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君上大笑道:“諭述君,孤看十年八年不是為了給重華時間準備,而是為了給您老人家養老吧?您看您這個歲數了,過了十年八年也就差不多該歸了,您駕鶴西去之后,哪兒管它洪水滔天呢?” 諭述君被君上戳中了內心,陡然變色,但仍堅持道:“君上,蒼天可鑒,老臣句句丹心——” 君上仍笑著,眼睛里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嗯,拖下去吧?!?/br> “君上——!” 笑容消失了,王座上的男人看上去冷到了極致,簡直像是渾身都在散發著絲絲的寒意。 “孤說,把他給我拖下去?!?/br> “是!” “姜藥師的解藥不必再留諭述君府上的一份了?!本系?,“誰若再說這主退之言的,都趁早給孤解甲歸田,不過自然了,藥,孤亦是不會予你們,誰愿為重華出頭,為百姓做事,孤才愿保誰的命。如諭述君這般想著要偏安一隅回家種地的……” 他眼中寒光森森,貝齒輕扣。 “那便自求多福吧?!?/br> 能夠驅散魔氣保住性命的藥劑掌握在君上手里,一時間那些原想要七嘴八舌的人都紛紛閉了嘴。 君上一雙鷹眼環顧了整個大殿,而后又笑了:“你們要一直都像現在這樣,如此整齊劃一,言聽計從,那重華一統九州,四海升平,就有盼頭了?!?/br> 墨熄聽在耳中,不由一陣厭惡。 君上說什么最后都會繞到子民樂業,百姓安康上來,盡管從前他就知道君王之心不可測,所言不可能全然是真的,但也不知他能虛偽到這個地步。其實說到底,君王對黑魔根本不是一個“用”的態度,而是“貪”的態度,顧茫曾經冒著那樣大的痛苦為他搜羅來的術法,恐怕都是君上垂涎已久的東西。 四海升平是假的,是套話,是他驅策忠臣與英雄的一面旗,一統九州才是這個男人的真言。 既然暫且無人再主退,君上便命姜拂黎去將錦盒中的驅魔藥一一派發給每個府邸的主人。等待之中,顧茫坐在墨熄旁邊,一雙藍眼睛安靜地跟著姜拂黎動來動去。 “你為何總看著他?” 顧茫道:“他發的是什么?大家都好像都想要?!?/br> 墨熄就解釋道:“是藥?!?/br> “藥不是很苦么?”顧茫皺起眉頭,“為什么都等著吃這個……我們也會有嗎?” 墨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頭:“我會給你想辦法要些甜的?!?/br> 看著顧茫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墨熄在心中嘆了口氣,轉眼看向遠處布藥的姜拂黎。他打算等宴會散后單獨和姜藥師談一談,不知顧茫的病情還有無方法可釋緩。 姜拂黎正在和長豐君說話,渾天洞一戰過后,小蘭兒昏迷至今,她靈核被江夜雪奪去,又被施做了傀儡,小小一具軀體承受了太多的苦難。長豐君因此悔恨不迭,這些日子也為女兒的康健cao碎了心,他拉著姜拂黎不停地說些什么,但姜拂黎始終淡淡地,只回個一兩句,最后干脆抽袖子走人。 只是他與長豐君言語之間,他遞給長豐君的一小粒驅魔藥不慎掉在了地上,長豐君顯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復,傷心至極也不想管自己的死活,根本不理會這一枚驅魔丸滾到了哪里。 姜拂黎掃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和他啰嗦,只替他把藥從地上拾了,長手指一推,放回筵桌前,而后管自己轉身去到下一桌。 可目睹了這全程的墨熄卻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他尚未想清楚是哪里怪異,有一種毛骨悚然的直覺先爬了上來。 他盯著姜拂黎看,瞧不出任何異樣,但就覺得似乎有一個很重要也很淺顯的東西錯了,只是他一時竟想不起來。 姜拂黎不對勁,有一點非常不對勁,到底是哪一點…… 正當他皺眉深思時,忽聽得一個飄忽幽冷的聲音在金鑾大殿門外響起—— “放下你們手中的藥。都別吃?!?