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最后一魂,猶如一縷孤煙,孱弱地從燈里飄出,飄然化形。 女鬼身材嬌小,一身鳳冠霞帔,卻是,卻是……李清淺如遭雷歿,渾身的骨血冷透——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紅芍??。?!”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場終于降臨的噩夢。 紅芍的冤魂茫然懸在他面前,容貌還是他夢中見過無數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鬢邊仍有芍花虛影,腳底仍是鵝黃繡鞋……可她卻不會大笑,不會蹦跳,不會像個小鑼鼓一樣和他嚷嚷鬧鬧。她只是像所有伏誅的厲鬼一樣,心智和記憶都已泯然,只剩一縷魂魄,飄飄蕩蕩,孑然無依地浮在他面前。 哪怕是再單純愚鈍的人,此時也應當知道,國師是騙他們的了。那些被獻上的女人,最終并沒有成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亂葬枯骨。 權貴者的騙局,騙盡了那些走投無路的性命。 紅芍浮于空中,喃喃著她臨死前最后執念的一句話,她眼神空蕩蕩地,她說:“你回頭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別……” 你回頭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變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給我,帶我遠行仗劍。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來都是我追著你,一直以來都是我看著你的背影,分別的時候能不能換你目送我走上城樓,能不能換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啊,大哥。 我這一生都沒有和你說一句再見。 從墨熄這個角度,他并不能瞧見李清淺當時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沒有任何的聲響。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終于潰了堤壩,李清淺喉嚨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獸哀鳴的哭嗥,嘶啞不成調,字字不成聲,泣血泣淚,回蕩在夢境中,每一聲痛哭都像是從喉管中合著鮮血挖出。 他說,不該送你走……我不該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醫不好你,但卻能好好陪著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么自私,那么軟弱,我把你推給了別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給了你。 他跪在紅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見時紅芍跪在泥塵里,哆嗦著,顫抖著,哀哀地慟哭著。 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和你說一聲再見,沒有用一顆真心,與你惜別。 那一整日,從曉天初破,到緋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終于暗了,放出魂燈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淺只能鼓足氣力,啞著嗓子,流著淚,一遍一遍地念著往生咒。 他送她走,他渡她走。 瀚海浮生,梵語低喃,這一次,由他看著她離去。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一遍又一遍。 “伽彌膩伽伽那……” 紅芍在往生咒的呢喃里,無意識地重復著:“大哥……你回頭啊……你再看看我……” “我想和你……好好道個別……” “大哥……” 驀地。 黑氣逸散了。 天邊云霞正稠艷,萬丈金光入海潮。李清淺嘴唇顫抖,念最后一個字,慢慢抬起頭來。 紅芍魂靈得解了,她的眼神變得空靈茫然。 她不再說話,似乎困惑于自己為什么會在這茫茫塵世間。繼而她轉頭看向大海盡頭的最后一抹暮色,毫無留戀地,轉身飄然而去。 我想和你,好好道個別。 李清淺終是泣不成聲,他看著她的背影,他追著她的背影,沙啞地喊她名字……涉到海里……海水沒過膝,沒過腰……浪潮打來,他踉蹌跪下,卻沒有低頭。 他看著她消失在天地金煌里。 當年城樓一別,我不曾回首,這一次,換我看著你……換我送你走…… 我們這一輩子都無法好好地道別了。但我送你,我渡你歸去,我送你遠行。 紅芍。紅芍。 這樣的話,你能不能原諒我,原諒我曾經的貧窮與軟弱。 你有沒有原諒我,你能不能原諒我…… 天地空濛,殘陽泣血。 暮色深了,最后一點光被海水吞沒,黑暗降臨孤島,長夜在他的慟哭中滾滾涌來。 墨熄沒有動,他沒有過去看李清淺的模樣。 那種支離破碎的臉,他戎馬倥傯半生,早已見過了無數次,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畫面。 不久后,李清蘇就去了燎國。他要去找那個國師問個明白——什么圣女,圣女是拿來填山祭神的嗎? 那是祭品!祭品??! 他的斷水劍已修至巔峰,一腔仇恨,滿腹怨戾,燎國王城的暗衛并非是他的對手。他在屋脊梁椽上疾走飛掠。最終在國師殿前輕盈落下,三招之內便殺了守在偏門的兩名守衛。緊接著一腳踹開了殿門—— 第40章 國師 殿門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大片大片的燦燦金光。