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沈度,此事我不能告知你半分,我也勸你一句,最好就此收手,否則,日后你自會嘗到苦果?!彼渭纹矫嫔届o,心下卻已波濤暗涌,他沉默良久,道,“你爹乃當朝至今唯一一個連中三元者,都說文人清高,更何況是你爹這樣的英才,但他卻同我這粗鄙武生交情匪淺。我愧對自己兄弟,是為不信不義,今日若故人之子要取我性命,我自當雙手奉上?!?/br> “王爺既如此高風亮節,又何必拿救命之恩來壓人?” “沈度,我告訴你這玉的淵源,斷沒有以此要挾你要你放我宋家一馬的意思。我宋嘉平在朝三十余年,還不至于活到要求一個后生來保命的地步?!?/br> “我不過是想告誡你一聲,你若是對文嘉無意,且離她遠些?!彼渭纹降穆曇粲l低了下去,“她這些年被我護得很好,雖未完全養在深閨,有些小聰明,但到底見的世面少。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她待你,同別人是不一樣的。你若對她無心,就莫去招惹她?!?/br> 沈度合掌,玉已涼透了,有些浸人。 半晌,他終于攤開手,“這玉若被御史臺遞往御前,被陛下認出乃廢太子同黨沈氏之物,王爺縱是忠良也無法全身而退了,所以下官自作主張使了出掉包計瞞天過海。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br> 宋嘉平低首去看那玉,滴水玉的料子,在昏暗的燭火下亦泛著溫潤的光澤。他鄭重道:“你幼時見過文嘉,定知你娘將此玉一分為二的心思。我亦還是當年對你娘的那句話,這玉的歸處,全憑你的心意?!?/br> “你娘當年怕拖累我,只留了封書信便從此失蹤,不想卻是帶你去了兗州?!彼渭纹絿@了口氣,“如今你既回來了,便由你自己來選。這玉,你若要自己留下,那便從此離她遠些。你已騙過她一次,足夠了,若有下次,我定不會饒你。至于我的命,自等著你羽翼豐滿之日來取?!?/br> “你身有重擔,且仔細考慮清楚?!?/br> 沈度握拳,又攤開,反復幾次,終于向宋嘉平行了個禮,“沈度不才,謝過王爺當年救命之恩。這玉,下官暫且收下了。此案,下官也定當略盡綿薄之力?!?/br> “不必你出手。不過男兒當頂天立地,你既留下此玉,此事就莫告訴文嘉了,也莫要耽誤她,她如今年紀已然不小了。至于當年之事,她還年幼,全然不知情。此事就此揭過,不必再提?!?/br> 沈度向宋嘉平告辭,出了門,將那半枚碎玉拿起看了半晌,爾后才放入懷中。 獄卒催促道:“大人已逗留多時,且先出去吧,這里不是久待之地?!?/br> 沈度點頭,隨他往外走,走了沒幾步,又問:“文嘉縣主今日到此了?” “是?!豹z卒沒多想,隨口答,“中郎將親去刑部提的人,又親自審了半宿,聽說這縣主也是個倔脾氣,軟硬不吃,惹得中郎將動了粗?!?/br> 沈度恍惚,獄卒卻還自說自話:“我方才才來輪值,遠遠瞧了一眼,雖粗布麻衣,但這位縣主的美名真是不假,只是可惜了落到中郎將這般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手里,可惜?!?/br> 沈度下意識地停了腳步,須臾,又往前走了幾步。 獄卒腳步加快,沈度隨他走到出口處,忽地住了腳步,冷聲道:“帶我過去?!?/br> 獄卒一開始沒懂他的話,等反應過來,連忙阻止,“不行,也不知中郎將何時回來,若是撞上,大人說不準還得受審幾日,小的立刻便要命喪黃泉?!?