵不住達爾罕親王的強勢,喉嚨里一哽,冷不防把那入口的rou吞了下去。 他狠力推開達爾罕親王,掐著脖子一番干嘔,拼命想把那rou從胃里嘔出來。 “吃都吃了,臺吉何必呢?!?/br> 一盞茶遞到了他的手邊,仍然是那一只白凈柔軟的手,袖口已經扁了下來,遮住了手腕上的烏青,她用一種極得體的姿勢端著茶杯,呈到他面前。聲中波瀾未起,從頭至尾都是那一個柔軟的腔調。 松格臺吉往后退了一步。 “你敢用毒rou害我!你這個漢女!” 王疏月放下端茶的手。淡淡地望著他:“這怎么會是毒rou。這分明是我親自進呈的馬rou,” “你還在胡言亂語!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這就是那只白駱駝的rou!” 話音一落。 人聲全部降下。 王疏月將茶杯放回托盤之中,點了點頭。 “所以,你不光知道這是駱駝rou,你還知道,這是那只白駱駝得rou,你甚至知道,那只白駱駝的rou里有毒。因此你才百般推遲,不肯入口。你說你憑眼睛能分辨得出馬rou與駱駝rou的不同,這倒是說得通,但我不明白,你如何就知道,那白駱駝rou里有毒?” “你……” “松格臺吉,如今,我可以告訴你。這的確是駱駝rou,但是,并不是那只白駱駝。只是御廚在取rou之時沒有放盡的駱駝血,連血一起炙烤而已。我已請太醫查驗過,那只死了的白駱駝的rou中的確有一種可以令人和獸發狂而死的毒,但從表面來看是看不出來中毒的跡象的,反而像驚厥竭力而亡。但會至血脈繃斷,其狀正如你眼前的這塊rou。我聽說,自從白駱駝死后,兩個負責看守的守衛被你處死,你也從來沒有查看過那只白駱駝。你不可能是事后知道其rou有毒,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只駱駝死之前,你就已經知道它被喂過毒了?!?/br> 達爾罕親王是個粗人,王疏月這一番話說完,他也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回頭怔怔地看向松格臺吉。 “什么意思……” 十二冷聲在旁道:“原來是你們賊喊捉賊,松格臺吉,獻九白之禮本是表臣服之心,可你們丹林部早謀劃好了,要借這九只畜生,陷我大清于不仁不義之地??尚χ畼O,你們表臣服之心,我們大清做破滿蒙之盟的惡人,你們是不是還打著如意算盤的,要讓外藩四十九旗,跟著你們一道反清!” 這話一說。 諸部的王公忙出席,齊聲道:“臣不敢?!?/br> 松格臺吉臉色漲紅,嗓子里像被灌了一口辣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你你……你算計我!” “是你們算計了皇上,算計了大清?!?/br> “王什么月,你住口!” 松格臺吉如今已經聽不下去她那不急不快的聲音。冷不防把她的名諱胡亂地叫了出來。 然而話音剛落,卻聽一個聲音寒道:“這三個字是朕叫的?!?/br> 王疏月回過頭去。卻聽他冷冷地續了一句:“拖出去,砍了,把人頭給丹林部送回去,王授文?!?/br> “臣在,拿捏好你的文辭,給朕寫一篇揚揚灑灑的征伐文?!?/br> “臣遵旨?!?/br> 達爾罕親王這才將前前后后的因果想明白。忙牽頭喊了一聲:“皇上圣明?!?/br> 眾人皆行跪,帳中就只剩下了皇帝與王疏月一坐一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