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 登門這天,沈家人在姚家留宿一晚,林氏同姚青睡在一起,兩人你一句我一語低聲絮語到深夜才堪堪睡去。 晚飯時,父親那張難看到鐵青的臉讓姚青看了很是快活,若是姨父知機的話,想必能很好的利用當下的局面。 林氏睡著后,她躺在她身側,看著落在屏風上的銀白月光。 或許是白日里放縱了情緒的緣故,她再不能像前些日子那樣安然,夢里總是會隨著她的胡思亂想浮現出一雙兒女遭受磨難的畫面。 她無聲的念著佛經,摸著手腕上刻了佛偈的木手串,一遍遍念著,直到筋疲力盡才安睡過去。 第二日,姚青只在早飯時見了姚父一面,就被林氏理直氣壯的帶出了姚府,帶著她和海棠收拾好的行李以及他們一家人,身后跟著她表哥表姐一路去了沈家人落腳的驛站。 “姨母,我們這就走了嗎?”她問。 “東西都收拾好了,要帶上京的人也選好了,等你姨父拿了你父親手書,咱們就啟程?!绷质厦馍蔹S的頭發柔聲道,“該說的,昨晚姨母已經和你說清楚,以后有姨母在,誰都不能讓我的晚晚受委屈?!?/br> 姚青眼眶發熱,依偎在林氏身邊輕輕應了一聲。 比上輩子更加雷厲風行的離開,她知道是因為自己的謀劃,但她能這么做的依仗卻是出于姨母對她的疼愛。 正因為姨母疼惜她重視她,所以才有了現在的姚青,“姨母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的,聽姨母和姨父的話?!?/br> “還有我表妹,”沈奕見機插嘴,“我和jiejie也會很疼你的!” 拍胸脯的少年滿臉稚嫩,不見多年后的風霜,看著溫柔微笑的表姐和心心念念嬌滴滴表妹的表哥,姚青笑彎了眼睛,這輩子,她一定會更加努力的守好她的親人,無論是表姐的夫婿,還是表哥的未來。 知府衙門里,沈四爺拿到姚老爺簽字畫押的手書,心滿意足的收好,看著他臉色青白交加的臉,他冷聲道,“以后晚晚就是我沈家的女兒,和你姚氏再無半點干系,她的婚事由我和她姨母做主,你找個時間將晚晚母親的嫁妝送去驛站,咱們就此不見!” 沈四爺向來快人快語,這會兒也懶得和這等寵妾滅妻苛待嫡女的卑劣小人虛與委蛇,話剛說完就上了馬車,頭也不回的離開。 姚老爺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緩緩平復糟糕的心情。 因為他那個不成器的長女,他這次可謂是栽了大跟頭,不止沒在知府那里討到好,更是被沈四爺這個連襟劈頭蓋臉一頓數落,末了,還屈辱的寫了封“賣”女兒的手書,當真是哪一件事都不痛快。 他這邊懷揣著滿腔怒氣回府,那廂,沈四爺志得意滿的進了驛站的門。 看他那副春風滿面的表情,顯然事情辦得極為順利,等林氏看到那封手書,更是樂得抿嘴直笑。 “怎么樣,夫人,我事情辦得不錯吧?”翹著二郎腿品茶的沈四爺洋洋自得。 “好好好,老爺最厲害?!绷质相恋?,“說來聽聽,事情你是怎么辦的?” 沈四爺坐直身子,略想了想道,“事情說起來也巧,還是托了城里這些流言的福,如今不是正逢江州知府官聲考核的關鍵時期嗎,他想著往上升一升,正是不敢行差踏錯的時候,偏偏城里傳出來這等流言,那盯著知府的人意欲攀扯他,為了避嫌,他自然要擺出姿態來,那姓姚的不免吃了掛落,也讓我這樁事辦得方便許多?!?/br> “所以,還是咱們晚晚運氣好?!绷质相?,“若非時機趕得湊巧,事情本沒這么容易辦,我們想將晚晚接到身邊,恐怕還要多費些力氣?!?/br> “誰說不是呢?!鄙蛩臓攲Υ艘埠苜澩?。 