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真的很沉,戴了一日,脖子都有些發酸了。 不過,怎么說呢,從出生到現在,她都活得素淡。從前修書,只要穿得干凈整齊,不辱沒圣賢就好,任憑南方的姑娘怎么愛戴花,怎么愛擦粉的,她都不在意。這也是頭一回,有男子送她女人的飾物,哪怕不好看吧,王疏月也喜歡。 且不光是如此。 女子是粉雪堆起來的,太弱,俗世里的風一吹就會散作塵埃,就算是少年時代喂飽了書香,心中放明鏡,也不可能和那些紙張文字倚靠著過一輩子。要活著,就既要嫁,就要重名聲,尊婦道。 所以,在王府要拿名聲來逼死她時,在人們唾棄她棄和賀臨而求榮時,皇帝給了給了王疏月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名分。 這段時間,王疏月一直在回想他的那句話:“一間屋子是吧。朕把翊坤宮賜給你?!?/br> 皇帝這個人說話,從來都挑狠的不挑軟的,而且,就算是應允或者承諾,也絕不會主動給多一分超出所求的東西。 因此這話也就是像在說,皇帝遂王疏月所愿,拿間屋子放著她,讓她自生自滅。 但王疏月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在養心殿伸出的那只手,掌心之中,似乎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想要給她。 *** 酉時過去了一會兒。 長春宮的明間里,伺膳的人剛煮上野雞鍋子。 皇后靠在一旁竹榻上瞧書,外面人傳話道:“娘娘,壽康宮的陳姑姑來了?!?/br> 皇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天時?!坝炙湍撬帨?。傳吧?!?/br> 陳姁走進來,身后的宮人果然捧著一碗黑黢黢的湯藥。 “娘娘,太后娘娘說,您不能灰心,子嗣的事情上,還得一直用力才好?!?/br> 皇后放下書,示意宮人把碗端過來。 那藥苦得要死,自從她去年小產之后,太后就一直沒斷過讓太醫院幫她坐胎的心。 也在私下對她說過很多次,雖然成妃依著她,皇后也疼這個肯與她親近的孩子,可那畢竟不是她的嫡子,如今還小,糊里糊涂的沒想法,日后大了,卻不好說了。 如今蒙古部原不如大清剛入關那時雄實,皇帝不是太后的親生子,皇后其實也想有個孩子,但她要強,小產之后也沒有好生修養,仍cao勞著王府繁雜的事,身子虧厲害了,如今調養起來很是艱難。 皇后和太后不一樣,她信藥理,逼出了太醫的實話以后,對子嗣心就淡了。 但她還是不愿直接絕了太后的念想。 一口氣把藥灌了,那胃里的回苦一頂上,沖得皇后幾乎要嘔出來,孫淼忙端蜜餞過去,還沒及入口,外面通傳聲已經響了,皇帝跨進明間,聞到藥味不由皺眉。 “什么味道?!?/br> 皇后對陳姁道:“趕緊拿下去吧?!?/br> 說完帶著滿宮的人向皇帝行禮?;实壅f伊立, 又見陳姁在。 “皇額娘今兒的晚膳用得好不好?!?/br> 稀疏平常的詢問,但皇帝十幾年來一直沒斷過。 “用得好,娘娘今兒吃了幾塊湯里頓的野雞子,說是燉得極好。知道皇上和娘娘用晚膳,特讓奴才的們送一盅過來,給皇上嘗嘗?!?/br> 說著,果然有宮人將湯品捧了上來,在皇帝面前跪呈。 這是個很細又很意思的規矩。 皇太后賞賜的東西,指了名,那即便是皇后也是不能吃的?;屎笠呀洸碌綔械拿?。即便已經人事,還是不免耳后赤紅。她很不喜歡太后動的這個心思,雖說不至于是給皇帝下春藥那些腌臜的東西,湯里頭多不過是些暖情又補身的藥材,但皇后總覺得,這是對她的辱沒。 皇帝沒說什么,張得通遞上勺來,皇帝共舀了三口吃,便擱下了。