/br> 沈度扔了個銀踝子給他,“少廢話,那閹人在宮中,周謹剛去我便來了,來回也得些時辰,不會如此快?!?/br> 獄卒掂了掂,為沈度領路,“那可說好,只得一刻鐘,大人若不出來,小的就不留情面了?!?/br> “一刻就一刻,廢話怎如此多?” 獄卒為他開了門,宋宜方才被周謹那一踹,磕傷了膝蓋,此刻正坐在床邊看傷勢,聽見開門聲,忙站了起來,瞧見來人,她愣了愣,才問:“大人傷可好全了?怎如此大膽?捕獄司可不是個好來處?!?/br> 她眼里有擔憂與緊張,左臉尚且還留有指印,微微有些紅腫,沈度盯得入了神,微微握了握拳,半晌才行了個禮,嘴里卻已撒了第二個謊:“已無大礙了,謝縣主掛念。下官此來,受王爺所托,為縣主帶些傷藥?!?/br> 宋宜不愿他瞧見她如今這般狼狽模樣,往墻邊走了幾步,將身子背向他,“不必了,左右不過些小傷,不礙事。此地危險,大人請回吧?!?/br> 沈度卻不聽她的話,走近了幾步,在榻邊跪坐下來,“下官受托而來,還請縣主勿要辜負王爺一片苦心?!?/br> 宋宜見他賴著不走,怕耽誤時間遇上周謹,只好回到床邊坐下,順他意將鐐銬往上推了推。 腕骨處已見了rou,沈度抬眼,宋宜也正看著他。入京路上,她曾無數次這樣直視他,咄咄逼人,可此刻卻露了怯,將手一縮,眼神亦迅速避開。 沈度再看她,她亦躲閃不肯直視,沈度只好移開目光,將藥瓶打開,拿袖子覆了左手,這才去捉她的手。 宋宜體寒,雖還隔著一層布料,他亦感知到她肌膚的冰冷。宋宜方一哆嗦,他手下便用了力,她沒能掙開,只好閉了眼,由著他將藥粉撒在傷處。 藥粉甫一觸及傷處,宋宜就忍不住悶哼了聲,猛地再度將手抽回。 沈度不妨,搖搖頭,又將她手捉回,“縣主安心,下官不會為出格之事,還請縣主忍忍?!?/br> 宋宜垂下雙眸看他,他左臂捉著她的手,雖瘦削卻有力,到底是好全了,她終于安了心。 她再瞧他第二眼,他仍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下首,低著頭為她上藥,眼神未停留在別處一刻。 宋宜忽地笑笑,“大人正人君子,文嘉不會多想?!?/br> 沈度手頓了頓,隨即又恢復如常,聲音亦聽不出變化:“那就好?!?/br> 宋宜目光落在他的眉峰上,沈度低頭敷藥,從她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得見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見他的場景來。那日小寒,陪都大雪,她在垂花門下,一眼望見從風雪里趕來的他。 身形頎長,清風朗月,卻在宣完旨踏進天井看清她時,眉峰微微一蹙。 這樣的蹙眉,她一共見了四次,第一次是在初見那日,第二次是同他走失的那一日,第三次是她狠下心對許叔下了死手那日。 第四次,便是此刻。 他眉峰蹙起,極為專注地替她上藥。 她的心突然微不可察地痛了痛,然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沈度,你能想個法子讓我見見太子么?” 第17章 所求 沈度的手頓了下,藥瓶順勢磕在了宋宜腕上,宋宜疼得一哆嗦,想將手抽回來,沈度卻不允,抬頭去看她,問:“什么?”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便是有所求。沈度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宋宜垂眸看他,微有猶疑,半晌,重復了一遍:“沈度,想個法子讓我見見太子?!?