夫妻倆說完正事,開始安排起回京的事,本來沈四爺就是卸任了西北的差事回京敘職的,按照他那位吏部好友的說法,這次回去雖然會升官,但職位上卻不是特別得上面重視,不過比起在西北吹風吃沙子,能回京他已經覺得滿意。 總歸他現在還年富力強,以后有的是機會報效朝廷與圣上,尤其長女如今已到了說親的年紀,他并不想在西北當地尋摸女婿,回京尋人家結親最好。 雖說他只是宣平侯府的庶子,但借著他們沈家一門兩侯爵的光和他的本事,女兒也能選個不錯的女婿,順便,兒子的學業在京里也能好好抓一抓,省得這小子越長越不著調。 心里計劃著回京之后的一干事宜,沈四爺和妻子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話說到一半,卻見林氏突然拍了腦袋,“有件事我差點給忘了!” “怎么了?”沈四爺被妻子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 “是晚晚那孩子?!绷质先シ旁谑釆y臺上的錦盒,紅色的錦盒一打開,只見三個潔白瑩潤的小瓷瓶,透著股隱隱約約的特殊味道。 她將瓷瓶拿出來遞給丈夫,眼中盡是熨帖的笑意,“這是晚晚給你準備的見面禮,說是西南那邊傳來的鼻煙,有驅寒、明目、活血、止頭痛等諸多效用,你這兩年不是有頭痛之癥嗎,可以試著用一用,我問過大夫了,用著不礙事的?!?/br> 聞言,沈四爺倒是很感興趣,鼻煙他只聽說過,還從未用過,將小瓷瓶拿到手里,遵循妻子的囑咐試用了一下,果真提神醒腦,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之后,他覺得就連滯悶的胸口都暢快多了。 連日來又是陸路又是水路的接連趕路,到底讓他有些疲乏,如今這鼻煙一聞,還頗有幾分松快的意趣。 林氏看自家丈夫的表情就知道外甥女這見面禮送得很合心意,她滿臉驕傲,“怎么樣,我們晚晚好吧,這招人疼的女孩兒可比家里那些皮猴子好太多了?!?/br> 對于妻子重女輕男喜歡炫耀閨女的脾氣知之甚深,沈四爺表示甘拜下風,“夫人說的是?!?/br> 接下來,林氏又將外甥女送給女兒的帕子、合的香料以及送給兒子的兩本書炫耀了一通,一副滿心滿眼都是晚晚的做派,看得沈四爺是嘖嘖稱奇。 等兩人談完,沈蕾正巧帶著出外買衣裳置辦首飾的姚青回來,沈奕做了姐妹倆的小護衛,三人有說有笑的進門,看得夫妻倆滿心感慨。 本來還擔心孩子膽小放不開,不敢和她們親近,但看著那滿眼親近與濡慕的小姑娘,他們這點兒擔心終于盡數消失,一家人在江州城休整了兩天之后,于三日后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第5章 江州碼頭有直通帝京的河道,他們此行一路北上,約摸需要十來天功夫。 河道上,官船商船到處可見,遠遠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因著行李多,沈家人包了條載客商船,二層以上盡數歸于自家,下面則是些同樣順路回京的普通百姓或行腳商人。 自打上船,姚青就萬分戒備,當年她入京時,因為暈船一路上折騰的是半死不活,吃盡了苦頭,這次她提前同林氏通了氣,找大夫配了藥,雖說一路上還是有氣無力,但至少沒太折騰,也沒讓一家人太過費心。 這天中午,一家人用過午飯,各自休息。 姚青窩在房間里,繼續認真安靜的抄寫佛經,離了江州,大事初定,她現在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這些祈福佛經上,寫給那對讓她掛心的兒女。 親人是曾經朝夕相處過的,她清楚他們每一個的脾性,相處起來輕易就能做到投其所好,且很快安了姨母那顆充滿擔憂與疼惜的心,一家人很是融洽。 