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因為這渾天洞驚變,墨熄沒有辦法再和顧茫留在臨安尋那隱士大修。岳家的慘案不脛而走,烽火般很快從臨安傳遍了整個重華。 舉國震蕩。 墨熄和顧茫一起,幫著岳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喪禮進行的像是一場無聲的荒誕戲,王室既要保有顏面,不可大肆揭露岳鈞天曾經的丑惡行徑,但世上無不透風的墻,其實眾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么樣的,哀悼和頌歌就顯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著飄飖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遙望著祭臺之上,君上釃酒的端肅模樣,指甲深陷入掌心—— 這個人到底將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么呢? 岳家的群喪沒有持續太久。 除了岳辰晴本就已無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為重華確實與燎國戰事頻發,這邊君上還在祭拜,那邊就已經有軍機署地人等著向他稟奏邊境戰況了。 風中彌漫著沉重的硝煙之氣。 江夜雪說的沒錯,重華與燎國的戰役并沒有因為血魔獸的殘魂被他們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變得一觸即發。 喪禮上人心惶惶,就連一貫最為樂觀的幾位王侯也都明白——重華與燎,大戰在即。 “聽說燎國國師又創生了新的法術,在邊境交戰的時候他就用過,那法術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兩三日就讓幾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氣?!?/br> “天啊,這該怎么辦?” “唉,不知道啊,聽說司術臺和神農臺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只希望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國這些日子不斷地往邊境陳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闭f話的人一臉死灰之色,“要是沒辦法抵御這些魔氣,誰敢沖鋒陷陣,這不是送死嗎?” “反正我是絕不會去前線的……” 一片竊竊私語。 這邊是岳家的大傷痛,那邊卻是幾個的老貴族在悄聲商討著如何在即將來臨的戰火中保命,人與人的悲喜憂慮到底是不相通的。 岳辰晴無意在留于陵地,接受那些人并無太多真心實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岳府——岳府死了那么多人,如今空蕩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廡下走著,每走到一處,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佝僂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會兒,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還是這么年輕的,卻一夕之間好像銹蝕了身上所有的骨骼關節,連行走都變得這樣的困難和木僵。 他來到慕容楚衣的煉器房門口,發了很久的呆。 這是重華最難進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術與令訣。但是岳辰晴好像福至心靈,又好像篤信著什么,他抬手去推門,守門的機甲小偶人吱呀著從暗匣內冒出來,問他:“所來者何人?” 那聲線低低的,昆山玉碎般動聽,卻是慕容楚衣生前留下的嗓音。 岳辰晴好像被這聲音所傷,胸口悶痛得說不出什么話來,他根本不知道密術和口令是什么,他只是躬下身子,臉埋入雙掌之中,哽咽著。 “四舅?!?/br> 嗚咽成了嚎啕。而那小偶人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岳辰晴蜷跪在煉器室外,泣道:“四舅,我想你了……” 咒訣絕不會是這個,可是煉器室緊閉的大門卻發出沉悶的響,吱呀一聲向兩邊打開。岳辰晴怔愣地看著,慢慢地站起來,走進去。 那里面東西擺得有些凌亂,主人是個忙碌極了的人,圖紙釘了滿墻,上面繪制著各式各樣的機甲和法器,有許多都還只是慕容楚衣生前的設想,還來不及去一一實現。岳辰晴一張一張地看著—— 重華貪嗔癡,明明名氣差到這個地步,慕容楚衣把自己關在煉器室內煉制的,卻盡是些造福于人的東西。 