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春暖花開,新的一個學期。 開學第一天,宋頌便被班主任叫去單獨談話,或者說談心更合適。徐老師難得和顏悅色地跟她促膝長談了半個小時,單看表情,她倒是還輕松,徐老師一臉凝重,回過頭還是她安慰徐老師:“老師,我沒事,既然打算參加高考,這學期我會盡力的?!?/br> 但怎么可能完全沒事呢? 資金鏈斷裂,老爸在籌措資金的路上腦梗而亡,公司撐了兩個月,還是宣告破產。宋頌和吳歌像是被人套了麻袋暴打一頓,完全懵了。老爸工作上的事從來不在他們面前提,也就是這一年他不在家的次數越來越多,跟老媽爭吵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夫妻倆原本挺和諧的關系,也變得不堪重負。但他們怎么都沒想到事情糟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把能抵押的不動產都抵押了,老媽把手里的股票、債券也都盡數拋光,存款只留了基本生活的費用,其他全都還債了。家里的親戚有些本來是在公司謀職混飯,舒服日子過關了,一下子沒了飯碗,不僅不幫忙,還落井下石,露出了豺狼之色,都想來刮一點是一點。 家宅不寧,外頭還要吃官司,水深火熱,能熬死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他們現在一家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宋頌和老媽一間,吳歌單獨一間。 直到現在,偶爾清晨醒來,她還以為自己一直在做夢,茫然無措地望著黑漆漆的周圍,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更無從知曉,這里是哪,臥室像是被擠壓過后的行李箱,填塞了書桌、衣柜、化妝臺,還有試衣鏡、沙發可憐無辜地縮在一處,顯得很多余。 搬家的時候,母親收拾東西時發現了宋頌衣柜里那件白色羽絨服,還奇怪怎么小歌的東西到了宋頌這里,但仔細看又覺得不像,吳歌的衣服大多是她買的,這件沒什么印象。 宋頌沖回房里,一把抓過衣服,展開看了看,裝模作樣喊吳歌:“你的衣服怎么到我這了?” 吳歌聞聲而來,挑眉,姐弟倆默契地對視一眼,吳歌沒戳破,接過去說:“忘記了,我打包到我的行李箱里?!?/br> 等到了新家,趁著母親收拾房間,他就把宋頌抓到臥室:“誰的?這下肯說了吧?” 宋頌甩開他的爪子,淡淡道:“先放你這?!?/br> 吳歌威脅:“宋小頌,你不說,我可就要告訴媽了?!?/br> 宋頌抱臂看著他:“隨你?!?/br> 治不了他,哼。 他們姐弟從小玩鬧,哪怕再苦再悲,哭過了,也會咬著牙取笑對方剛才哭的時候流了鼻涕,丑出天際。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宋頌和吳歌的關系潛移默化中有了更深的改變,血rou至親,不離不棄。 宋頌看著那件羽絨服,一轉眼快兩個月了,確實該找個時間還給單凜。 這么想著,她便給單凜發了短信過去:明天放學后有空嗎,我把衣服還你。 過了一會,那邊回復道:好。 羽絨服已經干洗過,她仔細地疊好,放在一只大袋子里,但覺得這么拿去學校有點顯眼,打算晚自習后先回家,跟他約外頭見面。 這個學期對宋頌而言,太艱難了。 哪怕她再淡然,可依舊無法完全無視同學的那些目光,他們不敢直接問她,便在她背后議論,說她怎么每天還笑瞇瞇的,老爸都死了,說她家里錢都還債了,出不了國了,之前周末還逃課,現在都乖乖來上課了,說她憔悴了很多,沒以前漂亮了,說她之前還這么高調對單凌死纏爛打,追不上就真的打人,現在她還敢嗎…… 那是宋頌第一次體會到,虎落平陽被犬欺,人言可畏。 她每天走路挺直背有錯嗎,她笑也有錯嗎,她哭的時候不需要別人的看見,她笑的時候也不需要別人的意見。 一幫子朋友心疼她,但看她還是跟往常一樣上課、吃飯,反倒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好像她并不需要安慰。 然而,老媽不過是個家庭主婦,窩里橫,面對突如其來的崩盤,措手不及,這段時間戰戰兢兢,生怕走錯一步。她精神壓力過大,整夜整夜失眠,不得不聽信公司里的叔伯,前兩天繃不住哭了好幾場,搞得吳歌一下子受了刺激,也跟著眼睛發紅。 