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24章 趙無咎活了二十六歲,赫赫皇家氣象于他也做尋常,自忖見慣生死,然而遇上柏十七才知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難以預料的人與事在前方等著。 京城權貴之家的小兒們從小就活在構筑好的框子里,入目是琳瑯玉閣,錦繡亭臺,父輩手中是顯赫耀眼的權勢富貴。高門閨秀們規行步矩,習的是深宅大院的生存法則,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一輩子掙不脫這個框子,步態口吻多有相似之處,見的多了總有點臉盲,都快分不清誰是誰。 偶有稍稍出格些的少年男女們,也大致脫不了這個框子,總能被家族長輩拉回去塑成理想的模樣,打扮打扮出門應酬,也是個體面的兒郎或者女娘。 柏十七就好像是漕河水底冒出來的鬼靈精,讓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又或者像野外蓬蓬勃勃一株野草,天寬地廣任意生長,全然不受拘束,氣走了柏幫主,她渾然無事將宋四娘子抱進主院的廂房床上,倒好似之前的大陣仗并非她鬧出來的。 大夫請了過來,宋四娘子還在“昏睡”,珍兒在室內陪著大夫看診,柏十七自動止步于外室,在外面同趙無咎閑坐喝茶。 趙無咎不知為何,越熟就越忍不住想看她還能鬧出多少故事,此刻忍不住道:“十七,你惹怒了柏幫主,要不要去認個錯?”他可沒忘了柏幫主那句“回頭再找你算帳”之語,在烈焰重燃之前撲滅余火是他一向的處世原則。 親眼目睹過一回柏家“父子”的相處之道,趙無咎對于暴走的柏幫主與專事拱火的柏十七有了新的認識,她在漕船上那些話言猶在耳,一向決斷有加的周王殿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站哪邊,所能做的也唯有勸柏十七與柏幫主認錯和好,免得再被大棍子追著滿院子跑。 這次有宋四娘子替她挨一棍子,下回可未必有這么的運氣了。 對此柏十七自有一套歪理:“堂兄豈不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打孩子就跟打仗一樣,也是全憑一股氣血之勇撐著,最開始怒氣有十分,發作一回也能消減六七分,再要聚集一股怒氣動手已經后勁不足,如是再三,哪怕再不贊同子女的行為,也默認了?!?/br> 趙無咎掌兵多年,居然被她的這套理論給打敗了,失笑道:“聽起來你對此頗有研究?” “當然!”柏十七得意洋洋向他面授機宜:“世上之事,無論父子母女夫妻之間,都脫不開不進則退四個字。做人子女者從小被父母長輩安排,若是一意溫順,天長日久哪怕成年之后,也習慣了聽從父母的意見,變的毫無主見,人生不過是照著父母輩的模板重活一回,有甚趣味?”她背朝門口,侃侃而談:“但如我這般打小就挑戰柏幫主的威嚴,他打我十回,我反抗十一回,他雖然依舊氣惱我不聽話不順從,遇事卻不得不考慮一回我的意見,這就叫不進則退!” 趙無咎與她相對而坐,目光掃過門口,這才發現去而復返的柏幫主正冷著臉站在院子里,表情不由僵硬,極力想要把尷尬的場面給圓回來:“十七——” 柏十七對他教導主任的口吻再熟悉不過,知道接下來就是長篇大論的教導,立刻機警的打斷了他:“堂兄不必多慮,你別瞧著我家柏幫主暴躁如雷,以他的身體狀況,最多再打我十幾年也就只能乖乖認輸了……” 趙無咎低頭,唇角微彎,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爆笑的沖動,心道:十七,我已經盡力了! 一直侍立在門口的舒長風面部表情扭曲,愣是轉過身擺出面壁思過的造型,假裝自己不在現場,實則肚腸都笑的快打結了。 果然旋即外面就傳來柏幫主的怒吼聲:“柏十七,你給老子滾出來!” 柏十七蹭的彈跳起身,驚惶回頭,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教你嘴賤! 