取水的木甲,避邪的法器…… 這些草圖都還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楚衣受了詛咒,不能親近任何人,于是他對這塵世所有的好意都留在了這些卷帙浩繁的圖錄上。 他大概曾以為自己的一生會很長,孤寂雖難忍,但至少能將這些構想一一于指端實現。 岳辰晴翻著他案幾上的東西,一些榫卯,幾枚圓釘,竹武士的細部關節。他每拿到一樣東西,都會細看一會兒,而一想到慕容楚衣生前制作這些是為了什么,他就覺得心中愈痛——貪嗔癡,貪嗔癡,最為無情的煉器者——窗外盡是罵名,窗內憂思人世。 每一張圖紙下細細的著述都令岳辰晴哽咽,眼眶發濕,有時候必須忍上好一會兒心頭的難受,才能繼續將之讀下去,明白這一只木甲是為了助老人方便,那一件寶器是護小童周全。 岳辰晴甚至發現了一沓模仿岳家手筆的金剛不破符。 他將那一疊符紙攥在手里,忽然明白原來當年李清淺劍魔作祟,重華人心惶惶而窮苦之人無力購買岳府護身咒時,給那些窮人默默送去符紙的人,根本就不是江夜雪,而是…… 岳辰晴捧著那些泛黃的紙張,猶如胃部被誰狠狠揍了一拳,他弓著聲,哀聲痛哭起來—— 是四舅啊。 一直以來,貪嗔癡不是他,戒定慧才是他。 那溫柔的人,寬廣的人,哪怕被逼到絕境里也一直堅持著,做到問心無愧的人……都是他的四舅慕容楚衣啊…… “四舅……四舅……” 岳辰晴破碎地慟聲哭泣,他將自己困囿在這一間小小的煉器室里,煉器室的滴漏還在安靜而無聲地流轉著,硯臺里的墨沒有洗,一支湖筆還擱在白宣紙旁。 就好像慕容楚衣因為什么事情,才剛剛匆匆走出去一樣。 死物無情,這滿屋子的機甲圖譜并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其實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178章 容憐赴宴 岳家群喪結束后的第二天, 重華王都上空忽有一只翎羽漆黑的巨禽飛過,那禽鳥生得像鷹, 可除羽翅之外, 渾身皆是獸類白毛。此怪禽不知如何入境, 振翅扶搖入云,速度極快,哪怕最迅速的御劍師也無法追上它的蹤影。 怪禽在王城上空盤桓一圈后,化作一道黑風,騰云消失,而后王都便天降暴雨,下了足足三日,不知日夜晨昏。 等雨停之后, 許多人都忽然罹患了疾病。神農臺的藥修一一察斷后得出了一個令人膽寒的結果—— 魔氣。 那些人無一不沾染了濃重的魔氣, 重華從不修魔,無法駕馭這些濁瘴,神農臺雖能勉強凈化, 卻也是杯水車薪。染病的人太多了,許多人沒有等到神農臺救治就已經無法承受瘴癘痛苦而亡, 有些人沒有死, 但也得了失心瘋。 在戰場上見識過燎國國師九目琴的修士們都開始紛紛揣測, 說那只怪禽就是九目琴其中一只眼睛里放出的魔獸。 又有人說, 這是燎國新煉出的魔禽,可以引云降雨,使得沾上過雨水的人被魔氣所侵染。 眾說紛紜, 一時間人心惶惶。 君上為此愁眉不展,偏生姜拂黎和夢澤此時都不在王都,姜拂黎云游未歸,夢澤則在不久前因身體不適,又去了別城的湯泉宮療養。城內雖然有別的藥修,但事發突然,又是從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病癥,所以那些藥修們忙得焦頭爛額,卻仍然是捉襟見肘。 顧茫也受到了這場暴雨的影響,不過他一直在竭力克制著自己,沒有讓自己暴走失控。 重燎之間的情勢一天比一天危急,終于有一天,燎國陳布于重華邊境的大軍集結壓境,兵走險路,選了一條最短也最偏奇的路線,往王城方向繞襲。 面對這樣岌岌可危的境況,朝中一片混議。有人說應當趕往前線主動開戰,有人說應當趁此時機加固王城防御,竟還有人在這時候唉聲嘆氣嫌王城修建位置離燎國過近,為降低戰損,建議直接棄城遷都。 這些人平素里就是繡花枕頭,之前那場惶惶大雨,將他們里頭的谷草全都泡爛了,臭氣簡直彌漫到了外頭來。 并且還振振有詞:“如若那頭怪禽再次出現,讓修士們都染上了疾病,那這仗還怎么打?” “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沒準那頭怪禽,就是他們重新煉制的新的血魔獸,這直接對沖,豈不是全無勝算?至少咱們要先研制出能夠驅疫辟邪的解藥,才能和燎國正面交鋒,否則就是白白地浪費戰力啊?!?/br>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執一詞,好像一只怪獸身上冒出了無數個腦袋,互相都在吠叫撕咬著。君上直被吵嚷地頭疼欲裂,又確實無法解決魔氣疫病的問題,只得接連修書催促不知在哪里逍遙的姜拂黎回城。 撐到第八日的時候,姜藥師總算是收到了書信,趕回了帝都。 閉關三日,解藥終出。 正好這一天,擁藍關傳來捷報,說擊退燎國前頭軍隊,燎軍暫后撤回了凰河北面。朝中頗慰。君上一為祝捷,二為布藥,三為再議應戰之策,于是傳訊王城諸君,今夜戌時,于王宮金鑾殿設宴,宴上賜藥議事。 這場宴會,墨熄原本是不想去的。他對君上的厭惡已經到了極致,之所以還沒有去和君上算總賬,實是因為國中動蕩,內憂外患,而且顧茫最近的身體狀況也非常差,出了渾天洞一事,他們去臨安找引魂大修的計劃也被拖后了。 