陳姁擺了擺手,宮人捧了湯盅,跟著她一道退了出去。 皇帝掃了一眼桌上的野雞鍋子。 “最近宮里像愛吃這個?!?/br> 皇后立在皇帝身旁,褪下鐲子挽了袖口,用銀筷替皇帝布菜。 “皇上還在誰那里吃過?!?/br> “將才吃了三口嘛,好像前日淑嬪也送過一盅?!?/br> “皇上嘗著如何?!?/br> “忘了?!?/br> 他說得輕描淡寫,夾了一片雞rou。 又道:“對了,朕事多,剛過來那一路,張得通才跟朕提,皇后問朕太皇貴妃遺物的事。也不做其他的處置,讓內務府送出去給嘉令?!?/br> “是。妾也覺得這樣好?!?/br> 說完,她起身替皇帝添了碗滾湯,放在自己手邊吹著。 從頭至尾,皇后都沒有問一句同王疏月有關的話,沉默地服侍著皇帝用完膳,又服侍他更衣盥洗。直到三口雞湯起了效力。兩個人心知肚明地行完周公禮,各自整理,重新合眼躺下。 這一夜下了一場暴雨。到了后半夜,甚至電閃雷鳴起來。 次日,旨傳曉六宮。 王疏月封妃,賜號“和”。 皇后在壽康宮中聽到這個消息時,已過了辰時,成妃,婉常在等請安的人都散了?;屎笳藕蛱笥媒疸y花水泡手。陳姁就這么把話傳了進來,引得皇后在水中手一滑,險些掐傷了太后的手背。 太后將手從水中抽出來,示意她退下。 一面擦手一面搖頭道:“和,賀,這可是他名字里的避諱啊。馬爾佳家那的個小子,原叫榮和,后來都讓改了榮保。如今,這個字又不避諱了。時清啊,你挑給皇帝的這個女人,哀家看不明白了?!?/br> 第30章 聲聲慢(二) 皇后退到一旁的紫檀椅上坐下。 重新戴上伺候太后泡手時褪下來的翡翠鐲子,那玉已經很老了,被人的養得晶瑩剔透。太后看著那只鐲子道:“還是成婚時皇帝贈你的那一只呢,快有十年了吧?!?/br> 哪是他贈的呢,不過是內務府過的禮。 皇后將手腕抬起,自看了一眼。 芙蓉種的翡翠鐲子,不含黃調,底子略帶粉韻。 那時皇后還年輕,覺得這芙蓉種的比什么廣片,巴山玉,又或者干青種的好看多了。如今看起來卻并不太尊重。 “也快戴膩了?!?/br> 說著,她笑了笑。捋下闊袖將她它蓋了去。 太后嘆了聲氣:“時清。你就這么不愿與皇帝修和?!?/br> 皇后側面朝東暖閣的方向看去,那處是佛堂,此時正擺香案。黯淡的夏日午后,焦躁的蟬兒在東墻外的杏樹上發了瘋似地叫。太監拿著三根竹子桿兒在下頭粘蟬,但怎么粘好像都粘不完。 “皇額娘,不是我不肯修和,是我與皇上之間,本就沒什么情意在,也就談不上裂隙?!?/br> 她話聲極淡,甚至壓不過蟬音,更聽不出悲意。 臉露在步步錦窗格透下的天光之中,雖妝容勻凈,卻已依稀可見眼尾的細紋。 “我是被皇上教成如今這副模樣的。他這些年,視我為臣。我也習慣了做臣?;暑~娘,其實這樣好。他既不喜歡我有多余的心思,我索性什么心思都沒有,這樣,咱們科爾沁部才能得大安,皇額娘和我才能保全?!?/br> 太后無法認同她的話:“什么道理?你是皇帝的嫡妻!你們先有夫妻情分,而后才論君臣之別,不論皇帝喜不喜歡你,你都得想法子往他心里走!時清啊,你這話哀家聽著真是不安,你就那么怕皇帝……” 皇后抬起頭來:“皇額娘,您不怕皇帝嗎?” 太后一怔。 皇后卻并沒有停下口中的聲音, “為三溪亭與京中官有書信往來一事,十一的十根手指盡被夾斷,他的福晉富察氏被休外回本家禁錮看守,老親王為了自己的這個外孫女求親自入宮求過皇上,那日我是在的,那么大的日頭,老親王在養心殿外跪了整整半日,皇上只讓人賜了一盞茶出去,愣是沒見他?;暑~娘,您在皇上病中私見張孝儒的事,皇上一定知曉,若日后發落,廢太子的下場或許比十一還要慘?!?/br> 太后啪的一聲掐斷了手中的硨磲佛珠,白色的珠子嘩啦嘩啦地滾了一地。陳姁等人忙去地上撿。 