柏幫主面沉如水,完全脫離了柏十七那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理論,怒氣直如大河奔涌而下,無可阻攔。 柏十七再頑劣淘氣,歪理信口而來,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但見到柏幫主大動肝火,真氣的團團轉,也怕氣炸了老父親的肺,一步步磨蹭出去,還回頭用可憐巴巴的眼神向趙無咎求救。 “……” 趙無咎硬著心腸假裝看不懂,扭頭去研究墻上掛著的四君子條幅,用眼角的余光偷瞧見柏十七蹭了過去,被柏幫主跟拎小雞崽似的從后脖領子拎走了。 “……再打你十幾年就只能乖乖認輸了?” “爹!爹我錯了!我這回真錯了!”她不住求饒。 “不!你是我爹!”柏幫主已經被這崽子氣的口不擇言:“打十回你反抗十一回是吧?” “爹!爹我吹牛的!我就是吹牛的!我要是做您老人家的爹,那祖父怎么辦?” 趙無咎抿了一口茶,耳朵里捕捉到柏十七這句俏皮話,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 **************** 半個時辰之后,柏十七換了套衣服,一瘸一拐回來,見到端坐如松的趙無咎一頓埋怨:“堂兄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看到我爹來了,還不肯提醒我?!?/br> 趙無咎很是無奈:“我已經提醒過了,不是被你打斷了嗎?”他關切的問:“不要緊吧?” 柏十七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腿都快被打斷了!往后連老婆都討不到,說不定要打光棍了!” 趙無咎原本十分同情她挨揍,可是聽到這句話又想笑——你到底對討老婆有多大執念??? 老大夫早就在外面候著,向她拱手:“少幫主,里面的小娘子無甚大礙,應該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待我開副湯藥,再外敷傷藥,很快就能好了?!?/br> 柏十七眨巴眨巴眼睛:“不是受了重傷,需要好生休養嗎?如若休養不當,說不定自此臥床,小命不保呢?!?/br> 老大夫常年游走于淮安城各家,深諳說話的技巧,果然改了口風:“少幫主說的也是,外傷可治,但傷在內里需好生臥床觀察幾日,看有無咯血之癥,萬不敢輕忽,老朽這就開藥方?!?/br> 柏十七滿意了,親自替大夫磨墨,一臉殷切的與他閑談:“我爹很是記掛傷者,一定要用好藥慢慢將養,他老人家若是問起來,大夫不會隱瞞傷者的病情吧?” 一錠銀子推了過去。 老大夫收了她的銀子,自我腦補出了一部宅斗大戲,里面的美嬌娘許是柏幫主的新寵,柏少幫主為人子者不愿意親娘受冷落,這才想盡了法子要拖延此女的病癥,以待幫主夫人想到應對之法,當即滿口應承:“老朽曉得了?!贝蠊P一揮往方子里加了許多安神的藥材,喝了湯藥神思昏昏,一天之中清醒的時間屈指可數,多給柏夫人留些應對的時間。 柏十七瘸著腿送大夫出去,真心誠意感謝他友情出演,而老大夫出于對診金的滿意,傾力配合,一路之上煞有其事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路過的幫眾聽到只言片語,傳進柏震霆耳中,還當宋四娘子嬌弱非常,果然被他打出了內傷。 趙子恒是后來才知道主院這場鬧劇的,等他睡到日上三竿爬起來,見到柏十七走路的怪異姿勢不免要問,聽說柏十七挨揍了,對好兄弟不無同情,毫無原則的站到了柏十七這邊:“很疼吧?伯父脾氣也太暴躁了些,虎毒尚且不食子,嚇唬嚇唬你得了,還真動真格的???” 趙無咎心道:柏幫主倒是雷厲風行,教子還真不?;茏?,可惜柏十七腦后長反骨,按她的話說打十回也未必管用。 柏十七的椅子上鋪著厚厚的褥子,還是虛虛懸空,側坐了一個椅子角,對好兄弟無條件站隊的行為報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子恒,還是你夠兄弟??!”