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柏十七深覺趙無咎古板無趣,懟了他一句:“官府除了收銀子痛快,還有別的能為嗎?”正要按照治理國家來說,稅收銀子上去好歹也搞搞公共基礎建設啊。但當官的似乎沒這種想法,修橋鋪路就有官府召集富戶捐款,籌建鄉塾也是地方縉紳之事,似乎與官府毫無關系。 趙無咎懷疑,再爭幾句說不定他也要步俞昂后塵,被柏十七安排個灑掃庭院的活計,只能明智的閉上了嘴巴。 房間里總算是清靜了下來,柏十七:“那烏家老爺昏迷不醒又是怎么回事?” 鄧老三邊笑邊嘆:“烏家老爺也許走霉運呢,好好的站在自家鋪子門口,都能被搶私鹽的人誤認錯了下手,縣城里如今都傳遍了,認為他是代人受過?!?/br> 柏十七:代人受過未必有,誤傷卻是實打實的事兒。 簡音的相聚過后,鄧老三在碼頭上還有事情,便匆匆告辭。 可憐俞昂還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觸到了柏少幫主的逆鱗,回頭請教趙無咎,對方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一點了?!?/br> 柏十七雖然是個胡鬧的性子,但從她愛惜手底下人的性命來看,必然對尋常百姓也多有寬憫之情,俞昂只從國家稅賦出發,但她卻為吃不起鹽的尋常百姓抱屈,對官老爺忽然瞧不順眼起來。 俞昂還是一腦門子漿糊:“殿下明白什么了?” 趙無咎笑笑:“俞大人既然不明白,就好好去撣灰擦桌子吧,多想想柏少幫主的話?!?/br> 俞昂:參禪嗎? 跟打啞謎似的。 烏岱昏迷數日,家中人心浮動,請了黃友碧過來,把脈看診,又招呼朱瘦梅上前再診一遍,才從隨身所帶的針灸包里找出最粗的一根針來,開始往自己猜測的地方扎。 烏岱昏迷不醒,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被打的時候毫無保護措施,也許是腦袋里有了淤積的血塊。 黃友碧藝高人膽大,下針也是干脆利落,原來那極最粗的針是中空的,扎進去之后便有淤血緩緩滴了出來,天色才將將黑透,烏岱就緩緩睜開了眼睛。 “總算是醒過來了?!?/br> 燈光之下,烏岱從昏迷之中清醒,連話也說不利索,只能用一雙感激的眼睛看著黃友碧,被他在被子上輕拍了兩下:“好好養傷,別擔心?!北阌只杷诉^去。 烏靜跟烏融乍聞老父清醒,還未從狂喜之中醒過來,便見他又軟軟昏睡了過去,頓時大驚失色,一左一右挾持著黃友碧:“黃伯父,我爹爹又昏了過去!快救救他吧!” 黃友碧重新把脈,笑著公布了烏岱的病情:“你父親的病總算穩定下來了,只是身體太過虛弱的緣故,又睡了過去,等徹底睡醒就無大礙了?!?/br> 師徒倆忙碌了半日功夫,此刻始覺饑腸轆轆,況且還有柏十七一干人等,等問及其余人等,烏融頓時羞愧不已——他著急老父病情,將人扔給管家便沒再管過。 管家被緊急召來,黃友碧才知柏十七等人去外面找地方休息了,還留下了個聯絡地址。 烏融羞愧之極:“我……我一心記掛父親病情……”居然連客人都給忘了,晾在偏廳幾個時辰,不怪人家找地方落腳了。 烏靜埋怨兄長:“兄長再擔心,也不該怠慢了客人?!彼H自向黃友碧師徒倆斟茶,輪到朱瘦梅的時候還友好的沖他笑了笑,又微微低下了頭。 