這時候哪里還需要她哭天搶地,難道要家里再多個自來水龍頭,好把苦哈哈的日子變得更悲壯點嗎? 宋頌忽然覺得自己18歲的意義在這個時候變得尤為巨大。她和吳歌不過是被優渥家庭保護得很好的無知少年,突糟變故之時,他們自以為是的隨性自由都變成了傻缺的天真爛漫。她站在父親遺體前,腦中一片空白,心里面竟是起不來波瀾,反射神經被某種奇怪的抑制素壓抑,她并沒有真實地感受到眼前這個躺著,面色白里透青,身體冰涼的人,是她那個愛跟她開玩笑的老爸。 世界在無聲傾塌,她站在世界中央,望著周身墜落的碎片粉塵,卻沒有一點顆粒碰觸到她。 她不能理解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直到火葬那一天,當木質的骨灰盒傳到她手上的時候,她手中忽然一沉,這份重量出乎她的意料,她陡然感覺自己的肩膀搖搖欲墜。 她所在的世界中央忽然沒有了保護一般,掉落的碎片砸在她的肩膀上,接二連三的碎片砸下,甚至劃破了她的手臂,血痕頃刻出現。她這才反應過來要躲避,抱著頭四處逃竄,卻發現,世界偌大,已無安然之處。 她不是不需要安慰,而是她沒有時間尋求安慰,她現在滿腦子就是高考、賺錢,老媽的身體,吳歌的學業,她突然很想一夜長大,而不是現在什么都不懂的高中女生。 她也考慮過既然以她的成績考不上好大學,干脆就不讀了,她長得還不錯,之前有星探找她拍雜志,應該能賺點??蛇@個想法只說了一半,就被吳歌情緒激動地拒絕了。 吳歌發狠道:“別忘了我們家還有一個男人,哪怕我出去搬磚,也絕不會讓我的jiejie輟學?!?/br> 此事便作罷。 晚自習,她絞盡腦汁做完了一套數學模擬卷,一打鈴,飛快收拾了東西往家里跑,路上跟單凜約了在江邊見面??伤孟襁€沒回家,說在她家附近。 宋頌一愣:“我搬家了?!?/br> 那頭也是一陣靜默:“現在住哪?” 新家在老城區,離學校有點路,畢竟學區房又老又貴,以他們現在的能力租不起。 他聽了后,說:“知道了?!?/br> 說了后,掛了電話。 宋頌看著手機,這是要過來的意思? 她坐著公車回到家里,心里有些焦急,她怕他先到又要等,今天天氣也挺冷的,老讓他等也怪不好意思的。 一下車,她連走帶跑進了小區,老房子沒電梯,爬樓梯到三層,突然覺得不對,四樓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好像是從她家傳出來。 宋頌臉色一變,加快腳步跑上樓,還沒到家門口,猛地被里頭砸出來的的電話機嚇得往后一跳,險險避開,眼睛盯著開裂的電話機,心里頭還在那突突跳著。 猛地,老媽尖銳的怒罵聲炸起:“你們是要逼死我們母子三人嗎,我能給的都給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入v了…… 成長有時候付出的代價,是血淚,是傷痛,是難以承受的失去。 但還是要抬頭看太陽,畢竟我們成長了,還有很多美好值得我們去珍惜。 單凜:想哭就哭吧。 宋頌:你也是。 單凜:…… 第22章 第二十二枝百合 “嫂子,別生氣,我們這不是好好商量嗎,大哥身前是去籌措資金了,我聽說八九不離十了,這筆錢在哪,你拿出來還債的錢里應該沒有這筆?!?/br> 宋頌趕到的時候,就看到二叔笑瞇瞇地坐在沙發上,邊上站著幾個打下手的。他看起來溫文無害的模樣,可無法掩蓋他貪婪歹毒的目光,以及每一句能把人心口撕裂的話。 似乎沒人在意她的出現。 “對外人就算了,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投了的錢,總要那點回報?!?/br> 吳琴冷笑,沒想到外頭討債的還沒上門潑油漆,自家人倒先來索命:“我沒錢,你看看我們現在住的,我還有什么錢?!?/br> 宋子強一臉不認同:“你們這不是還有房子住嗎,地段也挺好的?!?/br> 宋頌知道自己的二叔非常精明,外頭投資了好幾個生意,小時候對他們姐弟也很大方,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大難臨頭,才看得清一個人的真面目。以前宋頌還覺得二叔面白臉圓,很慈善,現在看這腦滿肥腸的惡毒樣,真是瞎了她的眼。 “你難道還要我們露宿街頭?” “大嫂,你這話說的就不好聽了。但你也要體諒我,我下頭也養了上百好人不是?!?/br> 吳歌一直把老媽護在身后,陰沉冷硬道:“你們再不走,我們就報警了?!?