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夫人去得早,護不住姑娘,府里老爺不管事不重視女兒,還有個夏氏在一旁時不時蹦跶,她家姑娘能安安穩穩長到這么大已是幸運,首飾是夫人留下的零零碎碎的邊角,有些是二小姐不要的扔給了姑娘,至于銀錢,除了逢年過節老爺想起來時賞下的,剩下的除了微薄的月例就是姑娘自己繡東西掙的銀子了。 想起這些,海棠心里就難受,姑娘的傍身銀子說是血汗錢都不為過。 “知道你擔心我,但我心里有分寸,再過不久,咱們日子就好過了?!币η鄾]說更多,姨母的事不好透露,否則家里這邊額外生事就不好了。 她如今到底沒個依傍,能做的事情少,行事謹慎些才好。 海棠雖然比自家姑娘大幾歲,但自小就聽慣了吩咐,大概是苦難磨礪人,自家主子早慧,也算是難得的福氣了。 主仆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姚青仔仔細細的吩咐清楚了,這才在海棠驚訝贊嘆的眼神中微微一笑,“辦事仔細著些,這可關系到咱們的日后?!?/br> “姑娘放心,我必定給您辦得妥妥當當?!焙L呐闹馗WC。 “等你辦完事,回來讓你爹和你大哥入府一趟,我這里也有事吩咐他們?!?/br> 海棠一家人是姚青母親的陪嫁,身契都在她這里,雖不是多機靈有本事的,但為人忠心辦事可靠,也是她身邊得用的人。 從前她帶著他們一起入了帝京,跟在身邊半輩子,如今依舊要帶著她們走,比起姚家這些留給她許多不快回憶的人,他們才是她記憶里難得的暖色。 海棠出外辦事的功夫,姚青靠在窗前,看著自己荒蕪破敗的小院子,慢條斯理的繡花。 十二歲之前,她練得最好的就是一手繡技和廚藝,前者是她吃飯的本事,后者是她活命的技藝,少了哪個都不成。 這會兒再度撿起繡線,沒了當年的驚惶迷茫,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日后該做什么能做什么,是以這會兒居然有了幾分憶苦思甜的意趣。 她這輩子,只會比上輩子圓滿,這是她的期望,也是她的執念。 至于帝京之內的那座侯府,和侯府內的那個冤家,即便再度重逢,也不過對面不識君。 她的未來,不在沈家,她的希望,也不在沈惟錚身上。 她找她的如意郎君,他尋他的美嬌娘,想必這輩子,他們都能得償所愿,各得其所。 *** 下午,海棠辦完事風風火火的入了府,連帶著還有家里父兄一道。 姚府西北角這個偏僻的小院子,難得的有些熱鬧。 姚青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邊一杯清茶,富貴錦繡的帕子繡了大半,約莫明天就能繡完,拿到外面能換個三百文錢,不過,這次她卻是不舍得賣了,打算多準備些繡品送給姨母姨父還有表哥表姐。 對她來說,此刻那正往江州而來的一家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親人。 “姑娘,您讓我辦的事我辦好了,保證沒紕漏?!焙L哪橆a紅撲撲的看著自家主子,一雙眼睛日光下格外明亮。 “辛苦你了,喝口茶吧?!币η鄬⒉柽f過去,看著旁邊不肯坐非要站著的海棠父兄,有些無奈,老實人的固執,她當真是再清楚不過了。 “這是給你們的銀子,幫我去買些煙葉和香料,統共七八十兩的銀子,能買多少買多少,至于香料和煙葉的種類,我已經寫好?!彼龑⑸砬肮墓哪夷业暮砂鸵粡埓植诜狐S的紙推過去,“這是咱們日后生活的依仗,一定仔細辦好了?!?/br> 海棠的父親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平日里多給家里趕馬車,這會兒得了差事模樣格外認真,應得爽快利落,“姑娘放心,保證給您辦好!” 