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方才許多人都注視著水里訓練的袍澤,還真沒注意到柏十七的小動作,只有兩三人以及后面推著輪椅過來參觀訓練的趙無咎瞧見了。 前者還當自己眼花了,后者對柏十七言聽計從,更不會反對羅大爵下水,只是比較好奇羅大爵做了什么不當舉動,才惹惱了柏少幫主,讓她暗中下此黑手? 岸邊大部分不知情的衛所兵卒們群情激昂,都被羅大爵同甘共苦的情cao所感動,頓時喊聲震天,紛紛為羅大爵加油助威。 羅大爵:“……” 此情此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打擊士氣,只能認命的往河中央游了過去,暗想:柏少幫主真是睚眥必報! 他不過就是臨時起意,想要從漕幫挖些善水的漢子過來,不同意就算了,犯不著一言不合就推人下水吧?! 趙無咎推著輪椅過來,奇道:“羅大人怎么惹你生氣了?” 柏十七橫了他一眼,意似威脅:“也沒什么,羅大人想從我手底下挖些人過來,我覺得他頭腦發昏不太清醒,就踢他下河去醒醒腦子?!?/br> 趙無咎連忙舉手投降:“我可真不會水,也就是那么一說,不會對你手底下的人怎么樣的!” 買賣不成仁義在,可千萬別動手。 柏十七見威脅奏效,又變的好說話起來:“殿下放心,我也沒有踢人下水的喜好,只要別人不把主意打到我頭上,我還是很好說話的?!?/br> ——誰說不是呢?! 看著她站在岸邊指揮羅大爵潛水訓練,滿臉報復得逞的壞笑,又恢復了那副張牙舞爪的小模樣,周王殿下心想:羅大爵這趟落水還是很值的,回頭定然要獎賞他,好讓他自動自覺的、多跳幾回水。 有周王坐鎮,從羅大爵到趙子恒,連同衛所原來的刺兒頭們都老實不少,再沒人出什么幺蛾子,都認命的聽從柏十七調遣。 直等柏十七把眾人折騰的半死不活,宣布今日訓練結束,河里的落湯雞們都上了岸一哄而散,只余了他二人,趙無咎才狀似無意道:“十七,不如咱們來打個賭吧?” 柏十七:“打什么賭?” 趙無咎近來見她為著仇英頗多煩難,心神被那小白臉牽制走了,心里不知道有多不得勁。 但裝病這招仇英用的嫻熟,他若再用就落了下乘,周王殿下思慮再三,欲兵行險招主動出擊:“你既心有疑慮,不如我幫你查個明白。如果仇英清白無辜,算我輸了給你,任你提一個條件;反之若仇英對你有所欺瞞,且與水匪有瓜葛,算你輸了給我,得應我一件事情,如何?” 柏十七冰雪聰明,立刻就明白了趙無咎之意。 江蘇漕幫在江南江北經營多年,只要有了線索,真要查一個人也不是什么為難之事,可是她遲遲未曾派人去查仇英這些年的行蹤,與什么人交好,是否對她有所隱瞞,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兩人情份非比尋常,她心有疑慮卻望而卻步,不敢去證實心中猜測。 趙無咎感覺到了她的猶豫不決,索性推她一把。 從來爽利的柏十七:“我……要不我再想想?” 趙無咎其人決斷力非比尋常,戰場上練出來的敏銳讓他瞬間就嗅到了趁虛而入的機會:“莫非你是怕輸給我?怕我提出的條件你做不到?” “當然不是!”柏十七矢口否認。 趙無咎明知她只是不愿意去查仇英之事,只要起心動念,于重情重義的柏十七來說,便已是對那些年過往感情的背叛,可惜她遇上的是早將心腸磨硬的趙無咎,更擅于揣摩對手的心思出奇制勝:“十七,聽說與仇英一同出事的還有另外幾個人,難道你不想查清楚他們嗎?” 一句話就點中了柏十七的軟肋。 她固然為仇英考慮,可是也得顧惜其余幾位生死不明的玩伴。 算盤說蕭石與水匪勾結,可是這些年她與水匪沒少打交道,卻從來沒有他的一星半點消息,以蕭石的能耐,少說也能在水匪窩里混個大頭目。 她舉起手,與趙無咎擊掌為誓:“一言為定!” 她自己心里彷徨猶豫,卻可以借趙無咎之手查清楚當年真相。 ****** 趙無咎貴為皇子,又掌軍權多年,手底下自然也豢養著一幫善于打探消息的能人高手。 他下江南求醫時尚用不著,但京中有密旨出,便有下屬分批前來求見,又得了他的指令前往江南各地去查鹽道及水匪之事。 周王殿下足不出戶,已在江南鋪開了一張大網。 半個月之后,柏震霆拖著黃友碧來替仇英治病。 別瞧著父女倆每次見面都是要吵到親子關系要破裂的地步,但也數柏震霆最為了解自家孩子的心思。 蘇氏聽說仇英腦子摔壞了,但保住了一條命,頓時覺得解決了最大的懸心事,趕緊準備銀子香燭去還愿:“我早說過了,如果能讓十七得一樁良緣,我是必要給菩薩重塑金身的?!?/br> “夫人,你冷靜點!”柏震霆攔著她不讓走:“仇英是沒死,可是離他出事也好幾年了,如果他還想回到十七身邊,想跟十七成親,為何不早點來呢?” “那是……那是他受了傷嘛。十七不都傳話,讓你請了黃友碧去替他治病的嘛?!?