皇后看著滿地走珠,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得過了,稍微放平了聲音:“我心里明白,我們科爾沁之所以能立于蒙古各部,都是因為為大清延續皇家血脈,因此萬萬年得大清庇佑,后宮里該扶持的,該安排的,我都會用心,但是皇額娘,在這之前,還得有一個人,能替我們在皇帝面前說上話?!?/br> 太后知道她話中所指。 “皇后就那么信王氏?” “我不是信王疏月,我讓她入宮,是因為皇上對她與對別人不同,而她是漢人出身,慧安皇太后的懿旨還懸在神武門的匾額后面呢,無論皇上日后多么喜愛她,王大臣們和議政大臣們都不會讓她坐上皇后的位置,她的子嗣也絕不能被立為儲君?!?/br> 太后聽她說倒這里,肩膀終于慢慢松塌下來?;屎笏紤]的是對的,子嗣急不得。但太后自己與皇帝的母子關系卻越見微妙。是得有那么一個人,為他們說話。 “你竟是如此的用心,哀家總算能放心?!?/br> “皇額娘,還有一句話,你要聽我的。我知道您對廢太子有愧,但是為了我們科爾沁,也為了您自己和皇上的母子情分,您再也不能見張孝儒,再也不能提廢太子的事,您要像在先帝爺面前一樣,把那個人,徹底地忘了?!?/br> 決絕的話,只能聽別人對自己說。 有的時候活著,實不能全然自在。 宮里的人如此,宮外的人也是如此。 五月底,京郊出現了無銅錢繳納賦稅而逼死人的奏報。京城工部和戶部的兩個鑄幣所——寶源和寶泉鑄幣所(類似于清朝的中央銀行,搞貨幣政策和財政調控的地方)的官員在新錢的銅鉛比例上爭得不可開交。與此同時,戶部出了虧空單子,烏善執圣旨在戶部堂中每日傳問催還,逮緊了從前恭,誠王(十一)黨的人催拿,甚逼得翰林院的一個老翰林一條繩子上了吊。 各衙門的人都勒緊了褲腰帶拼命還虧空。 這日過了午時,王授文跟在皇帝的黃金攆下,一路行一路道:“這一批人吐出來,后半年就算四川要用兵也是不怕了?!?/br> 皇帝在攆上笑了笑:“你得空也囑咐烏善幾句,政務龐大,朕也不能一肩全挑。他從前在山東剿匪那不穿鞋(流氓)法不能擺到戶部的大堂上,該松的松,該緊的緊。不能逼得六部給朕撂挑子?!?/br> 王授文道:“臣同他議過,皇上的意思他尋摸得很明白。就是徐翰林……可惜了,那真是被臊死的?!?/br> 皇帝哼了一聲:“若是真是被有辱斯文臊死的,那朕還能赦他。這些人個個指望朕學先帝,翰林的水清了就放出去做學正,要不放他們出去撈污銀子,就理直氣壯地在戶部借錢,朕開試取賢的心拿給這些人糟污得不成樣子,當朕是不知道他們一路上吃消的‘辛苦費’,實上千兩。吃不到了,還怪地方上不舍得孝敬。呵,圣賢書是這樣讀的,朕看也愧對孔老夫子!臊死是咎由自??!” 王授文理解皇帝的性格和想法,皇帝同先帝脾性不同。在懲治污吏,清整朝廷腐政上他是下了狠心的,因此也必須把十一,恭親王這些掣肘的人全部碾平。手段殘酷了點,但王授文還是認可的。歷朝歷代,要收權,安天下,哪個皇帝不拿自己的兄弟祭個天 他想起自己罪中給他下的那個判語:“君子之范,奈何煞氣太重。還真是貼切。 “王授文?!?/br> 他正在莫名其妙的自我得意,冷不防皇帝在輦上喚他。他忙躬身道:“臣在?!?/br> 皇帝聲音清朗:“要說翰林窮,你也是窮了好幾年,朕記得,你沒放出去做過學臺。怎么戶部遞來的冊子上,朕沒看見你的名字?!?/br> 王授文道:“臣的家業小,前明時顛沛流離,好些人都散了,如今內人也去了,就剩了疏月和定青兩個孩子,能開銷什么,至于疏月……一直是皇上的銀錢養著她,她倒也是個知恩的孩子,在長洲的時候,不肯在自個身上多花一分,您贈的銀錢都投到精舍里頭去了?!?/br> “難怪她不喜歡花哨的東西?!?/br> 皇帝自顧自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