旁邊他那叫松柏的兒子黝黑的臉上是和自家父親別無二致的認真,笑起來頗有幾分憨厚,“姑娘的吩咐,保證辦妥?!?/br> 看到松柏,姚青有些恍惚,雖說他不是伶俐的下人,但卻是個習武的好苗子,當年她嫁給沈惟錚后,海棠替哥哥求情,去了沈惟錚麾下,從常隨到家將,成長極快,后來還隨人去了邊關殺敵,也算是改換門楣,掙下了一份家業。 所以,縱然日后她不同沈惟錚在一處,但可能還是要求到他面前,給她忠心的家仆尋條出路。 心里想著這些,姚青不免失笑,她如今才十二歲,再過幾年,等她置辦下家業,給人尋了新差事,說不定松柏就改了主意,這輩子不再從軍呢。 世事變化如此之快,她如今都已重生,誰知道日后會不會有更多改變,現在考慮太多,不過惘然。 正事吩咐下去,她坐在院子里繼續繡花,海棠閑不住,開始料理院子里長出的雜草。 姚青想攔,但看著心腹丫頭的不解與堅定眼神,到底只能隨她去了。 這破敗的院子,她們住不了多久,不過收拾下也不礙什么,夏氏那邊尋人看著她不準出府,怕她跑了沒法跟知府那邊交差,她這邊按兵不動虛晃一槍也算是消了她的疑心。 日子在她老實安靜的呆在自己院子里繡花中慢慢過去,等城內流言四起時,沈四爺正帶著妻女入了江州城。 馬車里,聽著外面老百姓們的高談闊論,他看向妻子,“這個姚經歷就是你那位姐夫?賣女求榮討好上官的說的是你那個外甥女?” 林氏面色不虞,眼中怒火熊熊,咬著牙冷聲道,“是不是,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br> 看著脾氣暴躁的林氏,沈四爺輕咳兩聲,移開了目光,給對面一對兒女使眼色,快哄哄你母親,要不然一家人都得遭殃。 在西北呆了多年,曾經溫柔嫻靜的美嬌妻如今也變成了讓人懼怕的母老虎,血淚經驗告訴他,夫人怒上心頭的時候最好不要強捋虎須。 長女沈蕾早已是十五歲的大姑娘,容貌清麗嬌美,說起話來細聲細氣,作為家里另一種意義上的頂梁柱,她柔聲安撫林氏,“母親息怒,既然咱們到了江州,小表妹就有了依靠,萬沒有讓那位將人賣了做妾的,母親若是心疼表妹,到時候早些把人接到身邊好好疼惜,我和弟弟都會善待表妹的?!?/br> 次子沈奕是爽朗陽光的少年,聞言大大咧咧一笑,“聽說表妹年紀和我相仿,到時候來了咱家我肯定護著,母親盡管放心?!?/br> 兩個兒女話說得貼心,林氏輕嗔一聲,“你們啊,慣會哄我?!?/br> “哪里是哄你,孩子們還不是心疼母親?”沈四爺捏了捏妻子的手,“晚晚的事你盡管放心,無論那邊如何說,這人我肯定給你接到身邊,到時候隨你怎么疼愛,我決不多說一句?!?/br> 丈夫與兒女如此大度,林氏再不復入城時的氣急敗壞,難受的心情終于慢慢平復下來。 她反握住丈夫的手,和兩個孩子說話,“當年jiejie和我一同出嫁,一南一北,轉眼間就過了十來年,她走時我沒能回來見她,如今她就留下晚晚一個孩子,若是我再不護好她,日后哪有顏面再見jiejie?!?/br> 想起早逝的jiejie以及那封信中所說的姚家寵妾滅妻,她那可憐的外甥女這么多年來想必受盡了委屈。 林氏心下悵然,同為雙胞胎姐妹,又都是不得寵的庶女,她嫁了侯府不得重視的庶子,jiejie嫁了小有家財的舉人,本以為好歹是條不錯的出路,誰知道一朝分別,再見無期,如今居然連jiejie留下的那點兒血脈姚家都不放過。 她身在西北,鞭長莫及,本以為再糟糕至少姚家會善待自己的血脈,誰知道居然是這么個“善待”法,再想起她那位姐夫,林氏心下厭惡,看著自家丈夫也沒了好臉色,“等接回了晚晚,你務必想辦法好好教訓他一回!” 沈四爺連連點頭,“夫人放心,我保證不放過他?!?