她拍著趙子恒的肩向他許諾:“放心,我皮糙rou厚,休養幾日就好了,耽誤不了咱們去尋江小仙?!庇植粺o幽怨的朝著趙無咎的方向瞟了一眼:“你可不比有些人,鐵石心腸,明知道我爹來了都不帶提醒一聲的?!?/br> 趙無咎只恨自己放不下身段喊冤——他有意提醒,分明被打斷了。 怨得了誰? 趙子恒最為關心的還是挨打的結果:“你挨這頓打,伯父還要把四娘子送走嗎?” 柏十七翹起了二郎腿,又恢復了她一貫吊兒郎當的模樣,吹噓道:“怎么會?我爹打傷了四娘子,又把我打成了重傷,心腸就軟了下來,答應讓四娘子留下來?!?/br> 柏老幫主的原話當然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你身邊如何能留不知來歷的女娘?不過她因我而受傷,就暫且留在府里養傷,等傷愈之后即刻送走!” 柏十七原本也沒準備留宋四娘子在柏府長住,便順水推舟應了下來,一頓打總算沒白挨。 趙無咎淺笑搖頭:“十七,你這副模樣倒一點也不像重傷的樣子?!?/br> 柏十七不滿他拆臺,氣呼呼道:“男兒大丈夫,流血不流淚,豈能因傷臥床,讓老父擔憂。我今天才發現堂兄你不厚道!” 趙子恒也站在她這邊,一同討伐趙無咎:“堂兄,十七挨打就已經夠慘的了,你這樣說就太令人傷心了!” 趙無咎對上這倆胡攪蠻纏的小鬼,踢開了腦子里那些教條思想,頭一回痛快認錯:“是堂兄的錯,給十七賠禮了!” 柏十七高興了:“這還差不多?!彼洱X一笑,有種說不出的活潑明媚,令人心房驟開,透進一線光亮,讓人心情也跟著她的笑意而明亮起來。 三人在花廳說說笑笑,原本尋摸過來找柏十七的珍兒聽到這段話心怦怦跳個不住,轉頭往客院跑,見到宋四娘子就向她行禮:“姑娘大喜了!” 宋四娘子困倦欲睡,眼餳口澀:“你這是哪里學來的瘋話?” 她長這么大,也就聞滔贖身的時候,養母向她道過一回喜,只道踏進聞家大門之后,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至今思來都是心驚rou跳,余悸猶存。 “難道……柏幫主要把我送走?”困意不翼而飛,她撐起身子就要下床:“爺呢?” 柏十七后來還是挨了柏幫主一頓打,她雖沒瞧見人,但珍兒說走路一瘸一拐,顯然揍的不輕,單沖這份心思,她也感動的無以復加。 珍兒忙忙攔住了她:“姑娘別急,我方才去找爺,聽爺跟趙公子聊天說起來,柏幫主雖然打了爺,但也同意讓姑娘留下來了?!?/br> 宋四娘子眸中凝淚,拍了她一巴掌:“你這個丫頭,說一半留一半,真是嚇死我了!”她滿目憧憬:“從此以后,我們也算是有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老爹晚上六點突襲,于是準備碼字的我……去陪聊了,這是最后一章公共章節,有紅包一百個隨機掉落。今天的v章到下午四點了,寶寶們早安。 前面欠的三章紅包連同這章等我寫完了v章再來發哈,寶寶們等等。 感謝以下霸王票的寶寶們,挨個么么噠! 第25章 柏震霆與聞鮑喝酒之時曾有戲言:“十七頑劣不堪, 有時候生起氣來真恨不得打破她的膽子, 讓她往后別再闖禍了?!?/br> 彼時聞鮑滿飲了杯中之物,放聲大笑:“淘小子才有出息!難道你想養個娘們唧唧的兒子?能壓得住你手底下那幫漢子?” 柏十七倒是不負眾望,雖然生的過份俊秀了些,但性子卻爽朗不羈,軟硬兼施收服了柏震霆手底下那幫粗漢,唯獨面對她日新月異的淘法,柏震霆心里隱隱不安, 隨著她年齡漸長,這種不安終于化為焦慮, 直逼眼前——這小兔崽子居然納妾了! 那年浙江漕幫幫主翁堅來蘇州,兩人把酒言歡,談的興起送了他一房美妾,前腳美妾踏進了柏家大門,后腳柏十七就一氣兒給自己納了四房美妾, 吹拉彈唱各有絕招, 都是名滿蘇州的美人兒。 四頂粉色小轎一字排開落在柏家側門口, 不知道引來了多少人圍觀, 柏震霆不好當眾鬧的太過難堪, 黑著臉任由四名美人進門。 