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王疏月并不知道恭親王同賀臨究竟說了些什么,但她卻感受到了賀臨強壓在心底的某種絕望。 成王敗寇,前途盡毀。 此話不一定殺得死老人,但一定能殺死少年郎。王疏月將頭埋得很低,心里竟有些悲憫。 “解開了?!?/br> “嗯?!?/br> 他隨手一攪纏,自己胡亂打了一個結,跨步往前面走去。 “王爺?!?/br> 賀臨頓住腳步,回過頭來。 “干什么?!?/br> “娘娘心里不安,奴才這幾日又不在貴妃娘娘身邊,王爺多寬慰她?!?/br> “你不在?你要去做什么?!?/br> 王疏月偏頭沖他笑了。 “代人受罪呀?!?/br> 她眼中若有春流,話聲也溫柔:“別的不求,只求那人……別灰心?!?/br> 說完,又蹲了個福?!巴鯛?,迎駕去吧?!?/br> *** 大殮過后就算訣別了。 皇帝也截了發辮?;首影俟俨坏锰觐^,蓬頭垢面在宮中守靈,個頂個的都跟坐牢一般。很多上了年紀的先帝嬪妃也都跟著快熬不住了。大殮后第三日,先帝的皇貴妃富察氏,在翊坤宮里咽了氣,當日小殮,與大行皇帝梓宮同停于乾清宮。 移靈那日是黃昏時分。琉璃照壁的影子正被漸隱于山的夕陽投在王疏月腳邊?;实叟c太后皆不在,視禮的是那日在太后身邊的福晉。她在靈前奠酒叩拜,臨尾才看了一眼跪在的長明燈前的王疏月。終究不發一言,像一尊偶像一般站起身,而后被眾人供著,沉默地行出去了。 王疏月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臺上。不由在想,賀龐究竟是一個什么人呢。能把這位不過二十來歲的女人塑成這般苦朽的模樣。 燈影晃了一下。油淺了。 王疏月收回目光,撐著身子站起來,正想繞到后殿去取燈油。誰知自從那日在雪地里跪了一宿,就像落了病根子似的,一直沒有好全,這會讓又起得急,一個不穩,身子竟往前栽去。 這可是乾清宮的大殿,大理石的磚兒照著面上去,那是得痛死的。王疏月閉上眼睛,心里已經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然而,突然有一只手,在她的手臂上猛地撐了一把。 可是,那只手的主人顯然低估了王疏月這副瘦弱身子的重量。 王疏月沒有等來自己的臉和大理石地面磕撞,卻聽到十分清晰的一聲腰骨搓擦得聲音,閉著眼也知道,她恐怕是連累那人把腰給扭了吧。 “主子爺!” 張得通尖細的聲音傳來。 什么?主子爺。 王疏月心漏跳了一拍,突然不敢睜眼了。 居然是這位閻王爺。 別說她慌了,乾清宮所有的人都傻了。何慶在張得通后面傻呷著嘴,心想自己的這位主子,平時連走路都不自覺地走一條筆直的線,從前在府中的時候,哪里見他放下那副僵硬的姿態去心疼過女人,誰知在這個王姑娘面前卻又是花臉又是扭腰,破了那層寒氣逼人的罩子,邪魔了呀。 張得通見他在后面發愣,喝道:“還愣著,快過來?!?/br> 那扭得那一下一定疼死人了。 王疏月悄悄睜開眼睛,卻見那人擋開過來扶的人,上齒和下齒不自覺地齟齬著。顯然是給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一手撐著王疏月的手臂,另一只手收回來直指向她的腦門心。 “你……跪好?!?/br> 王疏月忙將手臂從他手中縮了回去。順勢伏地。 皇帝直起身的那一霎那,挫傷的骨頭和淤傷血脈一下子繃直,那一陣疼簡直鉆心肺,他差點沒繃住臉色。張得通是知道這位爺的脾氣的。這會兒若是貿然上去攙扶,沒準會直接被削頭??粗实鄄蛔杂X地伸手去摁剛才扭傷處,他那個心驚膽戰啊,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但也只敢和何慶等人退在半步后頭,惶恐地觀望著。 王疏月眼前只能看見一雙靴子。有些笨拙地移了一步,似乎是在尋一個舒服的站姿態。自從見了他和賀臨的交鋒,王疏月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些皇帝的性子,賀臨是個炮仗,點然就能飛上天。而皇帝像是暗處的虎,蟄伏時不聲響,一張口就是要見血的。 那就不能讓他張口。 于是趁著他如今還沒有發作,她忙先開了口。 “奴才該死?!?/br> 皇帝呼出了一大口氣,才勉強把氣息壓平。 毫不夸張地說,將才那一陣疼,疼得他肺里都開始發酸了。他現在也沒想明白,這女人,明明看起來瘦得一把骨頭,人怎么會那么沉。 何慶瞄出了個不尋常的苗頭。悄悄湊到張得通耳朵邊上道:“欸,師傅,主子爺像是沒有要發雷霆的意思啊?!?/br> 張得通也看出來了,只是不敢提。如今自己的徒弟顯臉子似的在他耳邊‘提點’,張得通反過臉就瞪了他一眼,頓時把何慶給嚇了回去。 這邊皇帝終于尋到了一個撐得住,勉強還算好看姿勢立好。 低頭看向那趴伏在地的王疏月。 