/br> “小伙子怎么這么沉不住氣,”宋子強忽然臉色一變,沉聲道,“給我搜?!?/br> 三個面無表情的男人聞聲而動,一人進一間屋,簡單粗暴地拉開所有抽屜,桌面上的東西直接被掃在地上,屋子里被攪得砰砰作響,宋頌臉色慘白,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二叔真干得出這種厚顏無恥的事。 “宋子強!你別欺人太甚!”吳琴怒不可赦,渾身發抖。 宋子強不以為意,翹著二郎腿。 吳歌眼睛發紅,猶如修羅附身,呼吸很急促,胸口明顯起伏,整個人快要炸了,若不是冬天穿得多看不見,他手臂上的青筋早已暴起,就在他真的要暴起去追打那幾個人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人死死握住。 他憤然回頭,卻見宋頌鐵青著臉,一只手已經拿起手機,貼在耳邊,鎮定地說:“喂,您好,我這里有人入室搶劫,我要報警?!?/br> 吳歌說要報警可能也就是一次威懾,但宋頌不玩虛的,直接110。 宋子強是看到宋頌回來了,但這個侄女在她看來就是個繡花枕頭,吳歌就是個小炸藥包,不足為懼,家里的主心骨就是吳琴,吳琴崩潰了,他就能為所欲為。 可他沒想到,反倒是這個繡花枕頭一樣的侄女,說干就干。 宋子強瞇起眼,不辨喜怒道:“頌兒,乖,趁叔叔跟你們好好說話的時候,把手機放下?!?/br> 宋頌依然拿著手機:“地址嗎,地址是……” 宋子強猛然放下一條二郎腿,圓臉上戾氣暴增:“給我攔下她!” 宋頌已經慢慢退到門邊,眼看屋里頭的兩個男人聞聲跑了出來,她當機立斷轉身就逃,吳歌手腳并用,用身體擋在門口。 宋頌心跳沖到嗓子眼,腳下一刻不停地往下跑,樓道里光線不好,她跳空了好兩級臺階,一樓的鐵門鎖生了銹,拉鎖的時候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得宋頌直起雞皮疙瘩。 她一直跑到小區外頭的馬路上,抬頭看著四樓自家窗戶,然而,一樓的大門被踢開,宋頌的視線忙往下,吳歌跌跌撞撞出來,還在攔著三個大男人,宋子強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后面,看到她,抽動了下嘴角。 宋子強仔細打量起宋頌,小姑娘這兩年抽條似得長個,臉蛋越來越漂亮,看起來脾氣也越來越大。 宋頌見宋子強身邊的男人盯著她的手機不依不饒,把手機藏到身后,原地打轉,挑釁道:“干嘛,還想搶啊,想打我,打啊,你們打啊?!?/br> 吳歌護在她身前,警惕地看著幾個男人,可宋頌不怕宋子強敢在馬路上干什么出格的事。 “丫頭長大了?!彼巫訌娪朴频?。 宋頌笑得天真無邪,倏然表情一收:“是啊,不長大,難道還要繼續被你騙,再幫你數錢嗎?” 雖然是晚上,這一片也比較僻靜,但還是有街坊鄰居路過,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匆匆地瞥向路燈下的幾個人,兩個穿校服的年輕人和四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對峙著,氣氛劍拔弩張。 忽然,宋子強古怪地笑了笑:“呵呵,小朋友,你以后的路還長,叔叔可以幫你們的地方還有很多,頌兒不是打算出國嗎,我可以資助你所有的學費?!?/br> 宋頌不咸不淡地笑了笑:“我還看不上那點資助?!?/br> 而吳歌更是怒極反笑:“幫我們吞了我爸的公司嗎?” “話不可以亂說?!彼巫訌姏]有被輕易激怒,“今天,你們好好想想,怎樣才對你們最有利?!?/br> 他帶人把他們家攪了個天翻地覆,然后自己氣定神閑地走了。 吳歌沖著他的車子不帶重復地狂罵,宋頌第一次知道自家弟弟流氓詞匯這么多,一臉震驚,可又覺得罵得挺爽,罵過后,卻是深深的無力感。 吳歌回過身,拉著宋頌的胳膊左右查看:“姐,沒事吧?你真報警了?” 宋頌苦笑,捶他腦袋:“沒,嚇他們的。你呢,有跟他們肢體接觸嗎?” “沒,他們不敢真打我?!眳歉枘樕懿缓?,有種逞強后的虛脫感,“上去吧,媽還在家里哭?!?/br> “好……”宋頌剛轉身,乍一看,余光掃到了街角暗處的一個身影,她頓住腳步,跟吳歌說,“你先上去吧。我去邊上超市買點吃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