那四名美人大約是得了柏十七私底下的慫恿, 拿出畢生所學逗蘇氏與柏十七開心, 柏震霆每天回家見到母子倆擺開酒宴聽曲兒, 鶯聲燕語侍候左右, 那派頭跟外面的大爺沒什么兩樣, 都格外心塞。 柏十七便罷了,也時常出門應酬,早學得個十成十小爺模樣,可連蘇氏也對丈夫視而不見,終日喝酒聽曲子取樂,直到有天柏十七當著他的面向蘇氏建議:“娘,最近城里來了個戲班子,唱小生的小郎君叫云舒月,生的清俊溫潤,一把水磨腔唱的人骨頭發酥,不如咱們請到家里來,兒子陪娘樂呵樂呵?!?/br> 柏震霆背對著蘇氏對柏十七橫眉怒目的威脅:“……”臭小子你敢?! 柏十七假作不見,笑意盈盈教唆蘇氏:“反正爹在外面酒席上環肥燕瘦不說,樂呵完了還能往家領,娘也不能太吃虧,叫個清俊的小生來家唱曲兒,心情好了也能多添半碗飯!” 柏震霆:“……” 蘇氏在她額頭上輕拍了一記,笑嗔:“敢埋汰你娘!”到底吐了口:“那就把戲班子叫進來娘看看,要是沒你夸的這么好,我打折你的腿!” 她的“打折腿”僅限于口頭嚇唬,還是吳儂軟語式的嚇唬,毫無震懾力,聽起來反而像逗孩子玩,可不同于柏震霆的“打折腿”是真*行動派。 柏震霆惹得起柏十七,對太太蘇氏卻只能舉手投降,再三表示連美妾的裙角都沒近,他這里礙于情面不好拒絕,蘇氏卻來真格的,竟然真準備叫云舒月來府里唱曲兒。 蘇氏表面高風亮節,盡顯正室太太的大度賢惠:“爺說哪里話?您想納誰納誰,想近誰的身近誰的身,要是能替咱們柏家開枝散葉,我把她供起來都行!”肚里卻暗笑:也只有十七這個鬼靈精才能治得了柏震霆! 柏震霆分辯:“……我沒想納誰!” 柏十七挑撥離間:“沒想納都抬了一房妾進來,要是真想納,還不得抬十個八個回家???” “小兔崽子趕緊滾!”柏震霆揮巴掌,柏十七麻溜滾蛋了。 柏震霆繼續誕著臉同蘇氏商量:“等翁堅離開蘇州,我就把那妾室遠遠打發了,太太別請云舒月進府里唱曲,可好?” 云舒月來到蘇州之后一炮而紅,因其委婉細膩的唱腔及清俊的容貌很快就收獲了一大批追捧的太太小姐們,都快成為蘇州府男人們的公敵。 蘇氏:“我不過是聽聽曲兒,爺往常出門,席間難道沒有彈曲唱歌的女子?” 柏震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了蘇氏請云舒月的念頭,他前腳把柏十七送上漕船,后腳就把她那四名美妾給打發了,都不帶半點猶豫的。 沒想到時隔數年,柏十七又納了房美妾來,這還不算最糟心的,最讓他坐立難安的是那位與柏十七同床共枕了一夜的趙無咎。 他揍完了小兔崽子,趁著她老實的功夫審問趙無咎的身份及腿傷,哪知道柏十七一問三不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再揍她一頓:“……你當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身份就堂兄堂兄的混叫,像話嗎?” 柏十七才挨過打,神情懨懨:“知道了能怎么樣?難道攀上去?叫堂兄不過是隨子恒而已?!?/br> 柏震霆很是煩躁:“他與你……一夜,有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這種事情讓他一個當爹的開口,著實有些難為情。 柏十七后知后覺瞪大了眼睛:“堂兄是君子!再說……再說他傷著腿,能做什么”用眼神質問他:父親思想怎么可如此齷齪? 氣的柏震霆恨不得再揍她一頓,幸虧她溜的快。 柏震霆心里嘲笑她的天真無知,男人要是真動了歪心思,什么事做不出來? 改日他特意請趙無咎飲酒,席間用言語試探:“十七性子魯莽,隨心所欲,一路上多勞趙公子照顧,柏某感激不盡!” 趙無咎在來的路上詢問柏震霆的貼身長隨啟榮,聽說只邀請了他一位,瞬間就想到了那件事。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柏震霆想要試探趙無咎的同時,趙無咎心中何嘗不想弄明白柏十七的真實性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