可惜她近來眼睛紅腫,哭起來還算順眼,笑起來卻頗為艱難,落在朱瘦梅眼里便是個不太友好的表情,連忙后悔兩步,接過她斟過來的茶水,再三道謝:“麻煩烏小姐了!” 黃友碧師徒倆在烏家守了一夜,直到烏岱脫離危險,這才執意要去尋找柏十七等人的落腳之處。 烏融苦留不住,只得派了轎子送過去。 黃友碧師徒先是摸到了漕幫聯絡點,等找到柏十七賃的宅子,見到在客廳里擦灰塵的俞昂,還當這是他自告奮勇找的活計,當下表揚:“既然能夠走動,適度的活動還是有利于傷口恢復的?!?/br> 作為大夫,最喜歡看到病患乖乖遵醫囑了。 俞昂有苦難言,為官多年之后頭一回學著端茶倒水,親自給黃友碧沏了一盞茶,手法生疏,還弄濕了救命恩人的袍子。 柏十七果然當起了主家,呵斥道:“連茶也不會奉,要你何用?還不退下去?!” 俞昂一張老臉漲的通紅,簡直沒地方放。 早飯是一碗濃稠的白粥,無甚味道,只有米香味,他吞了之后還不覺得,等到午飯跟晚飯端上來之后,飯菜半點鹽味也無,寡淡的難以下咽,他總算醒過味兒——救命恩人年輕氣盛,用事實告訴他沒鹽的飯菜有多難吃。 俞昂身居高位多年,為人既固執,便不肯認輸,連著吃了三天無鹽的飯菜,嘴里都要淡出鳥來,終于忍不住尋趙無咎哭訴:“柏少幫主也太過小心眼了,她竟然三天不給微臣吃鹽,這樣哪有力氣?” 趙無咎肚里悶笑,面上卻一本正經,還要勸解他:“十七心眼是有點小,還愛記仇,不過生性善良,不如你去向她道個歉,這件事就揭過去了?!?/br> 俞昂一張老臉實在抹不開面子:“殿下,微臣……微臣的年紀都是她父輩了……” 趙無咎再勸他兩句,發現俞昂是位一條道走到黑的人物,也沒了耐心,借口要復健趕他走。 他近來已經能扶著墻略走幾步,才推著輪椅站起來,便聽到頭頂質問的聲音:“我心眼有點???還愛記仇?” 趙無咎抬頭看時,但見柏十七正坐在墻頭,偏此處種了一株樹,葉子還未落盡,倒是將她的身形遮去了一多半,枝杈之間露出一雙怒火浸染的眼睛:“既然您如此作想,我總不能白擔了惡心不是?!”說罷縱身跳下,消失在了墻頭。 “十七——” “十七你回來,聽我解釋!” 趙無咎行動不便,想要追上柏十七千難萬難,舒長風又出去了,趙子恒這懶貨還在睡大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柏十七從來說到做到,既要做個小心眼的人,趙無咎院里再送來的飯菜便跟俞昂一個樣,通通不放鹽。 趙子恒睡到開飯,掄開筷子挾菜,才入口便要吐:“好難吃,怎么不放鹽?難道連鹽也吃不起了?”他跟著柏十七去過官鹽店問價,高昂的價格讓他印象深刻。 趙無咎也吃了一筷子,明明嘴里的菜淡而無味,他貴為親王之尊,受此怠慢應該生氣的,可天曉得他哪根筋搭錯了,吃了兩口居然露出了笑意——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柏十七才敢讓下面端沒有鹽的飯菜過來讓他吃吧? 他大口大口扒飯,吃的有滋有味,倒看呆趙子恒,懷疑兩人吃的不是同一盤菜:“堂兄,好吃嗎?” 趙無咎吃的眉開眼笑:“好吃?!?/br> 趙子恒在他挾過的地方也挾了一筷子嘗嘗,同樣寡淡的味道,完全吃不出一點鹽味:“堂兄,真的好吃嗎?” “很好吃啊?!?/br> 趙子恒心想:壞了!堂兄治腿,沒想到腦子壞了! 