/br> 她這次是肯定的語氣,沈度冷淡地將藥上完,站直身子,退到三步開外,恭謹道:“八品小官,無德能見東宮殿下?!?/br> 宋宜不知他態度怎生變得這般快,但到底還是不愿再耽誤時間,于是道:“太子一黨若要落井下石,形勢就更危急了,我沒法子坐在這里等死。御史臺在京中橫著走,雖說有司禮監擋著往上遞的折子,但東宮亦不能不將御史放在眼里。哪怕此事圣上站在北衙這邊,但沈度,你是言官,不會沒有法子,就算是……幫幫我?!?/br> 宋宜這話已帶了幾分低聲下氣,她難得這樣去求一個人,既是生來傲骨不允,也是從未落入過如此境地。 沈度卻不為所動,默然再退開一步,“你能想什么法子?宋宜,你別自不量力?!?/br> “沈度?!彼我嗽賳舅宦?。 “若我今日不來呢?” 宋宜咬唇,道:“那我自會再想其他法子?!?/br> 沈度氣極,脫口而出:“文嘉縣主這是要以色侍人以求茍且偷生?除此之外,下官實在想不出,眼下縣主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br> 宋宜錯愕,一個“你”字出口就再也接不下去后半句。 她看他一眼,他著藍灰色獄卒服,身形挺拔,有修竹之態,可眼里卻似結了霜。宋宜平復了情緒,低聲道:“既如此,大人請回吧,此地危險,不可久留?!?/br> 沈度嘴唇微微動了動,宋宜盼著他能再應她一句,卻再未聽到他說出什么來,眼里最后一絲亮光亦暗了幾分。 沈度猶疑,最終還是道:“縣主應當相信令尊,王爺豈會沒有殺招?要女兒出面方能自救,宋宜,你是在辱你自己還是在辱定陽王?” 宋宜側了側頭,閉了眼,“我知他必還留有后手,可咱們圣上才是位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主!若不是當年廢太子案血洗了半個帝京,能有你御史臺的風光今日么?那人能做到多絕你不會不知道,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能下得去手!” “縣主慎言?!鄙蚨染X地看了眼四周,隨即向她告退,“縣主還請好生保重,世子夫人那邊已托人打點過了,不會為難,縣主寬心?!?/br> “但縣主所求,恕沈度不能應?!?/br> 周謹在宋宜那兒碰了釘子,滿身是刺地入了宮,卻不得不在宣室殿外按捺下了脾氣。他候在廊下許久,也不見孟添益出來,急得走來走去,小黃門瞧他這般急,寬慰道:“陛下這幾日夜里睡不好,督公有時整夜在旁伺候著,不定什么時候出來,大人心急也無用,不如安心等著?!?/br> “不是有潘公公伺候著么?怎地還需要督公親自來?”周謹實在是待不住,給那小黃門奉了幾顆銀錁子,“勞公公去通傳一聲,實在是有急事?!?/br> 小黃門掂了掂,卻不肯收,“大人有所不知,這幾日圣上震怒,連貴妃娘娘都幾日未召見了,連著幾日和太子殿下議事,督公也基本都在。這節骨眼上,哪個不要命的敢去替大人跑這一趟,大人若當真有事,就先候著吧。等陛下歇下了,督公自會出來?!?/br> 周謹道過謝,又在廊下候了半個時辰,這才見著太子先出來了,太子臉色鐵青,憔悴得緊,周謹辦事不力,不敢去招惹他,忙躲遠了些。又隔了一刻,才見著孟添益從殿中出來,仰頭望了望天,周謹會意,忙迎上去,替他撐了傘。 孟添益低低嘆了聲:“這雪下得真不是個好時機,等雪勢再大些,雪地行軍不易,便會再拖上晉王個三五日?!?/br> 周謹手一頓,“督公的意思是,端王爺不樂觀?” “豈止不樂觀?!泵咸硪娉爸S地笑笑,“端王這輩子沒帶過兵,也是朝中無人,不然也輪不上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宗親去平亂?!?