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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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晌之后,他松開雙手,徐徐搓揉臉面,指縫間漏出一聲哀嘆。 “阮阮……” 他啞聲喚她的小名,昂藏軀體抖得如篩糠似的,許久方倒抽一口氣,語帶嗚咽:“阮阮!你究竟有多恨我,才會找了個……與你毫無二致的小丫頭來折磨我?” 后半句,語不成調,盡化絕望哭腔。 倘若阮時意此前尚余一絲半縷的懷疑,此時此刻,她能完全肯定,此人正是徐赫。 曾經的平遠將軍府三公子,嶄露頭角的丹青妙手,她急不可待要嫁的情郎,繾綣相依后忽然性情大變的夫婿,孩子無比依戀的父親,一去不返、客死異鄉的亡夫…… 原以為要等到身歸黃土、九泉之下才會相見,可在這一刻,他離她不過數丈之遙。 他褪去昂藏男兒所有的剛硬堅強,如像無助孩子,用顫抖兩手死死捂住臉面,以致分毫未覺她的窺覬。 阮時意鼻翼泛酸,不忍細看。 她從未見識過如此落魄難堪的他,瞬即倍感陌生。 在她心目中,他應當是頂天立地、霽月光風,即便走到生命盡頭,也依然灑脫超逸。 她想上前輕輕拍打他的肩背以作安撫,想問問他,這些年到底去了何處,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有否挨餓受凍,是不是也像她那般,歷盡滄桑,年華老去,身死后突然重獲青春…… 想問問他,三十五年來,心里可曾想過這個家。 并非質問,并非怨懟,純屬好奇。 但實情如何,重要嗎? 不重要,她既然徹底放下徐太夫人的擔子,以新身份過上新人生,她就不該在塵封往昔中招惹煩惱,更不該捆綁去而復返的丈夫。 盡管,他們有過無間親密,共同繁衍子孫…… 愛和恨,早在為他守喪的年月里,點點滴滴,絲絲縷縷,數盡磨滅。 猛然驚覺他還活著,她震驚且高興,卻非因失而復得。 漫長半生的獨行,已無意再去“得”。 她該想想,以何種方式解決此局面。 若無萬全之策,不如……給彼此一點緩和時間,暫且維持原狀? 當徐赫以袖角在臉上胡亂蹭了幾下,阮時意已快步繞回東苑,背靠院墻,深深吸氣。 面對“為何沒讓老先生評畫”之類的詢問,她隨便找理由搪塞。 日暮暖光傾瀉于蘢蔥佳木,她如常提著豆瓣楠文具匣,和一眾女學員有說有笑自東門離開。 無人得知,她從容淡定的笑眸之下,掩藏了多少忐忑不安。 含笑與同窗友人道別,她剛轉身,手上臟衣和提匣忽地被搶。 定睛一看,粉綾裙如落櫻,俏臉天真中略帶無辜,卻是丫鬟靜影。 阮時意秀眉輕蹙:“快被你嚇死!” 靜影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紫黑色的牙齒:“姑娘,下次不敢啦!” 阮時意忍俊不禁,料想這丫頭又在偷吃桑椹之類,當下也沒揭穿,領著她走向另一條道上的馬車。 當家作主多年,她手底下的人向來規矩,唯獨新來的靜影是個異數,而徐明裕要求這丫頭寸步不離,她只能放在身邊慢慢教導。 缺少家人陪伴,忠心耿耿的于嫻不便伺候她,她大多和藍曦蕓、黃瑾、丫鬟靜影、沉碧等小姑娘作伴。 久而久之,身上也越發多了些鮮活氣。 她不曉得突如其來的返老還嫩能持續多長時間。 是會隨時日變老?抑或是某日醒來回到她應有的年紀與模樣? 將每日當成最后一天,盡情享受美好,亦未嘗不可。 至于徐赫,正值韶華,才華橫溢,也理應過上屬于他的好日子。 ***** 天色如墨染,夜風清靜,驅散白日里的燥熱,讓人心也隨之涌起陣陣涼意。 徐赫高坐于居所屋頂,手邊酒瓶已空,被他輕輕一撥,骨碌碌滾落,摔了個粉碎。 一如他的心。 自從上回遇雁族細作和那神秘人后,他選擇答應蘇老的盛情邀請,攜同阿六與雙犬,搬進書畫院提供的居所。 此地舒適干凈、寬敞明亮,大院之外設有守衛,外人沒法隨意進出,原是最適合不過的去處。 除了容易撞見師弟阮思彥。 他本想能避則避,等蓄起胡子,或許能掩其耳目。 偏生遇到跟亡妻少艾時分毫不差的姑娘,更被她瞧見自己眼紅哽咽的失態。 往后抬頭不見低頭見,每一回都會提醒他所失去的一切,這日子該怎么過? 沮喪之際,他以手搓揉額角,忽而記起什么,認真細看自己的左手。 