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不錯,你這輩子再也遇不到第二個像他那般的存在了。不懼你,不恨你,全心全意仰賴你,你若是錯過了必將悔恨一生。] …… [即使只是雛鳥情結又如何?誰說依賴生成的感情就是錯誤?只要將那感情轉化成自己想要的不就行了。就算轉化不了也無妨,反正那孩子懵懵懂懂,你說什么他都會聽。] …… [這樣太卑鄙了?卑鄙又如何?世人汲汲營營,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憑何你就要默守陳規,放那心上之人離你遠去?] …… [希望他隨自己的心意而活?笑話!你又知他心意如何?若他對你也是情根深種呢?就算他對你的感情與你對他的不同,也可以慢慢培養不是嗎?只要你伸出手——] 玄沄拼死抵抗著,可那魔氣發出的話語竟像出自他本心一般,讓他骯臟不堪的心思被逐一點破,無所遁形。是的,那魔氣是沒有自身思維的,這些都是玄沄自己的心魔。在他溫柔輕撫賀榕頭頂的表象背后,隱藏的卻是想就此擁他入懷,看著那孩子在自己的掌中驚慌顫抖,撕開他的衣領…… 玄沄痛咬舌尖,用精血生生壓下了那沸騰迷亂的幻相,讓頭腦逐漸恢復了清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自己不想扭曲賀榕的想法。他本是一株了無牽掛的靈木,因一時的好奇與人產生了糾葛。玄沄不能因一己私欲將他困在身邊,讓他沾染上人的七情六欲,貪嗔癡恨。 盆中之樹易夭折,掌中之木又豈能參天。 他本應在春光里懶洋洋地數著新芽,在蟬鳴中頭頂烈日不卑不亢,秋月下乘著風隨興高歌,到了冬日用一身綠意融化那白皚皚的堅冰。他的腳下會淌過細細的雪水,來年滲入泥土,養育出一地繁花。他會在姹紫嫣紅中迎來春天。而自己怎能將他就此關在漆黑的屋子里,任由自己把玩欣賞。 他想給這個孩子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未來。期盼他順應天地,自在逍遙暢懷無拘;期盼他修行無阻,學有所成終得大道;期盼他不知憂慮,不知疾苦,遠離人世紛擾,免于眾生八苦。 即使玄沄的胸中奔涌著令自己一籌莫展的柔情,即使他的喉口宛如被撕裂般在黑夜里無聲嘶吼著對方的名字,即使他有能力、也有捷徑做到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但是他依然不愿如此。 因為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因為你是我心上唯一的花。 也許是精血的壓制起了作用,玄沄終于昏昏沉沉睡去。在意識空茫之際,似乎有誰拉住了他的手。對方的手冰涼舒潤,帶著清新的草木香氣,好像就此將那魔氣和盤亙在心頭的抑郁悲哀都抽走了,玄沄覺得自己整個人輕松了起來。體內的真氣也開始自發運行周天,修復受損經脈…… 玄沄睜開了雙眼,出現在眼前的是熟悉的洞府。有一名陌生女子坐在塌前,一身清正靈氣,對他莞爾一笑。 “你可總算醒了……” 她長吁了一口氣。 “這是我剛煉的辟魔丹,你且服下吧?!?/br> 玄沄沒有接過對方掌中的丹藥,他緩緩坐起身。 “方才那人……是你么?” “真人所言何事?” “我的身邊……方才似有人在?!?/br> “我也是才來不久,不曾看到這洞府里有別人?!?/br> “……” 玄沄的腦中依然有些混沌,那女子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云湖宮弟子,路遇聚清觀一行人,見玄沄魔氣入體便出手相助,一路伴他回了這羅浮山。 “……多謝仙子搭救?!?/br> “真人您言重了。我不過是盡了自己的微薄所能。若非您舍身封印了那魔頭,現下早已是天下大亂,民不聊生?!?/br> 玄沄下意識想起身前往賀榕的洞府,他許久未歸,不知那孩子這段日子過得怎樣,修行有沒有遇上困難,在其他長老那兒可否習慣,有沒有受人欺負……然而他的動作馬上僵住了。 不行。不能去。 腦內有個聲音提醒自己。 現下若是見了對方,自己沒有信心能控制情緒。若是魔氣還有殘余,自己忍不住對他做下錯事……玄沄就這樣失神般坐在榻上,引得那女子擔憂問道。 “真人是否身體有恙?可否容我切脈?” 玄沄像要把胸中濁氣呼出般嘆了口氣。 “真人?” 他闔上眼。 “……有勞仙子了?!?/br> 第125章 棲鳥之歌(七) 那是一切錯誤的起點。 若玄沄此時執意前往,便會發現賀榕倒在自己的洞府內魔氣纏身,痛苦難當。 那是一切悲劇的開端。 若玄沄出關后能仔細探查賀榕靈力虧空的真相,便能發現他此時修為阻滯,金丹危在旦夕。 