他放下碗筷,驚慌失措去尋黃友碧,連比劃帶說,神情激動把師徒弟倆拖了過來:“我家舵主生病了,嘗不出味道了,黃老先生趕緊去瞧一瞧吧?” 黃友碧飯吃到一半,被趙子恒生拉硬拽拖了過來,問明緣由之后哭笑不得:“十七這個猴兒又整人!”她打小整人的花樣就多,長大了依舊不改其性。 趙無咎吃著沒有鹽味的飯菜,聯想到俞昂的訴苦,忽道:“黃老先生,官鹽價格如此之高,還引起百姓暴*亂,你說如果給那些鹽道官員們吃一個月不加鹽的飯菜,他們會不會也能體會一點民間疾苦?” 黃友碧被他的異想天開給驚到了:“趙舵主開玩笑的吧?那些官老爺們一個個吃的腦滿腸肥,便是山珍海味端上去之前也要掂量一下夠不夠稀罕,誰還敢把不加鹽的飯菜端上桌供他們享用?” 趙無咎:“老先生說的也對,誰敢端上去呢?”像在問黃友碧,又像在問自己。 柏十七在漕幫的威信看來不錯,她吩咐往趙無咎院里送不加鹽的飯菜,下面人便不打折扣,不但飯菜不加鹽,便是連個咸鴨蛋也不敢送過來。 他吃第一日的時候,估摸著晚上柏十七就會出現。 結果失算了,柏十七連個影子都不見。 第二日的時候,他想著柏十七縱使自己不肯來,也會使個丫環小廝來探探消息吧? 結果除了送飯的廚下大娘嘴閉的跟蚌殼一般,連院里灑掃的仆從都好像約好了似的,開始演起了啞巴劇。 第三日飯菜送來,柏十七沒出現,趙無咎先自憋不住了,派趙子恒去請柏十七:“就說我說錯了話,請她過來向她賠禮道歉?!?/br> 俞昂沒做的事情,想不到他反而要先一步去做了,真是世事無常啊。 趙子恒去宅子里轉了一圈,沒找到柏十七,又去碼頭上尋鄧老三,結果被留守的漕幫兄弟告之,少幫主跟鄧三哥于兩日前就出發去清河道了。 “朝廷有派人清理河道啊,幾時要勞動漕幫的人去清理河道了?”趙無咎很是疑惑,不知道又是地方官員強制性攤派的什么活兒。 沒想到趙子恒神神秘秘附在他耳邊小聲解釋:“十七臨走時有交待,碼頭上的兄弟才沒瞞著我。清理河道可不是挖淤泥,而是……去清理水匪?!?/br> 趙無咎還當自己聽岔了:“清理水匪?” 趙子恒愁眉苦臉,已經開始替好兄弟擔憂了:“那些水匪連俞大人都敢剁,十七去了還不得被他們鑿沉了船泥喂魚?” 趙無咎也見識過柏十七在運河里如魚得水的樣子,可是聽到她去清理航道,還是沒來由的擔心:“那些水匪兇殘狡猾,十七……她下得了手殺人嗎?” 若論兇殘程度,兩者根本不在一個級別。 趙子恒:“碼頭的兄弟說,每年水匪泛濫的時候,十七總要帶著漕幫的兄弟們出門清理一波,沿岸衛所的那些大人們請不動,便只能自己動手清理了?!?/br> 趙無咎:“他有沒有說幾時回來?” 趙子恒搖搖頭:“這種事情沒個定數,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兩個月也是有的,如果碰上……”他呸呸兩聲,把剩下的話咽進了肚里:“不吉利的話就不說了?!?/br> 俞昂聽說此事,內心復雜。 他對救命恩人柏十七原本很是感激,可是被斥責為吃閑飯的人,還讓他除塵做活,連飯都是沒有鹽味的,不免要覺得她不懂尊卑上下,居然敢如此待他一介朝廷命官,實在是膽大妄為,心里不由生出幾分惱火。 可是聽說她帶著漕幫兄弟去清理水匪,卻又恨不得贊她一聲“少年英雄”。 作為親歷過生死,從水匪手底下逃出一命的人,俞昂至今想起來也覺得膽寒,可柏十七年紀輕輕卻已經帶著人去河里搏命,其中兇險不言而喻。 “柏少幫主……手底下的功夫如何?”俞昂也有幾分擔心。 趙無咎:“……你不記恨她讓你吃不加鹽的飯菜了?” 俞昂這幾日也從侍候的仆人嘴里打聽到了官鹽店的價格,不說尋常百姓吃不起,便是以他的俸祿也覺得價格高的離譜,如今不得不承認柏十七的聰慧:“還要感謝少幫主此舉,讓我不止是站在官員的立場看待私鹽之事,更能從百姓的角度去理解高昂鹽價之害?!彼闹馗WC:“陛下既然派了微臣來清查江南鹽道,這里面無論水有多深,微臣拼著一條命也要查個究竟!” 趙無咎:“就憑你?既無官印也無圣旨?” 圣旨早就在官船上丟失了,官印當時帶著,醒過來卻不見了。 周王此話太過戳心,俞昂撲通跪在了他腳下:“微臣自知能力有限,連官印也丟了,就算是想要清查兩淮鹽務,地方官員恐怕也不會配合,微臣想要扯殿下的大旗一用,求殿下允準?” 趙無咎在袖袋里摸索著掏出來一個東西,遞到了他面前:“你遺失的……是這方印嗎?” 俞昂神情激動,雙手捧住了自己的官印,幾乎要對趙無咎感激涕零:“微臣多謝殿下!多謝殿下!這正是微臣遺失的官信!” 趙無咎淡淡道:“你也不必謝我,這方印還是當初十七救你的時候,在河邊撿到的,她覺得可能會是比較重要的東西,便交由我保管。之前見你重傷未愈,若是拿到官印,必定著急去辦差,還不如壓在我這里?!?/br> “柏少幫主?!”俞昂百感交集,只恨柏十七不在眼前,不然他都要向對方下跪磕頭——她不止是救了他一人,更是救了他全家! 丟了官印家人也要受牽連,所以他才緊隨周王左右,為的就是將來回到京都,能求周王在陛下面前替他的家人求情。 趙無咎目光悠遠,感嘆道:“十七用心良苦,讓你我吃過幾日不加鹽的飯菜,體嘗百姓之苦,真要清查江南鹽道,也能想想今日,更能心志堅定,鐵面無私!” 俞昂一副受教的模樣:“柏少幫主高義,微臣謹記在心,只盼她平安歸來,到時候微臣一定向她道歉!” 趙子恒在旁輕笑:“那我可要做個見證,希望俞大人不會食言?!?/br> 好兄弟老捉弄他,但他卻見不得十七受別人的委屈,總覺得她就應該恣意的活著。 第45章 一艘中等貨船滿載著貨物在江中緩緩行駛, 船頭暈黃的燈籠上面書一個大大的陶字。 船主姓陶,在兩淮沿岸做些販運的生意,近來水匪頻出, 導致不少同行船毀人亡, 小船主不敢在內河船行, 暫時轉做陸上生意,如陶大官人這等人家便勉力雇些熟識水性的保鏢押運貨物,聊以支撐家計。 夜色漸深,陶大官人算著還有兩日功夫, 便能行船到岸,將貨物交予買家, 心頭始終提著一口氣,便請了押運的鏢頭前來。 陶碩年近四旬,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此次雇的保鏢都是通過好友介紹而來, 鏢頭姓蘇,是個生的俊秀白凈的年輕人,滿臉的笑意瞧著不甚牢靠,但她身邊帶著十來名漢子卻都是滿臉殺氣, 加之好友再三保證對方的能力,這才從高郵隨船而行。 不過一會兒, 艙房門被從外面敲響,陶老板親自去開門,見蘇鏢頭懶洋洋靠在艙門上, 那種不牢靠的感覺又涌了上來,但面上還是很客氣:“蘇鏢頭請進?!?/br> 蘇鏢頭站在艙門口,似乎不大情愿的模樣,還打了個哈欠:“深更半夜船主不歇息,不知道找蘇某來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