但見國師殿內, 雕梁畫棟皆綴有細碎金粉, 緗布帷幕低垂, 地上鋪著苫席,軟靠坐墊盡是金絲繡作, 堂皇富麗。 這片金色浮光中,有一個男人寬袍廣袖,背對著他坐在窗邊,正在低頭撫琴。 那古琴以人皮為面,發絲為弦, 琴體上布著九只人眼, 琴弦撥動,那些眼珠子便隨著他的手勢而滴溜溜地轉著。 聽到踹門的動靜,男人不疾不徐地彈完最后三倆弦音,壓住了顫抖的琴弦, 平靜道: “夜深靜謐,客人有何貴干?” 李清淺嗓音里仇恨深種, 他提著滴血的劍, 咬碎四個字來:“我來尋仇!” “呵……”國師輕若煙靄地笑了, “九州天地間, 無論是活人,還是怨鬼,想找我尋仇的都不少。不過有能耐單槍匹馬闖入王宮, 來到我殿里的?!?/br>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頭來, 淡道, “還真沒幾個?!?/br> 隨著他抬頭的動作,殿內燈燭流照。 燎國的國師居然也戴著一張黃金假面,假面后的黑眼睛暗流涌動。 他輕笑一聲:“仙君是來尋什么仇?” 李清淺恨恨道:“血仇!” “哦?”國師饒有興趣地起身,問道,“是我殺的哪一位?” 李清淺知道跟他報紅芍的名字也無用,于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這個……騙子!” 國師靜默須臾,嗤地笑了:“原來仙君是,沖冠一怒為紅顏……” 李清淺憤怒地幾乎在發抖,他雙目赤紅:“你說尋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為了收作圣女,教習占星天道,可事實卻是將她們活埋鳳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國師卻道:“不是?!?/br> “……!” 李清淺素來是個講道理的人,一聽他竟矢口否認,亟欲噴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睜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著他。 國師嘆息:“仙君會有如此推斷,實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br> “我……我……”李清蘇看樣子似是想問“我哪里冤枉你了”,可他心緒太激動,而國師此言又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竟讓他一時不知如何下問。 國師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沒錯,可你說我將她們活埋祭祀山神,卻是錯得離了譜。小仙君,我且問你,鳳羽山能有什么山神?” “……”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鳳羽山排的上第幾?” “可、可是……” “它毫無靈性,最多也不過就是個風水死局,你聽信坊間傳聞,便一口咬定是我要為了活祭山神,所以無緣無故將那幾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讓她們殞命于此?!眹鴰燁D了頓,說道,“我哪有這么無聊?!?/br> 李清淺顯是不愿相信國師此言的,可是對方說的有理有據,并無任何強詞奪理的地方,于是他的神情顯得格外茫然。 這種茫然令他顯得非常疲憊,也極度可憐,好像上天連復仇的火都要從他的軀體里抽去,讓他只剩一個冰冷空蕩的骨架子。 國師那雙眼波深流的眸子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低頭,看著他囁嚅,看著他目光渙散,意志匱乏。 半晌后,國師抬起修長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輕輕地笑出聲來。 李清淺驀地抬頭,臉色蒼白地看著這個舉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國師卻像個逗弄雀鳥的玩客,笑得愈發厲害了,一陣陣笑聲幾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淺渾身寒毛倒豎:“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噗,我笑你有趣,你實在是太有趣了——斷水劍李宗師,久仰你伏魔大名,原來如今這世道上的宗師,就是你這般天真爛漫的樣子?” 李清淺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頭錚錚劍鳴,我若辨不出來,豈不是聾?” 李清淺愕然道:“所以你剛剛,都是在騙人?!” 國師坐回琴凳上,一手擱著琴身,一手覆在膝頭,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騙你做什么?我剛剛與你講的話,那都是真的?!?/br>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過她們確實是我埋的。不為國運祭祀,只為……”他頓了頓,笑出聲來,“只為尋個樂子?!?/br> 李清淺愕然:“你——!”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選這些女人么?!眹鴰熾S手撥弄著琴弦,發出斷續無意義的碎聲,而后低眸淺笑:“其實她們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個賤人?!?/br> 他嘆了口氣:“那個賤人教我好恨啊?!焙陧陟?,“我不開心?!?/br> “你這個……你這個瘋子……” “沒錯啊,我是個瘋子?!眹鴰熚Φ?,“但是,如果我跟你說,我其實也是個癡情人,你會信嗎?”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誰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