/br> 唯恐天下不亂的沈奕在旁邊給自家父親出餿主意,聽得沈蕾眼皮直跳,一巴掌拍到了弟弟背上,“你安分點兒,這里可不是任由你胡鬧的西北,等見了表妹,收斂些你任性的脾氣,可別嚇到人家小姑娘,等回了京城,更要給我守著規矩,別給父親母親招禍?!?/br> 自家jiejie從小力氣就大,一巴掌拍得沈奕齜牙咧嘴,他不怕父母,就怕長姐代雙親行家法,因此很是識時務的點頭應承,“jiejie放心,我保證不嚇到嬌滴滴的小表妹!” 西北民風粗獷,姑娘們養的都有些糙,聽說要將長在江南的表妹接回他們家,沈奕早就開始期待,生在水鄉的嬌滴滴小姑娘,肯定不會是他身邊那些比男人們還兇悍的母老虎,想想都很期待。 然而,他的滿心期待,在看到瘦弱堪比難民的黃毛丫頭后,瞬間破滅。 第4章 江州城。 沈家人只在驛站休整了半天,就在林氏的迫不及待中登了姚家的門拜訪。 姚青得到消息時,正在自己的小院里整理送給姨母一家人的見面禮。 前來傳話的丫頭看她的眼神很是復雜,姚青看著自己破舊的衣裙和蒼白瘦弱的身體,只稍稍整理一番,就打算去前院見人。 夏氏身邊的大丫頭帶著兩個小丫頭攔路,手上端著干凈的新衣裳和鮮亮的首飾,顯然打算臨時矯飾一番,充作門面。 姚青帶著海棠,態度強硬的將人推到旁邊,快步就往前院走。 當年她見姨母時,滿心忐忑,縱然知道那是她母親的meimei,也絲毫不敢信任,尤其是從小在母親的哀怨愁緒與眼淚里泡大,她更是不敢相信對方的秉性,所以行事說話無不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對方厭惡。 但如今重來一遭,她再是清楚不過姨母對她的疼惜與看重,她不介意將這個家里的真實展現給對方看,更想借著這副凄慘模樣早日拉近和姨母的距離。 畢竟,她是真的很想念這位長輩。 嫁給沈惟錚之后的那么多年里,姨母就是她的母親她的娘家人,若非姨父幾次外調,她們必然是要長長久久的生活在一起的。 畢竟,她們實際上就是一家人,住在同一座府邸,若非后來沈惟錚屢立戰功,圣上賜了新府邸下來,她和宣平侯府那一大家子人本不必分開。 前廳中,林氏冷著臉色坐在上首,旁邊夏氏小意殷勤的奉茶,“老爺沒想到夫人會突然來訪,這會兒正在衙門里處理公務,我已經遣人去知會老爺,想必人很快就能回來,夫人先用些茶點,我讓下人們備飯,今晚在家里……” 一直按捺著脾氣的林氏,繃著臉不說話,旁邊沈四爺和一雙兒女面色平靜淡然,搭話的興致寥寥,就連平日里上躥下跳不得安分的沈奕,這會兒也難得的擺出了侯府公子的做派,跟家里人一道給人下馬威。 夏氏殷勤招待了半響,也不見對方應聲,心里正不快,誰知道門口簾子一動,丫頭們有些焦急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夫人,大姑娘來了?!?/br> “夫人”兩個字刺了林氏的耳,她霍然起身,正準備發難,就見門口進來了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 小姑娘剛進門背著光,晃了她的眼睛,等三兩步走到近前,她看清了模樣,眼淚瞬間不由自主就落了下來。 “晚晚!”林氏叫著外甥女的乳名,絲毫不顧忌禮儀,跑過來一把將人摟進了懷中,“我可憐的晚晚!” 帶著熟悉香氣與溫度的懷抱攏著她,至此,姚青終于安下心來,用力反抱著林氏,聲音嘶啞的輕輕叫了一聲,“姨母?!?/br> 母親和女兒之間,即便后者年紀再大,在母親那里永遠都是需要她疼愛的閨女。 突然重生回來,姚青不是不驚駭茫然的,她知道自己死得離奇,身后有太多事沒有料理,還有那一雙疼若性命的兒女…… 然而,這些現在都和她天人永隔了。 