他擔憂顧茫的身體,卻也不放心交給其他人醫治,碰巧夢澤不在帝都--聽說他們前腳剛走,夢澤就害了病,不得不前往湯泉宮調養歇息。 于是既然姜拂黎也會在宴上出現,并且還會帶來抵御魔氣的藥,墨熄想了想,還是打算帶顧茫同往。 覆面戴著終究是有些悶人,顧茫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就將那面具往上推,露出一雙迷迷蒙蒙的藍眼睛,托腮望著竹簾外晃動的燈影。另一只手則一直在把玩著慕容楚衣留給他的那一只小竹武士。 顧茫有兩樣最寶貝的東西,一樣就是這只竹武士,還有一樣則是那個來歷不明的錦囊。 這錦囊,墨熄從第一次在落梅別苑瞧見它起就一直很在意,可是無論顧?;譀]恢復神識,都沒有告訴過他這個錦囊的來歷,問得多了,他就只可憐兮兮地說“我也沒什么印象,完全想不起來,只知道它很重要?!?/br> 墨熄每次一瞧他那委屈模樣,再多的話也就說不出來,后來就更不愿意再刺激他,只好忍著不讓自己看到那個錦囊就干生悶氣。 顧茫后來大抵也瞧出他的不高興,于是給他瞧過錦囊里的東西——其實什么稀罕的物件都沒有,就是一塊潔白的貝幣,上頭不知是誰,寫了一個淡淡的“火”字。 “是什么火系術士給你的么?” 顧茫搖頭,癟著嘴嘟嘟噥噥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啊”,一邊把貝幣放回去,又把錦囊重新貼身收好。 “只是覺得很喜歡,不能丟?!?/br> 而那到底是誰贈與他的東西,讓他這么喜歡,讓他和慕容楚衣的竹武士一樣心心念念地放不下,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到了金鑾殿,眾門閥已來得差不多了,卻仍顯得冷冷清清。 墨熄參加過重華許多宴會,極少見到如今晚一般慘淡的情景——岳府自是不用多說,岳辰晴根本沒有來赴宴。夢澤公主的席位也是空著的,還有望舒府…… 看著屬于慕容憐的那個位置,墨熄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感受。從臨安見聞中,他已然知道慕容憐就是顧茫的另一個兄長,血緣親密甚至超過了慕容楚衣,可是慕容憐和慕容楚衣畢竟不一樣,他就像他自己所抽的浮生若夢,吹到風中,散作迷霧。 誰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從小到大,慕容憐沒少欺凌折磨過顧茫,甚至在顧?;爻侵髮⑺麃G去落梅別苑羞辱,好像只要將顧茫打壓得越慘,卑賤的境遇越甚,他就越安心??墒穷櫭U娴挠形ky了,他又不愿意了,要死要活也會把人救回來。 周遭有貴胄在竊竊私語。 “哎,聽說了嗎?望舒君好像快不行了啊?!?/br> “是嗎?君上不是已經派了神農臺最好的修士救治,怎么還會……” “一直就吊著一口氣呢,君上也是為了他盡力啦?!?/br> “除了君上誰還管他呢,人緣那么差?!?/br> 紅漆卷云腿的宴桌空蕩蕩的,墨熄忽然想到趙夫人死后,慕容憐也早已沒有可親之人了,他看似一呼百應,其實擁護他的不過都只是仰仗于他的仆從,或是畏懼于他的下屬罷了。 不知顧茫對于慕容憐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宴開了,君上與姜拂黎一同從后間出來。姜拂黎在外云游許久,似乎是清簡了些,大抵是因國運危重,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桀驁不馴,而是安靜地站在君上旁邊,青衣寬大,寬袖垂攏,低著眼眸,難得的沉穩可靠模樣。 “今日喚你們前來,發配解藥是其一,其二便是孤指望你們計較出一個應對之道?!本嫌邛探痖救σ紊先胱?,“至于那些不戰而退的諫言?!?/br> 他陰惻惻地抬眸:“若有誰想說,便不必再說了?!?/br> 那幾名鴿派老臣耷拉著眼皮互相悄沒聲地瞥看著。 君上將這股暗流盡收眼底,冷笑道:“還給彼此使眼色呢?之前你們主退的原因是說魔瘴難消,孤覺得也是那么回事兒,可如今姜藥師把解藥都煉出來了,還想著打退堂鼓。就這么怕?” 有老貴族顫巍巍道:“君上,燎此次失信于前,妄用禁術在后,其意圖便是要奪回他們的最后一縷血魔獸殘魂。其實我們大可以對那血魔獸殘魂做些手腳,然后將它還給燎國,這樣他們便不至于大軍壓陣,與我朝一決死戰。那血魔獸呢,因為被咱們損壞了,燎國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將它復原,那么大戰就可以再拖上個十年八年——” 君上嘿嘿笑了:“拖個十年八年做什么呀?” “這個,十年八年間,什么都有可能。重華可以設法將他們復活血魔獸的謀劃打斷,也可以研究沉宮主留下的仙獸圖錄,煉出仙獸與之對抗??傊铣家詾?,重華如今正值薄弱之際,實在不適合以卵擊石,望君上三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