/br> “受多大的傷才回不來呢?是缺胳膊還是斷腿了?” 蘇氏大怒:“你沒看十七在信上都寫了,他是腦袋受到重創,忘記了以前的事情,不然早都回來了!” 柏震霆心道: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還心軟害事。 他在江湖風浪里打滾多少年,經見過的可比后宅子里女人要多,甫一接到十七的信他就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 柏十七看仇英固然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伙伴,些微疑慮的地方也要勉強自己去替他囫圇圓,可是柏震霆看仇英的眼光卻大為不同——岳父對女婿的諸多挑剔他不但一條沒少,還反而多添了十好幾條。 沒辦法,誰讓他家柏十七毛病太多呢? 若是找個承受力差一點的,柏震霆生怕他還沒咽氣,柏十七就先把未來夫婿給氣出毛病,先他一步而去了。 ——合離就甭想了,蘇家還從來沒出過這等事兒。 柏震霆做幫主還知道惠及幫眾,但在柏十七的終身大事上卻分外強硬,挑女婿的時候恨不得把小伙子放在日頭底下從頭到腳細細察看一番,再詢問清楚他家中之事,還要考慮能不能與柏十七和諧相處。 仇英死過一回,這規矩他也不準備改。 柏十七念舊情不忍心派人去查,但柏震霆可不準備念什么舊情,在自家崽子的終身大事面前,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糊弄的。 “他忘記了以前的事情,難道他身邊跟著的那個叫算盤的也忘記以前的事情了?”柏震霆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而且對自家夫人聽風就是雨,人還沒見到先把菩薩拜了的做法嗤之以鼻:“再說萬一你還完了愿,最后咱們十七嫁的卻不是仇英,怎么辦?” 蘇氏張張嘴,竟然發現無言以對:“……” 為著柏十七的終生他們夫妻倆可是沒少考察幫里的兒郎,仇英沒有出現之前,他們看好的是丘云平,難道因為仇英的出現就要改了主意柏震霆為了增加說服力,居然還說:“再說,仇英落水之后醒來,不肯回漕幫總歸是有緣由的,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他略微尷尬的說:“萬一他是傷了那里呢?” 蘇氏還沒反應過來:“傷哪?” “就是那兒??!”柏震霆急了:“我是說子孫根!” 蘇氏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不……不會那么巧吧?” “無巧不成書??!”柏大幫主一旦開始腦補,思緒就天馬行空,堪比蘇州本地茶樓里最好的說書先生:“仇英出事之前咱們都有意向他吐露過想要招他為婿吧?” 這件事情蘇氏沒辦法否認:“……是有這么回事兒?!?/br> 柏震霆:“可是他失蹤幾年了?不但沒有回來,還有意識的避開蘇州城,在外面生活。此次如果不是十七撞上了,說不準他們這輩子都見不著面兒。你說這中間沒有貓膩,打死我都不信。說不定他就是傷了子孫根,覺得不能跟十七在一起了,所以才假借頭疼前塵盡忘來逃避入贅。說不定連他的頭疼都是裝的?!?/br> 再完美無缺的人都禁不住挑剔,更何況仇英在柏震霆眼里還算不得完美無缺,想要找點講不通的地方,總能抓出幾樣的。 蘇氏都快被他洗腦了,行動都猶豫起來:“你說的……也對,我這么急吼吼的去還愿,明明十七都還沒成親,萬一還錯了愿,菩薩可不得怪罪嘛?!?/br> 面對自家孩子的婚事,宗教信徒蘇女士很快就從狂熱狀態清醒了過來:“那這次你找黃友碧替仇英看病,我也要跟過去?!狈凑皇菐椭惺聞?,她完全可以跟著跑一趟。 柏震霆:“……你過去不是添亂嗎?” 蘇氏:“我是為著十七的終身大事,怎么就是添亂了?” 夫妻倆為此爭執不下,直到兩夫妻前往黃家,柏大幫主厚著老臉去求黃友碧,被他冷嘲熱諷好一頓收拾,厚著臉皮求和,態度堪比當年求婚,磨的黃友碧答應了,蘇氏見識過了黃友碧的刻薄,總算打了退堂鼓。 ——她可不想被黃友碧噴成篩子。 黃友碧嘲諷柏大幫主,那可是連他老婆孩子都不放過,也不管蘇氏就在旁邊,噴的如入無人之境。 柏震霆陪著黃友碧前往高郵,柏十七親來碼頭迎接,把人帶到了仇英的小院。 算盤見到柏震霆不由瑟縮,避無可避不得不上前去打招呼:“柏幫主,許久未見?!?/br> 柏震霆冷哼一聲,也不知道他是對算盤帶走仇英之事不滿,還是對仇英有意見,總歸臉色不是特別好,也不搭理算盤,與仇英打了個照面,便問:“聽說你把前塵往事忘了個精光?還認識我嗎?” 仇英一臉茫然:“對不住您老,我……想不起來了?!?