她心里存著太多東西,有太多話想和人說,有太多情緒想要紓解,但是,姚家于她而言是牢籠是魔窟,她在這里只會像個斗士一樣,時刻警戒著敵人,不敢懈怠分毫。 直到終于見到母親一般的姨母,她才徹底放松了心神,放任自己像個小姑娘一樣,窩在她懷里尋求疼惜與庇護。 兩人抱在一起眼淚落個不停,沈四爺在一旁看著,心有戚戚,外甥女比他們想的吃了更多苦頭,那瘦小的模樣,格外惹人心疼。 沈蕾同沈奕是一樣的想法,她心里想著日后要多疼愛這表妹一些,以慰母親的心,沈奕心疼之余,還有些失望,這和他想象中嬌滴滴的江南表妹不大一樣啊。 一家人的相見兵荒馬亂,若說之前林氏還愿意同夏氏虛與委蛇說上幾句,現在是半點心情也無,心里眼里都是眼前這個招她疼惜的外甥女。 妻子將一切撂開手,沈四爺同女兒自然要替她描補,不過沈四爺看不上姚家人和夏氏,也懶得同她掰扯,就將重任交給了女兒。 往日里做慣母親幫手的沈蕾自然毫不猶豫頂上,同夏氏你來我往的說了幾句,但因著小表妹境況堪憂,她話里話外自然不大客氣,很是落了夏氏這個自以為姚府主母的妾室面子。 等姚老爺被知府信重的那位幕僚先生劈頭蓋臉的訓誡完回到家時,看到的就是家里連襟妹夫這來者不善的一行人。 男人們在書房里聊正事,林氏則牽著姚青去了她住的院子,等看到那陳舊破敗的小院和還不如下人住處的所謂閨房后,林氏恨得一雙眼睛都是紅的。 “晚晚,從此以后你都跟著姨母好不好?跟著姨母家去,讓姨母好好疼疼你?!绷质厦馍鶝龅氖帜_,心口發堵,這孩子身體實在是不好,回去必須得好好補補。 姚青一雙眼睛同樣紅通通的,緊緊靠在林氏身邊,輕聲點了點頭,“我都聽姨母的?!?/br> 她有太多話想說,卻也知道自己說不出來,死而復生,一睜眼回到多年前,何等詭秘可怖之事,她其實并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情況,因而也就不敢妄加多言。 只是,她心里想著自己突然死去的事,想著她的兩個孩子,若她的死亡是真的,她是被誰害死的并不重要,關鍵是沈惟錚能不能護好他們的兒女。 寄托著她全部希望的兒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若是遭了磨難,姚青想她會難受死。 然而,她如今到底看不見也無法知道,心口又悶又痛,蜷縮在林氏懷里臉色白得駭人。 自欺欺人再久,假象終究有揭破的一天,只是幸好,現在姨母在她身邊。 林氏抱著讓她心疼的外甥女,開始詢問起她這么多年的生活來,姚青自己說兩句,旁邊海棠義憤填膺的補上幾句,很快,沈家一行人知道了小姑娘在姚家受的磨難與苦楚。 “晚晚,姨母這次必定是要帶你走的,你跟著姨母回京,日后我會代你母親好好照顧你,你姨父和表哥表姐也會像我一樣疼你,你不用有任何顧慮,好好的養好身子,以后做咱們家最漂亮的小姑娘?!?/br> 林氏滿腔的慈母心腸,盡付在這一席話中,姚青心口發熱,聽著只管點頭。 對姚青來說,小時候那些模糊記憶里的母親留給她的從來不是溫暖的回憶,和母親這兩個字相伴的,永遠是柔弱、哭泣、懦弱與無能為力,所以,縱然是親生母親,她也是不愿意多去回想她的。 她更愛自己的姨母,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臉,卻是她理想中母親應該有的模樣,她會護著兒女,為母則強,疼愛她的同時,卻也教導她堅強的長大,她對林氏的感情,可以說是除了那對無法相見的兒女之外最深的。 她依賴她,信任她,視她為遮風避雨的歸巢與依靠,縱然她已經成長的足夠強大,在面對她時依舊愿意做被人疼惜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