/br> 周謹心說這不您自個兒向圣上舉薦的端王么,面上卻還是裝作懵懂不知的樣子,“可端王若敗了,帝京也會陷入危急局勢。這雪若拖上晉王三五日也是好的,督公怎說這雪下得不是時機?” “蠢貨?!敝苤斒芰私裢淼谌瘟R。 孟添益自個兒接過傘,大步向前走去,“還隔著清江呢,怕什么?晉王府兵沒下過水,晉王要入京,還需本事再大些?!?/br> 孟添益伸手去接了粒雪粒,在指尖捻碎了,“端王若是敗得再慘些,這才是真正的東風?!?/br> “這?督公何意?”周謹不解。 “帝京還有一道天塹保著,但宋嘉平可就不一樣了,常州一失,陛下親弟負傷,內閣那幫人便保不住他?!泵咸硪媸樟藗?,小黃門立刻接過,為他奉了茶。 周謹稱是。 孟添益執起杯蓋,聞了聞茶香,忽地反應過來,問:“大半夜地你怎來了?難道宋嘉平那把老骨頭竟服了軟?” 周謹忙跪下去,“不敢隱瞞督公,實在是……宋家滿門、個個不肯服軟?!?/br> 周謹話音未落,孟添益手中的茶已盡數潑在了他臉上,冰雪天氣,小黃門奉的guntang熱茶,周謹臉上立時見了紅,眉峰上還掛著兩片茶葉,但不敢去擦,只得跪伏在地上,“督公息怒?!?/br> “你的意思是,宋家滿門倒個個是忠烈了?”孟添益伸了腳,碾在周謹指上,“合該我現在去回稟圣上,為宋家請份嘉獎?” 周謹吃疼,卻不敢動,全身伏在地上,“督公息怒,下官無能,還請督公指點一二?!?/br> “怎么?那三個男丁不肯服軟我信,連那個什么……” 小黃門在旁提醒道:“宋宜?!?/br> “對對,宋宜,那位文嘉縣主我以前還見過,嬌滴滴得很,能挨過你捕獄司的酷刑?”孟添益腳下用了死力,“依我看,十二司是不是也該換換人了?” 周謹不住磕頭,額上片刻便見了血,艱難啟齒道:“那位也是女中英杰?!?/br> “不是還有個大肚子的?你連一個孕婦都搞不定?” 孟添益陡然將杯子一砸,周謹正跪伏著,那杯子便直直砸向他后腦勺,立時便有溫熱的鮮血順著脖頸流下,周謹怔了怔,隨后又繼續磕頭,“督公息怒?!?/br> 孟添益冷笑了聲,“這雪既然下下來了,那便是天在助宋家,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殿下也等不了,你明白么?” 周謹稱是,“還請督公明示?!?/br> “宋嘉平這條命得留著,陛下不開口不可動?!泵咸硪嫦肓讼?,“宋宜也且留著,興許殿下有別的打算。就宋家那個小兒子吧,反正也不成器,拿他開刀也算是他的福氣了?!?/br> “這?”周謹猶疑。 “怎么?別告訴我十二司還怕捻死一只蟲蟻?” 周謹哆嗦,“督公的意思下官明白,但陛下沒下旨,宋嘉平又出了名地護犢子,這、這無異于讓下官去送死啊,還請督公饒命?!?/br> 孟添益起身,腳重新碾上周謹指骨,他微微蹲下身,右手捏過周謹的下頜,忽地笑了笑,“念你還算條忠心的狗,給你指條路,端王今日又敗了一仗,自己還受了傷,聽聞端王那個素來跋扈的女兒前幾日入了京?!?/br> 孟添益起身,接過小黃門重新奉上的茶,“本來還要再給你兩日,這么看來,今夜若是宋嘉平不松口,我要你同宋家陪葬?!?/br> “是,謝督公?!敝苤敹叨哙锣碌馗媪送?,出得門來,借著廊下燈光一照,手已破了皮,關節處見骨,狠狠地啐了口,罵了聲“閹狗”。 周謹方回到北衙布置好,劉盈果然已怒氣沖沖地殺到了北衙,被獄卒攔下,“郡主郡主,這可使不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