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李清淺點了點頭,沒敢看她。 紅芍高興極了,就算病痛也沒有把她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改變掉。她掙扎著從榻上爬起來,接過那朵花,聞聞嗅嗅, 咧嘴笑了:“可惜我頭發好亂, 不然簪頭上!” “……我替你梳吧?!?/br> 以前她總是纏著讓他給她梳個發辮,因此也沒有多想,坐著讓李清淺替她將長發放下,而后梳成慣有的垂髻, 一朵嬌艷燦爛的芍花輕輕簪至墨玉烏發間。 紅芍摸著花瓣,笑著咳嗽兩聲, 嚷道:“大哥你給我拿鏡子, 我想看看好不好看?!?/br> 李清淺道:“……你下床來, 去桌邊看吧?!?/br> 他說著, 把她唯一的一雙繡鞋拿過來,擺在榻前。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看過她的眼睛。 紅芍這會兒才終于有些后知后覺地感到有些不對勁了, 她慢慢轉了臉, 回頭看向李清淺。 成日里鐺鐺作響的小鑼鼓, 卻在此刻把聲音放得那么低,猶如膽怯的幼貓。 她詢問地看著他: “……大哥?” “……”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指捏于拳,掌心透汗,李清淺最后還是把國師在選圣女的事情與她說了。 他說的時候,頭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看見紅芍臉上的神情,可以不讓自己愈發自責難過。 他確實是沒有瞧見紅芍的臉,可是他卻看見幾滴淚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鑼鼓的嗓音輕得像貓兒,“我不想走……” “……紅芍……” 紅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來就被賣來賣去,大哥現在連你也不要我了嗎?你也要丟下我!把我轉第四手!” “貓貓狗狗你給它換四個主人,它都受不住啊?!奔t芍抱著膝蓋哀哀地哭嗥著,“我是個人啊……我雖然笨,雖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會難受,會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讓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無論李清淺怎么說,她就是不聽。 李清淺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睜睜瞧著她病死?眼見勸不住她,李清淺把心一橫,霍然起身,轉身說道:“你去國師那里,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貝幣。你能保命,我能得財,對我們倆都好。求你幫忙吧?!?/br> 紅芍怔住了,含著淚珠,呆呆看著他。 李清淺拂袖道:“走吧?!?/br> 紅芍發著愣,但仍說:“你……不會的……” “有什么不會的?!”李清淺倏忽回過頭來,眼眶紅紅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來我照顧你,照顧得也夠累了,賣了你我好歹還有一口好飯吃,你非跟著我做什么?你一直這樣跟著我,最后我們會怎么樣?” 紅芍大睜著眼睛,瘦削的臉頰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最后我們能怎么樣? 是能拜堂成親,還是能成為劍俠,仗劍紅塵? 一個人許給另一個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長再艱難不過的事情,不是一簇熱情,兩顆真心就夠的。 要錢帛,要信賴,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們什么都缺。 三年,尚可浪跡天涯,紅塵作伴,但他有什么理由讓她陪著自己寒磣一輩子?那個小販說的沒錯,他連一朵最丑最破的絹花都不能為她買下。他們的感情就像此刻紅顏發間的那一朵芍藥一樣,初摘時嬌艷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無限美好。 可是它會死的。 他們在一起,不會有永恒的絹花。只有一夕紅芍燦爛,瞬息零落成泥。 這世上的很多眷侶,最后都會敗給金錢、敗給地位、敗給康健,甚至是,敗給情愛本身。 李清淺不知道自己是敗給了什么,說淺了,是敗給了清貧,說高了,他是愛她的,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她就這樣枯萎在自己身邊,那應當又是敗給了情愛。 可是無論怎樣,他都已經是個一敗涂地的人。 除了將她送走,他再沒有別的選擇。 “一個窮鬼的帶著一個窮女人,最后變成一個窮老頭拖著一個窮老太?你以為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嗎?!你有沒有替我想過??!” 紅芍愣愣看著他,她認識他以來,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發這樣的火。 她仰著頭,鬢邊芍花春睡,襯淚痕兩斑駁。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從來都不敢貪心,富貴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這輩子最好的結局,就是兩個窮老叫花,一起走在黃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聲如鑼鼓,老頭子在旁邊好脾氣地笑著——除卻滿頭華發和一身皺紋滄桑,他們還和年輕時一模一樣。 原來這結局也終是她想得太美,貪得太多,其實并不能得到。 她不過就是個賣身葬義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淺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買了她。今日他要將她賣掉,她又有什么可說的? 紅芍不是女孩,紅芍只是一個因為生來命賤,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東西,小玩意兒而已。 她做過別家的童養媳,做過大戶人家的丫鬟,當過農戶買來的養女兒,她以為自己可以喊李清淺一輩子大哥,就此塵埃落定。 但原來不過是一陣卷地風起,她便又無所憑依。 她最后還是去了國師那里。 暮色晚鐘,云光余暉,紅芍跟著侍官,一步步走向高臺,走去長階遙不可及的最頂端,去拜見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風鈴細碎清響,高臺轉角處,她側身,往城樓下看了一眼。 李清淺正接過沉甸甸裝滿了錢帛的袋子,向侍官謝過,慢騰地行遠。她遠眺著他的背影,她想,你轉身啊……能不能與我好好道個別。