/br> 眾人一怔,齊刷刷地向門外看去。 但見一個寶藍色華袍的男子慢慢地拾階而上,眉眼似狐,神情懨懨,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但至少是能走能動,也神智清明的。 有人驚嚷出聲:“哎呀,望舒君?!” 這個緩步行來的男人,不是傳言中命懸一線重病難愈的慕容憐,又是誰? 第179章 宮 大殿內一時寂靜如死, 唯獨那些高照的纏龍紋蠟燭還在張揚地燃燒著,映亮每一個人的臉。慕容憐慢慢地從陰影里行出, 步入殿內, 在目光之海的中央站定。 抬臉, 三白桃花眼幽冷地望向王座上的那個男人。 “君上?!?/br> “……”王座上的男人卻沒有在看他,而是用一種近乎可怖的眼神盯了神農臺的大長老一眼,而后才轉過來,與慕容憐目光相接。 明明是如臨深淵的一張面容,卻還勉強鋪上一層熱絡,幾分關切,笑道:“望舒君身體有虞,怎的還來赴宴?” 慕容憐淡道:“托君上的福, 已大好了?!?/br> 說罷便又對眾人道:“放下你們手里的藥, 那不是解藥,是毒藥?!?/br> 眾人悚然皆驚:“什么???” “……”君上沉默片刻,眼波黑沉, 而后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神農臺長老過去攙扶慕容憐:“陳長老, 望舒君這些日子總說胡話, 你這當主醫官的, 也不知道將他看仔細了。還不快帶他下去休息?” “啊……”陳長老愣了一下, 忙顛顛地下去,“是,望舒君您病得都出臆癥啦, 快和老臣往內室去小歇片刻?!?/br> 說罷就想去拉慕容憐的袖子,但慕容憐卻乜過眼,冷淡地對陳長老道:“老寶貝,這段時日你給我的藥里摻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的很,趁我現在脾氣還沒上來,趕緊給我滾。否則我讓你知道什么叫疼?!?/br> 陳長老滿頭冒汗,被慕容憐訓得直縮脖子,又戰戰兢兢地往向君上。 君上的臉色逐漸地有些發青,但仍是沉著氣,擠一絲笑來:“慕容憐,孤看你是病昏了頭?!?/br> 慕容憐沒吭聲,他是所有旁戚里生得與君上最為相似的,而此刻他立在殿下,那張與君王相近的臉全無恭敬,漠然對著王位。 這讓君上陡生一股激靈,很久以前那個關于“紫微星亂,兄弟鬩墻,同室cao戈”的預言猛地浮上他的心坎——只是慕容憐乃是旁系,并非主族,怎么會是他?如何會是他? 手一點點在楠木扶椅上捏緊,經絡根根暴突。 卻還咬牙笑道:“也怪孤,沒有醫好你。讓你失了神智,跑到這金鑾殿上來胡鬧?!?/br> “君上說的這是哪里話?!蹦饺輵z淡淡道,“君上這些日子,可是日夜都讓陳長老好生照看著我。既不能讓我馬上死了,免得引人懷疑,又不能讓我恢復康健,因為我知道的太多?!?/br> 君上嗤笑一聲,陰著臉:“你是浮生若夢抽得太多,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孤看你連醒與夢都分不清了?!?/br> 他反復強申慕容憐“害了臆癥,胡說八道”,原本眾人還驚懼不信,但此刻一提浮生若夢,有些人臉上的神色就有些放松下來—— 誰都知道浮生若夢抽多了,人會產生幻覺,慕容憐這幾年從來煙袋不離手,想來已確實是病入膏肓。再看慕容憐此刻的模樣,衣冠隨意,不經打理,確實是一副瘋模樣。 然而這些人里卻不包括墨熄。 墨熄太清楚慕容憐這個人要搞事時的樣子了,哪怕儀態再是不端正,眼神卻是狠冷的,像盤旋在青空之上的兀鷹。更別提他如今已知君上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姜拂黎給他的隱隱不適感…… 慕容憐沒有瘋,是君上希望將他打成一個瘋子。 因為瘋子說的話,自然是不可信的。 這時候,他的衣袖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墨熄回頭,見顧茫怔忡地望著慕容憐,心中微動,問道:“怎么了?” “……”顧茫答不上來,癟著嘴,呆呆的。 過了一會兒,說道:“我眼熟他?!