某個被他忽略的細節,恰似夜空星辰乍亮。 咦?不對,那小姑娘…… 如此明顯的漏洞,他一定是傻了才沒發現! 第11章 夜色漸濃,城東唯瀾園寥寥燈火與之抗衡。 偏廳內,一名疏眉朗目的黑袍少年郎來回踱步。。 一見阮時意和于嫻相攜而入,左右看并無外人,他拱手執禮:“祖母,于嬤嬤?!?/br> 阮時意凝視長孫徐晟,笑意自嘴角蔓延至眉梢:“好孩子,用膳沒?瞧著……好像瘦了些?” 說罷,她轉頭吩咐于嫻:“去讓丫頭把雞湯端來?!?/br> 徐晟始終不適應慈祥祖母換了小姑娘的嬌俏面容,訕笑道:“謝祖母關心,晟兒道上吃過了。這是父親的信,請您過目?!?/br> 阮時意大致猜出所為何事,展信一觀,果真如是。 “徐太夫人”離世三月,首輔徐明禮丁憂,朝中人事調動,推行一年的新政屢次受阻,竟有四分之一遭到削弱,乃至廢止。 皇帝醉心書畫,歷來將政務交托于內閣大學士商議,對此局勢大為窩火,再一次奪情,下令徐明禮即刻重回內閣,不得有誤。 此前徐明禮多番推辭,但這一回,他隱約摸出敵對勢力的線索,也覺再不回朝,過往辛苦打下的根基必將動搖,遂與阮時意商量,先遵圣命,后作定奪。 阮時意早為他們無端遭受的委屈而心疼,自是無異議。 當徐晟品嘗人參燉雞的鮮湯時,她認真核實徐明禮起復后的細節,又問及外孫女賀若秋澄的情況。 畢竟,那孩子為鄰國公主,出身嬌貴,貿然長居山上陋室,怕是承受不了艱苦條件。 徐晟面有難色:“爹爹、二叔、我娘和我半點不敢泄露您的事兒,秋澄那丫頭蒙在鼓里,仍為當時沒參加媛媛的婚宴、未能見您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懷,茶飯不思,消瘦不少……要不,告訴她?” 阮時意嘆了口氣:“連你二嬸、三個堂弟都不知情……能瞞則瞞?!?/br> 可她的確很想見見外孫女。 當年秋澄五歲時隨徐家親戚來京,初見阮時意,曾天真地宣稱——外婆,您知道嗎?我最像母親的,不是外貌,而是脾氣,我們都愛跟自己的娘過不去,所以她越是跟您鬧,我就越要跟您親。 阮時意哭笑不得,沒想到一語成讖,秋澄此后每年不惜長途跋涉來京,承歡膝下,與她建立深厚情誼。 她不光予以外祖母的慈愛,更連同那份無處可托的母女之愛,也一并給予秋澄。 眼下可愛的小人兒近在咫尺,既不得見,也不能認,真叫她發愁。 徐晟當然懂她的心,軟言撫慰一番,提議道:“那丫頭往昔不是老嚷嚷著要學畫么?不如……讓她到書畫院陪您?” “這……” 書畫院就那么一點兒大,上有阮思彥,旁有徐赫,再把秋澄這小公主攪和進來,她這“阮姑娘”只怕會吸引更多目光。 徐晟看出她的遲疑,頓時了悟:“五舅公極少去書畫院,您避著便是!” 阮時意內心糾結萬分,最終未應允。 她總不能告知長孫——孩子啊,不止你五舅公,你那“英年早逝”的祖父也在那兒!他看上去只比你大幾歲,今兒還躲在角落里哭唧唧呢! 要是傳入兩兒子耳中,管他首輔、首富,都得崩潰! 再三叮囑徐晟行事謹慎,阮時意依依不舍與之道別,目送他翻墻躍出,方獨自回書房。 攤開案頭賬簿,她一手提筆勾畫,一手撥打算盤珠子,卻連連算錯好幾回。 有外人在旁時,她并未多想;一旦獨處,心湖免不了微起漣漪。 徐赫那兩聲“阮阮”,猶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自他走后,再無人那樣喚過她。 經今日之事,她意識到,情況與猜測的不同。 他對她似乎……尚有余情? 在外呆了幾十年,一把年紀,居然對她這老太婆念念不忘? 匪夷所思! 既然他在明,她在暗,不妨先觀察一段時間,再作定論。 ***** 雖說“暗中觀察”徐赫的舉動,但面對長子一家回城,阮時意免不了又cao持老母親的心,親與于嫻提前回徐府作安排。 再回書畫院,已是三天之后。 是日,她如往常早早起床,身穿書畫院提供的月白色罩衣,自備絲絹與熟宣,提著文具匣,慢條斯理走在東苑甬道上,時不時抬手輕捶并不酸澀的后腰。 進入畫室,內里窗明幾凈,空無一人。 她剛把東西放下,眼角余光瞥見窗外多了個高大身影,心下猝然一驚。 定睛細看那青灰色長袍的男子,發束嵌白玉冠,眉目高潔,襯得背后繁花單薄且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