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張得通道:“皇上今兒晚上要來陪娘娘用晚膳,讓奴才過來說一聲,請娘娘先備著?!?/br> 皇后應了句“知道了?!?/br> 今兒初十五嘛,每月這一日皇帝都會來,和皇后沉默地坐一晚,再躺一夜。例行公事一般。于是皇后面上沒露什么意思。只吩咐道:“孫淼,跟廚子說,添一鍋子金絲菊燉野雞鍋子。 張得通添道:“娘娘不用急,萬歲爺怕要過了酉時才過得來?!?/br> 這話皇后到在意了,抬頭道:“向來十五都散得早,怎會這么晚?!?/br> “皇上病中累了好些折子沒瞧。說今兒要瞧完了才過來?!?/br> 皇后“哦”了一聲,“本宮曉得了,你去吧?!?/br> *** 南書房值房這邊,此時卻并不平靜。 恭親王,襄郡王,程英,王授文并內大臣馬爾佳坐在值房內,恭親王數著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時不時地掏出鼻煙壺吸一口。老十二看著馬爾佳在自己眼前走過,走過去,忍不住開口道:“馬大人,您也坐會兒,橫豎一會兒會議旨意出來?!?/br> 馬爾佳是個炮仗脾氣。 “從前哪有這個規矩?皇帝單獨召見烏里臺,讓我們在這里侯旨。他烏里臺什么身份啊?!?/br> 王授文道:“您老不是有寒癥,腿不好。在這會兒還能坐會兒。怎么還趕著進去站規矩?!?/br> “王老,您話不能這么講……” 王授王忙向他壓手:“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br> 說著,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恭親王,他數佛珠的手明顯在抖。 不多時,王疏月并幾個宮女走了進來。 父女雖相見,但二人都刻意把目光從對方身上回避過去了。 “王爺,幾位大人?;噬辖o諸位賜茶?!?/br> 眾人忙起來跪謝。 王疏月親手端茶。 走到王授文面前的時候,屈膝多行了一個禮,而后垂眸,將茶盞穩穩地平遞過來。 王授文見她今日穿了一海青色是滿繡氅衣。發間簪著一只金鑲玉的簪子。一見就是大內東西,皇帝賞的。方確曉內務府的消息是真的。 老十二等王疏月一行人退出去,方沖王授文拱了個手。 “早就該給王大人道個喜?!?/br> 王授文忙起來回禮:“不敢,都是皇上大恩。實在受之有愧啊?!?/br> 正說著,曾少陽又進來道:“皇上傳王大人過去?!?/br> “怎么只傳王大人一人?!?/br> “是,請各位王爺大人寬坐啊?!?/br> 馬爾佳哎了一聲,把手往茶案上一掃,不小心翻了茶碗。 滾茶險些燙了一旁恭親王。但恭親王只是側過身去坐著,連吭都沒有吭一聲。手上的珠串卻約數越快。 王授文跟著曾少陽走進南書房?;实壅p手交握在一起撐在書案上,低頭在想什么。烏里臺站在皇帝對面。王授文往書架后掃了一眼,王疏月并不在里面伺候,看樣子是被刻意打發出去了。 王授文正想著,皇帝卻松開了手,人往倚背上一靠,“烏里臺,朕想不明白啊。朕給你的旨意有那四個字——議罪論死。朕讓你把他當囚犯,既是個囚犯,富察氏為何還能見到他。甚至還能替他在豐臺和京城之間傳遞書信?!?/br> “是,奴才有罪。奴才想著,他畢竟是皇子……” 皇帝冷道:“皇子?賊心不死?!?/br> 說完,抬頭見向王授文王授文已經進來。 “你來的正好?!?/br> 他一面說,一面抄起御案上一張紙給他。 “朕親自擬了份旨,你看看?!?/br> “是?!?/br> 王授文接過那張紙掃了一遍,看到最后指關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皇上是要給十一爺上拶刑?!?/br> 皇帝端詳著案上那方端硯,半晌才抬眼應他。 “狠了點?” “不,臣不敢這樣想,皇上是保十一爺?!?/br> 皇帝真的很滿意王授文這一點,再不好聽的話到他嘴里都能變一個味道。 “嗯?!?/br> 皇帝指著他手上的那張紙:“你把這片子拿出去,給恭親王和馬爾佳傳話,說朕聽一聽他們的意思?!?/br> 第29章 聲聲慢(一) 王疏月在月華門上看見了恭親王。 將過酉時,站班的太監正換崗,月華門前人影子凌亂,但除了鞋底與青石板摩擦的聲音外,再無別的聲音,天光暗得只剩下最后一絲了,僅將將能照出恭親王的輪廓來。他一路走得十分很蹣跚,夜里雖下了熱,但暑氣在潮濕地上的仍然騰得厲害,他卻還讓太監給他罩了一件夾絨的披風。 