只不過暈船到底對她是有影響的,整日里精神不大好,除了偶爾去甲板上吹吹風,多數時間窩在房間里抄寫佛經,但因著有表哥同表姐在,這安靜也靜不了多長時間。 “表妹,你又在抄經???”沈奕一進門就看到伏案書寫的人,眉頭跳了跳,雖然這個表妹不如想象中漂亮可愛,但性子安靜乖巧,且身世可憐,也算是博得了他這個表哥的疼愛。 他滿臉唏噓,上前就想去奪筆,被姚青避過后,摸了摸鼻子,爽朗一笑,“難得今天天氣不錯,我帶你去甲板上釣烏龜,好玩兒得很,你身子本來就弱,還老窩在房里,可不就一直病懨懨的嗎?” 姚青對這個性子活潑愛玩耍的表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無奈又好笑,當年她跟著姨母進京,滿心的忐忑與不安,表哥自來熟的性子很好的安撫了她,只是如今她內里自認是個成年人與長者,再同他玩在一處就稍稍有些別扭。 “好啦好啦,別猶豫了,我帶你出去,jiejie也在外面,等著你一起呢!”沈奕牽了表妹的手就往外走,動作魯莽得很,姚青堪堪放好筆墨,只得踉踉蹌蹌的跟著他跑了出去。 沈奕性子大大咧咧,雖然心情好脾氣好,奈何小節上不太注意,姚青就有些擔心姨父姨母多想,畢竟,當年這兩位長輩還曾經考慮過讓她和表哥在一起。 若不是后來出了她落水被沈惟錚救下一事,可能姨母就要撮合了,想起這些往事,姚青不免好笑。 甲板上,果然不少人在,沈蕾朝姚青招招手,“表妹過來,同我一起?!?/br> 她手持釣竿,慵懶的坐在欄桿旁,身邊兩個丫頭服侍著,模樣自在。 “表姐?!币η嘧剿赃叺囊巫由?,接過丫頭遞來的釣竿,“我聽表哥說他要釣烏龜,表姐釣到了嗎?” “你聽那小子胡說,”沈蕾嗤笑,“咱們這行船的速度快,他哪兒能釣的著,不過是聽船家說了幾句閑話,就異想天開的瞎折騰,不過,烏龜雖然釣不著,但魚卻是有可能的,這船下掛著漁網,漁網里一路上網羅了不少漁獲,咱們且釣上來幾條玩玩兒?!?/br> 姚青聽的有趣,甩下釣竿之后低頭去看,果真船側的陰影里影影綽綽不少魚類,眼看著就要咬鉤。 說實話,這消遣還是挺有趣的,姚青自己也喜歡,過去那么多年里,類似的興趣愛好她有很多,收獲也不少。 清朗日光下,江風徐徐,看著表妹紅潤臉頰和明亮眼睛,沈蕾瞇了瞇眼,笑聲溫柔,“表妹臉色和精神看著比前些日子好多了?!?/br> 她伸手輕輕掐了掐姚青臉頰,“果真是南邊山水養出來的小姑娘,又嫩又漂亮?!?/br> 姚青被自家表姐夸得哭笑不得,前世她和沈蕾關系一向好,在對方出嫁前,可以說是表姐身邊的小尾巴,每日里亦步亦趨跟著,兩人再親密不過。 正是因為感情好,所以后來表姐成親后受了波折與委屈,她才那么憤怒。 本以為是千挑百選的好夫君與良人,誰知道內里居然那么不堪,想到她曾經的姐夫,迎著燦爛陽光的姚青瞇了下眼,這輩子,關于表姐的婚事,她決計會用上一百二十分心。 所以,等入京之后,該做的事得抓緊時間做起來,手里有錢有人了,日后遇事才不慌。 她這邊享受著江上的日光與春風,旁邊沈蕾看著自己這個小表妹也暗自盤算,說真的,小姑娘的性子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了。 在她和父親的設想中,母親心心念念的小表妹,要么是懦弱畏縮心思敏感的小可憐,要么是滿心憎恨不甘憤世嫉俗的性子,反正無論哪種都不好相處,分寸很難把握得當。 所以,即便家里人都愿意將小表妹接到身邊疼愛,這日后相處起來也是一場硬仗。 但實際上如何呢,這個表妹有著出人意料的疏朗開闊性情,為人做事大方得體,心有成算的模樣也不招人反感,可以說是很讓人驚訝了。 