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個手,讓我甘心與這場綿延了三年的好夢離別。 但她隨即又想,罷了,還是罷了。 她喉嚨里哽著那么多的苦澀與依戀,只怕他張看她一眼便會決堤。她怕自己又會像初見時那樣急急慌慌不管不顧,哭著喊著莽撞地糾纏,偏要強求他帶她一起。 起風了,吹得她鬢邊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飄飛。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卻不由地慢慢笑了起來。 一千金貝幣,可以買好多好多饅頭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會餓著了吧? 其實不回頭也好,不帶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著,所以可以那樣無所估計地朝著他的背影喊嚷。 但現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換不來他的駐足,那樣她會痛得再也走不動哪怕一步路。 她還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著淚水還沒奪眶而出,倉皇把視線收了回來,低頭穿過絲帛銅鈴輕搖的飛廊,繼續往上走去。 足下繡鞋,發間芍藥。 倆人貧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點念想。 天潢貴胄的高臺上,簾櫳下,透出模糊的絲竹管弦之聲,有歌伎在續續彈唱:“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br> 暮色的金輝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樓臺一片輝煌。紅芍便帶著這一點殘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遠。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br> 血色殘陽吞沒了她的倩影,周遭場景如末日余暉般沉了下去…… 一場久離別。 自此之后,李清淺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沒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邊。他那一千貝幣,幾乎盡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許。多年過去,他在院中芍藥荼蘼時,終參透了屬于自己的斷水劍法——其聲如哀,或又如鑼。風鳴電嘯,斷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長夜煙花,自墨熄眼前熄滅瞬止。 等這種極速的走馬燈停歇時,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戰。 其實墨熄在看到紅芍走向城樓,成為燎國被選中的圣女時,心里就隱隱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淺那么單純,他太熟悉燎國這些瘋子,尤其是那位顯少露面的國師,更是瘋過野狗。什么“傳授占星之道,為國運禱?!?,其他人會信,墨熄卻并不那么認為。 燎國吃人喝血,喪心病狂,想來紅芍此去,恐怕是兇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傳聞,說是燎國抓了幾百個女孩,將她們扮作新娘,來祭山神。兩件事情相互一關聯,墨熄就大抵有了個猜想…… 而事實是,他對于燎國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對的。 女哭山上,厲鬼甚多,李清淺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腸好,得了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讓人傷害她們,而是決心將自己的斷水劍譜交由弟弟保管修煉,自己則帶著那數百魂魄,遠去海島,想要將她們慢慢超度。 超度厲鬼,自然得一個個來,讓她們一一地解去戾氣,魂歸轉世。 李清淺每渡一人,就看著魂靈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盡是斑駁紅衣,她們有戾氣的時候沒有意識,而戾氣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記憶,每一天,他都看著一個亡魂從燈里幽幽怨怨地飄出來,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這樣,一日復一日。 李清淺渡的魂越來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卻越來越深--因為他發現這些姑娘,長得都太像一個人。 像那個追著他跑的,被他遺落在城樓上的人。 女鬼們未解怨恨前,口中會無意識地重復一句臨死時想著的話。李清淺聽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喚著爹娘,有的則是喃喃地說,不要埋我……不要騙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騙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這些話也好,女鬼們相似的容貌也罷,都讓李清淺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些姑娘是燎國從哪里尋來的?她們為何都會有如此相近的容貌? 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燈里的冤鬼逐日減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淺每放出一個,手都是顫抖的。而當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遺棄的紅芍時,他的顫抖才會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氣。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個鬼。 那個清晨,李清淺照舊提著魂燈,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輕松不少,女哭山的鬼還剩最后一個了,李清淺覺得或許是自己從前想得太多。 他的紅芍應當還在國師宮殿里占星問道,好好地當著她的圣女,絕不會是他胡思亂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