壽康宮的人已經在月華門焦急地侯了他好久了。 恭親王卻沒有要與這些人說話的意思。他命跟來的太監擋了壽康宮的人,徑直出宮去了。 王疏月望著恭親王的背影,手心有些發涼。 一回頭,又見皇帝的儀仗出月華門,她忙跟站班的太監一道退到一旁行禮。 皇帝走到王疏月身旁時,停了一步,低頭端了會兒她頭上簪著那只金鑲玉的芙蓉花簪子。 “好看。張得通啊,朕挑東西還是有眼光的?!?/br> 張得通從來沒接過皇帝這樣的話。 以前這位爺哪在女人裝扮的事情上上過一點心,這會兒許是因為處置完了政事,人神清氣爽,竟王婆賣瓜似的跟他自夸起自己的眼光。 張得通不由地拿眼睛去探皇帝,生怕這位爺話后面還有什么別的意思。畢竟皇帝賞人簪子,內務府的人至少擺了二十幾樣不同式樣,不同材質的簪子到御案上。用紅木托盤盛著,金玉珠寶交相輝映,看得人眼睛發花。 張得通舉燈陪著皇帝撿了這個看看,又撥撥那一柄的流蘇,整整挑了個把時辰,最后挑了他眼前這個看起來最持重老沉的樣式。 白玉柄,簪頭處鑲著一朵金雕的芙蓉花。 其實內務府頭一回伺候皇上親自挑簪子,盡心得要命,知道不能多了,又不能少了,多了怕皇帝挑花眼,少了,又生怕其中沒有和皇帝心意。因此絞盡腦汁地選出了那么二十幾枝,有些是點翠地手法,有些是掐絲琺瑯,有些攢的是花,有些雕的是鳥喙,當真涵蓋了大部分工藝和樣式。明明隨意挑一枝都好看,皇帝的眼光,偏偏挑了其中最沒意思的一枝。說實話,那一只倒是很配皇后的氣質,張得通原以為是皇帝想通了,要與皇后之間修和休和關系,誰知道,第二日卻看到了這簪子落到了王疏月的頭上。 真的……并沒有多好看。 王疏月本就瘦,人又年輕,那細白的皮膚本就如同玉一般,壓根壓不住這跟簪子的沉老的氣質。 皇帝說自己挑東西有眼光。 怎么答呢?張得通想起之前腹誹主子的話,這會兒竟然不敢隨便開口了。 “是,主子眼光好,奴才很喜歡?!?/br> 王疏月答了他的話。 皇帝聽了很是滿意。對嘛,他看得入眼的東西怎么能不好看,玉白,她也白,這就很襯她嘛,金呢,貴重,表得是他給她尊貴的意思。芙蓉花……見得太多有點俗了,但這些不重要,最舒心的是,王疏月這個死倔的姑娘,她說她喜歡。 “朕要去長春宮?!?/br> 皇帝說得輕快,說完以后又覺得這句話很多余,何必這么白眉赤眼地給她報備自己去向。 好在她這會兒到是十分柔順。低垂著頭,聲音也溫柔。 “起先下了場小雨,主子慢先些行?!?/br> 皇帝往前面一看,果見宮道上濕漉漉的。黯淡的天光全部收到天幕里去了。風一起來,有些潮濕的冷。 到不該讓她這么跪著。 皇帝想去扶他,周圍的人卻都把眼睛落在這一處。他又沒這么對姑娘家好過,一下子做不出來,便咳了一聲,示意何慶去把她扶起來。 “朕在值房賜了桌御膳。你們父女坐坐,下鎖前,朕準你送你父親到神武門?!?/br> 王疏月望著滿面春風的皇帝。想起恭親王的模樣,猜到賀臨一生的局,在這一日的黃昏,徹底走死了。眼底不免泛起一絲哀色。 皇帝不知那是哀色,只當她是被自己的恩典感動了。他喜歡聽她說軟話,便故意文了一句:“怎么了?!?/br> 無論他給多大的恩典,王疏月也不可能輕狂到直說心中所想。 賀臨斷送,裕太妃的余生也就跟著斷送了。 她心里的確難受。但這是皇帝的禁忌,她曾經去觸碰過,也親眼見過他的威怒,這個時候自己若敢提一句,不僅于那兩母子無益,自身也難保。 想著,她仰面笑笑,拿話將情緒糊弄了過去。 “沒怎么,一起風,眼睛就澀了。奴才進去了?!?/br> 說完,她借話正要走。 “回來?!?/br> 皇帝喚她,王疏月驚了驚,難道看出什么端倪了。 雖這么想,但也無法,只得停下步子又退回來。 皇帝偏頭看著她發髻,一本正經地說了四個字: “簪子歪了?!?/br> 說完,撣了撣袖口,心情大好地跨出去了。 何慶看著愣在門前的王疏月,小聲對張得通道:“咱們主子也是,明明是萬年難得一次對人家姑娘好,光跟人家姑娘說簪子歪了,扶一把該多好……” 張得通揉著太陽xue。 他將才親耳聽著皇帝傳旨要把豐臺那個人十個指關節都拶斷,讓他一輩子不得與京城有書信往來。而且讓王授文拿著片子出去聽恭親王的意思,逼著恭親王和從前看重賀臨的議政大臣表態棄絕賀臨。 如今想他的手來要為王疏月扶簪,那場景怎么想怎么覺得瘆人。他伺候皇帝這么多年,沒有見過皇帝對哪個女人好過。如今,皇帝對王疏月的柔意,卻在對賀臨的狠絕襯托之下,頗令人不寒而栗。 王疏月一直等皇帝的儀仗走遠了,這才抬起手來,扶了扶頭上的那根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