/br> 柏震霆:“行,想不起來挺好的?!彼膊粡娗?。 柏十七:“爹你省省啊?!眲e折騰病人。 仇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掙扎著要下床見禮:“不知道幫主大駕光臨,晚輩無禮了!”被柏十七按著肩膀動彈不得。 柏十七體貼道:“你身子不好,躺著吧?!?/br> 柏震霆氣的直哼哼——老子遠道而來,也沒見你這般體貼黃友碧坐下來診脈的功夫,父女倆眼鋒決斗了好幾輪,等他開了方子才算完。 柏震霆斜睨一眼自家崽子:“這里有我,你還不滾去忙正事?”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直覺有些不妥,卻一時未細察。 仇英哀求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柏十七夾在兩人中間,忽然有種她是“夾在婆婆與媳婦之間的那個男人”的錯覺,安慰仇英:“黃老頭跟我爹在這兒呢,你好好休養,我忙完就來看你?!?/br> 出來的時候還威脅柏震霆:“阿英現在身體不好,又不記事,你別刺激他?!?/br> 柏震霆氣的要踹她:“你到底是誰生的?” “我娘啊?!卑厥吣_底抹油溜的飛快,留下老爹在院子里氣個半死:“胳膊肘朝外拐的逆子!” 仇英有黃友碧與柏震霆照料,雖然自家老爹脾氣不算特別好,但心地卻不壞,柏十七放下了一半的心,回到高郵衛所的時候,便帶了笑意。 趙無咎見到,心情也不由自主變好:“可是有好事情發生?” 柏十七遂將此事告之:“有了黃老頭的醫術,阿英的頭疼癥總算是能治好了,我來的時候他被黃老頭扎了一腦袋的針,跟只刺猬似的?!?/br> 趙無咎笑道:“仇公子有人照料最好,剛剛得到的消息,上次目擊者見到的水匪在鹽城出沒,我準備帶人去一趟,那是鹽幫的大本營,你留在衛所等消息?!?/br> 鹽城是鹽幫的大本營,如果鹽幫與水匪有勾結,柏震霆與鹽幫幫主聞鮑素來交好,兩家小的雖然不和,但那也是孩子式的打打鬧鬧,真要讓柏十七帶著去闖鹽幫捉水匪,恐有損兩家交情。 沒想到柏十七已經聽出端倪:“你要帶人硬闖鹽幫?” 趙無咎略停得一刻:“如有必要,也只能如此了?!彼樦诉@條線把兩淮掀個翻天覆地。 “不妥不妥?!卑厥哌B忙阻止:“鹽幫的漢子們都是硬茬,貿然欺上頭去,誰知道他們怎么想,說不定還當你來查私鹽呢,到時候拼起命來,鬧的不可收場。我跟你過去,親自去找聞伯伯談此事的重要性,他是個聰明人,應該懂得取舍?!?/br> 趙無咎似笑非笑:“如果我查私鹽呢?你會站哪邊?” 柏十七心中一涼,在長久的相處之下終于直面了權利與國法的冰冷殘酷,她避重就輕:“殿下,兩淮鹽道真要清查源頭,難道不應該從上往下查?若沒有官府的橫征暴斂,也沒有下面的私鹽泛濫,百姓吃不起鹽,就算鏟除十個鹽幫,也會有更多百姓鋌而走險,最終只是治標不治本罷了?!?/br> 趙無咎難得見到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只覺得心里癢癢,擺出他那副大公無私的面孔:“鹽道官員貪瀆,難道鹽幫就能隨便販運私鹽了,視國家律法為何物?” 柏十七夸張的笑道:“大哥,長期不吃鹽,談何國富民強?”她久在草澤,生存第一,與身在云端的皇子天然視角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同。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立有軍功的皇子,還是個半殘,她早一巴掌拍上去了,或者丟到運河里讓他醒醒腦子。 大約是她的眼神很明確的表達了這一點,趙無咎的輪椅倒退了幾步,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如同討饒般道:“不過瞧在你的面子上,鹽幫如果沒有勾結水匪殺人越貨,販私鹽之事我倒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他這句話可與自己一貫鐵面無私的形象大為不符,不過柏十七可不準備承他這份情:“我是漕幫少幫主,鹽幫的死活跟我有甚個干系?” 趙無咎略帶了幾分笑意:“鹽幫聞幫主與柏幫主是老友,跟我就大有關系,將來還要稱呼聞幫主一聲世伯,豈能趕盡殺絕?”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灼灼目光讓她不自在,柏十七一句話脫口而出:“叫世伯有點早了吧?”卻驚覺自己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