抑氨魂P起來,大家說我刺殺了一個人,是他嗎?” 墨熄拍了拍他的手安撫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br> 顧茫又不吭聲了,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慕容憐,忽然又道:“……要讓他?!?/br> “什么?” 顧茫好像也被自己的反應呆了一下,但還是遵從本能地:“我記得我要讓他,不能恨他?!?/br> “……” 又有些苦惱地:“但我不記得他是誰了?” 正喃喃叨叨著,慕容憐忽然側過臉來,目光越過其他人,徑直落到了顧茫臉上。以顧茫此刻的心智狀況,他很難說清楚慕容憐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煩躁、攀比、認同、釋然……好像這些情緒一一經過,最后卻又雜糅在了一起。 顧茫大睜著眼睛,有些迷茫地望著他,腦中卻隱約一疼,似乎閃過月夜河灘邊慕容憐沾血的臉龐,伸手推搡催促著他:“逃??!再不跑你就說不清了!” 顧茫忍不住低低地悶哼一聲,抬手扶住自己抽痛的額角。 “你這個賤奴!就你也配碰我爹爹的東西?你給我摘下來!” “戴上這鎖奴環,你就永遠是我慕容憐的走狗?!?/br> 孩提時與少年時那些充滿了惡意、布滿了尖刺、飽含著懷疑的尖利嗓音刺痛著他的頭顱,最后卻又都成了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 “阿茫,他們是與你有活命之恩的,許多事情林姨說不清楚,但是……不要太恨他們,好嗎?” 還有慕容憐遇刺時沙啞的催促。 “快逃……” 顧茫忍不住低頭皺眉,咬著后槽牙,眼神混亂。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墨熄立刻問:“你怎么了?” “我……”顧茫低聲嘟噥著,“我不知道?!彼а墼僖淮瓮蚰饺輵z,這一次是和慕容憐對視了。慕容憐的眼神一下子有些閃躲,但隨后又轉回來,不服氣似的瞪著他,再到最后,卻一點點地軟下去,變得平靜。 顧茫忽然輕聲道了一句:“我信他的,他不是個瘋子?!?/br> 距離太遠了,慕容憐并沒有聽到顧茫這句話,但他好像在與顧茫的對視之中,夯定了自己心里的某個念頭。 他再一次轉頭看著君上,聲音抬高了。 “我慕容憐從前只想保我望舒府世代福祚,無所謂旁人死活。為此我從來自滿于偏安一隅,為君不疑我而肆意驕縱,跋扈專揚。三十余年,未曾有過半分什么可值得我自己得意之事??善矣袀€兄弟,被我踩進泥潭里還不忘自己該干什么,被潑一身臟水還能固守初心護衛重華百姓?!?/br> “我在擔憂他覬覦我位,抽我家底的時候,他卻在忍辱負重,不為己謀。我覺得我他娘的被他比下去了?!蹦饺輵z抬起桃花眼來,一字一句,字句清晰,“老子不高興?!?/br> “我慕容憐什么時候服過輸?我與羲和君斗,與長樂君斗,與天爭與地爭與命爭——我最后輸給這樣一個出身微賤的小子?”嗤笑一聲,卻再無任何嘲笑顧茫的意思,慕容憐抬起煙槍,狠狠抽了一口,呼出的薄煙中,他沉靜道,“我不服?!?/br> 君上瞇起鷹眼:“慕容憐,你差不多該胡說完了!” “——慕容辰?!?/br> 此三字一出,滿殿栗栗嘩然。 君上亦是面色寒白。 這個名字已太久沒有出現在金殿上過,但誰不知道那就是君上的名字?! 殿前直呼君上名,其罪當誅! “慕容辰?!蹦饺輵z慢吞吞地又重復了一遍,把這三個字的音,每一個都發得清晰無比。他冷笑道:“你給我聽好了,從前人人都道我慕容憐是紈绔,老子今日轉了性子,今日我偏要做回英雄?!?/br> “你離英雄兩個字差得遠!” 慕容憐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承讓承讓,您離無恥兩個字卻非常近?!?/br> 君上壓著滔天的怒焰,一字一頓地:“慕容憐,你是活膩了想死嗎?” 慕容憐冷笑道:“寶貝兒,我不是已被你派人殺了一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