說實話,她雖然是王授文的女兒,也是她的本主子,但他從來沒認真見過她。不過,在府上的時候,老十二那個笑佛爺曾打趣過他,說:半個五王府的銀錢都搬給王家那個守在長洲書樓里的姑娘了。 的確,他喜歡漢禮。 精細,到位,正大光明。 千年傳承之后自成風骨,飄渺有音韻之美,沉厚有書墨之香。循之得太平。 賀龐少年時,兄弟們都在馬背上殺明軍的時候,他在后方,卻讀了不少程朱理學著作。在他看來,那都是漢人的好東西,斯斯文文就能把臟的東西說成干凈的。把謀權篡位粉飾成名正言順。 帝王心術,皆出其中。 所以,他愿意出資給王家修復那座書樓,并不全然是為了收攏王授文的心。不過他的確沒想到,半個五王府養出了臥云精舍,也養出了這么個…… 這個……什么呢。 皇帝想著有些想笑,他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王疏月。 “奴才罪該萬死,請主子爺降罪?!?/br> 許是見他沒應聲,王疏月又開口請了一句罪。 皇帝笑了一聲。 “你是該死?!?/br> 這一聲說得不重,但卻不好接。 好在皇帝并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揚聲續道:“朕給你機會去想,想你該怎么死。死了朕就當你是殉了皇考皇貴妃。王家的女兒嘛,朕給你哀榮,封個和碩公主與你?!?/br> 這世上東西一物降伏一物。 王疏月讓賀臨吃癟,卻也會被賀龐懟白臉。所以父親的那句:君子之范,但太不近人情。后面半句是對的,前面半句,王疏月覺得,還要再斟酌斟酌。不過還好,還好她要配的人是賀臨。還好這閻王爺從前沒看上自己,不然…… 她想起黃昏時來視移靈的主子娘娘。寡如清湯的臉,還有那被佛香給熏啞了的聲音。 她王疏月的一生,也許沒有情愛,但要有風花雪月啊。實在不能那樣跟著閻王爺枯槁下去。 “跪著想?!?/br> 皇帝說完,往靈前奠酒去了。 然而每走一步,后腰都痛得鉆心。他不肯露聲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奠完酒。正大光明匾的影子正落在他身上,而他的影子卻落在王疏月的肩上。殿中有一對死去了的帝妃。據說,先帝和富察氏的這位主子,彼此遠了一輩子。但卻像有感應一般,一前一后地相伴著走了。 關于他們事,皇帝不清楚,王疏月也不知道。 但冥冥之中,萬事有安排。只是活著的人各懷心事,不肯往一處去想,也就看不到同一層玄天上去。 “王姑娘,嘿,王姑娘。起身吧?!?/br> 何慶喚她的時候,王疏月幾乎要伏在地上睡著了。 “主子爺呢?!?/br> 何慶朝外面努了努嘴?!爸髯訝斊瘃{了。沒留處置您的話。您那躲過去了?!?/br> 王疏月朝外面看去。殿外剛傳了攆過來?;实圻€沒有走,立在月臺上,手不自覺在后腰上摁著。 皇帝果真是死摳體面不要命。從剛才到現在,他忍著一句話沒說,在靈前行跪,磕頭,奠酒,一樣也沒落下,一定是疼死了。 第10章 菩薩蠻(二) 晚上,皇帝折騰到起更天都沒有睡下去。恰那日禮部寫了登基大典的題本,明日要丟到王大臣會里去議?;实鬯餍栽跁盖皳瘟舜蟀胪砩系难燮?。 上夜的寶子盯著皇帝手邊的那盞燈,燈火跟著皇帝的呼吸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又見皇帝一晚上坐立不安。不時地在牙齒縫隙里抽涼氣。那氣兒每抽一聲,寶子的臉面也跟著一陣涼。 張得通進來,沖著皇帝的后腰給寶子使了個眼色。寶子忙捏起鼻子搖頭。 張得通嘆了口氣,見自己主子實在抗得難受了。到了三更天時,借著進來張羅添炭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爸髯訝?,今兒日精門御藥房是周大人值夜,您以前泛火牙疼,周大人搞得那個什么黑膏子好用,要不奴才去御藥房把周大人找來。 這種傷筋動骨的疼,是夜越深越要命的。 盡管皇帝還能繃住一時的臉色。但背脊的粘膩的冷汗起了一陣又一陣。他伸手想把禮部的題本遞給張得通。誰知手才伸出去一半,疼得他幾乎把本子扔了。僵硬地收回手,口里“嘖”了一聲。 張得通忙去接那題本。 “張得通,去看一眼,議所里誰在?!?/br> 張得通收好那題本,朝外頭看了一眼天時:“喲,這個時候,怕只有十二爺在?!?/br> “好?!?/br> 皇帝撐著腰站起來,指了下他手中的題本?!鞍堰@個給他,就說朕看過了,讓他跟恭親王說,明兒一日領著大家議出來?!?/br> “是?!?/br> “你將才說誰來著?!?/br> “誰……哦哦,主子爺,周太醫啊,給您治火牙疼?!?/br> 皇帝站在書案前,帶了扳指的那只拇指在案沿上點叩了幾聲。 “傳他來。還有,別驚動了太后?!?/br> “是是,奴才都曉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