沈蕾同母親深聊過,這樣的表妹,性格上不像她那位早逝的姨母,反而更像自家母親,也勿怪相處之后更招林氏喜愛了。 對她而言,她也喜歡這個模樣的表妹,尤其是和成日里讓她cao心的弟弟比起來,更是哪哪兒都好。 “姐,表妹!你們快看,我釣到的好東西!”沈奕咋咋呼呼的聲音從船舷另一側傳來。 沈蕾和姚青看過去,就看他懷里抱著個濕漉漉滴著水的黑色烏龜,興奮得眉開眼笑,就差手舞足蹈了。 “我親手釣到的,咱們帶回京里養吧!”沈奕將大烏龜放進小廝眼疾手快拿來的木盆里,端著送到姚青面前,“表妹,這是表哥送你的禮物,算是回贈你給我的見面禮?!?/br> 黑色的大烏龜在木盆里張牙舞爪的劃拉,模樣看起來是又蠢又丑,姚青不大想養,遲疑地看向表姐,沈蕾捂著嘴直笑,拍了拍小表妹的肩膀,“既然是阿奕千辛萬苦釣上來送你的,就收著吧,回去我同你一起養,我記得家里的花園里有個金魚池,放進去也不礙事?!?/br> 姚青只好收下這別具一格的禮物。 江上趕路的日子平靜又安然,姚青是這么認為的,畢竟今生他們啟程回京的日子提早許多,在她看來肯定能避開曾經的意外。 但是,第三天的下午,在夕陽逐漸落下的時候,周遭不斷聚攏而來的水匪漁船打破了她的期望。 因天色漸晚,江上起霧,周圍能見度不高,所以直到水匪逼到近前,響起了刺耳凄厲的響哨聲,船上的人才慌里慌張的察覺了異常。 正是用飯的功夫,所有人都被驚到了,船舷邊里里外外聚攏了許多人查探情形,姚青也看到了那為數不少的小船和人數眾多的水匪。 上輩子入京時,她們在路上同樣遇到水匪,當時情形很是驚險,但幸好附近有官差埋伏,將賊人一網打盡,否則說不定會遇到什么糟糕情形。 事后聽姨父說是同某位貴人有關,水匪同朝中官員有牽扯,具體內情如何姚青并不清楚,但毫無疑問,對方就是沖著路上相隔不遠的某艘華貴的官船去的。 今生他們不止提早啟程,且一路行來根本不見官船,姚青本以為避過的災禍,誰知道居然以另一種方式上演,這突然而來的意外讓她心口直跳,以后再不敢仗著自己曾經的先知肆意行事。 水匪的小船很快將大船層層圍攏,粗魯的呼喝叫嚷聲中,拿著竹竿長刀乃至鋤頭的水匪們呼呼啦啦各展神通,水性好的接連撲通下水準備往大船上爬,其余的則守在船四周以作威懾。 船家和船上的客人們早就被嚇壞,雖然船上也有雇傭來的護衛,但顯然不頂什么用,還沒同賊匪交手就軟了手腳。 沈四爺帶著常隨同小廝們守在二樓的船艙外,將妻兒們趕進船艙,嚴陣以待。 沈家是以軍功立足的勛貴,他還算有些身手,身邊這些常隨也是家將出身,同這些賊匪還是能戰上一戰的。 若非天色晚沒能早些發現賊匪蹤跡,他們本不必這么被動的。 火把一個個亮起來,月光下,星星點點的火光布滿了大船與小船,樓下的甲板上已經熱鬧起來,慘叫聲呼喝聲連成一片,沈四爺長刀剛抽出來,打算和賊匪拼個痛快,耳邊突然就聽到了飛箭的尖嘯聲。 那是軍弩! 這截然不同的聲音與隱約響起的精兵利器出鞘聲太過鮮明,似是在夜里的江面上傳出了很遠,他趕忙遣了常隨去探查情況。 那常隨很快急匆匆跑回來,看著他有些興奮地道,“老爺,是救援的官差!” “你確定看清楚了?別是賊匪一家吧?”勿怪沈四爺這么問,畢竟官匪勾結自來不少見。 那常隨顯然對自己看到的景象胸有成竹,湊到自家主子耳邊低聲道,“爺,我看得真真兒的,是驍龍衛?!?/br> “驍龍衛”這三個字一出口,沈四爺就明白為何常隨如此興奮了。 這常隨是自小跟他到大的,自然對聞名帝京的驍龍衛知之甚深,更何況沈家子弟在驍龍衛當差的也有幾個,認出來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