可是玄沄什么也沒做。他誤把那魔頭當成自己失控的根源,迫切想要將它除去。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追回那安逸平凡的日常,以至于沒有留意賀榕眼中潛藏的悲哀——他以為對方只是不愿同自己再度分別。于是他向他許諾,下次定會帶上他一起。他們一起出外歷練,欣賞這人世繁華,踏遍所有已知或未知的風景。 孩子用力點了點頭。拉著他的衣角,神色是顯而易見的喜悅動容,卻又隱含著難以言說的心酸。 玄沄再次轉身離去。而這一別,他們便是天人兩隔。 那是對他目空一切的懲罰。 黑天魔王在劍陣中負隅頑抗,見無法正面取勝便試圖奪舍,玄沄竭盡全力同他爭這軀體的所有權。他必不能輸,還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去兌現諾言。 在渾渾噩噩之際,玄沄知道自己被帶回了羅浮山,關押在后山禁地里。掌門師兄并未放棄他,還一直請人為他醫治。但是心病還須心藥醫,玄沄清楚這場關乎生死存亡的戰役全憑他是否能堅守本心。那魔王編造出了各種聲色犬馬的幻象,試圖滋生玄沄的欲/念,擾動他的道心,但是玄沄咬牙硬挺著,用元神不斷抵擋著魔氣入侵。 然而那又談何容易。 在那些幻象里,眾多熟悉的角色粉墨登場。時而是幼年時的鄉民們指著他破口謾罵,說他是個弒母克父的煞星;時而是外院眾弟子撕碎他的課本,踩著他的頭笑他是個癡兒;一會兒場景變成了門內大比,自己被對手的暗器從背后穿透,口吐鮮血;最后是師尊冷冷俯視著他,說他沒資格留在聚清觀,還不快滾出門去。 那一幕幕都是他的隱痛,他的悲哀,他的恐懼,但是并非無法化解。只要他還保留著心頭的一點清明,就能將這幻象一一消去??墒悄悄ь^似乎清楚他吃軟不吃硬,于是化作了賀榕的樣子來誘惑他,將他氣得五內俱焚,毒火攻心。魔頭哈哈大笑。 “我就說吧!是個人都有弱點,你的弱點就是你那寶貝徒弟!瞧你急得跟個什么似的!若我現在演一出他被人糟蹋的戲,你不是要被活活氣死過去!” 魔王沒想到的是,他這一嘴胡扯倒是點醒了玄沄。反正一切皆是幻象,真正的賀榕還在外頭等著自己,那自己必須戒嗔戒躁,戰勝心魔。玄沄開始將最后的真氣聚于丹田,抱元守一,配合這山中的降魔大陣,一點點用元神之力將那體內魔氣逼出去。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哪怕他花費數十年,數百年,他都能憑借對賀榕的那份念想,咬牙忍受這令人癲狂的劇痛。只要能再一次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去,只要能再一次見到賀榕,即便他此后境界跌落,墮為凡人,他也沒有半句怨言。 所以當那魔王又化作賀榕的樣子擁抱他時,玄沄無動于衷。那幻象之前就曾使盡渾身解數勾引他,挑逗他,在他耳邊說些不堪入耳的葷話。這一次它倒是一反常態地安靜,只是輕輕依偎在玄沄的肩頭,那樣溫順乖巧,簡直像真正的賀榕那般……玄沄告誡自己這是對方的懷柔之策,于是他闔目避而不見。 果然,那幻象很快露出了本來面目,居然就這樣湊近……玄沄怒不可遏,忍不住張開雙眼大喝一聲。 “滾!” 那幻象在一擊之下煙消云散……并沒有,它渾身巨震,大退一步,神色凄惶地癱軟在地,顫抖著沖玄沄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跌跌撞撞轉身離去。 這是怎么回事? 玄沄闔目沉思。他很快發現團聚在自己五臟六腑內的魔氣消散了。何止是消散,那魔氣簡直像被抽空了一般。連那嘰嘰喳喳的魔頭也跟著不見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玄沄震驚地睜眼,在他不遠處的空地上,有個人呻吟著站起身,那分明是掌門的大弟子秦瀾君。此時他也注意到了恢復清明的玄沄,一臉驚訝地喊道。 “師、師叔?!您醒了??” 他見玄沄眸中的赤色消退,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到底發生了何事?……師弟呢?師弟他剛才……” 玄沄的嘴唇顫抖著,這個世上最可怕的噩夢赫然降臨。 “你說的師弟是誰?” 秦瀾君愕然地望著他。 “是誰?!” 被情緒失控的玄沄嚇了一跳,秦瀾君倒退一步。 “是、是賀師弟。先前他苦求師父,說想來此地探望您。于是我便帶他過來,誰想他突然用符咒擊暈了我……” 后半段玄沄已然聽不清了,他的耳邊嗡鳴作響,心肺劇痛,喉口一甜,就這樣噴出一口鮮血來。 “師叔???” “……” “……快追上去。叫人把賀榕攔下。再通知你師父,讓他把我身上的禁制解開?!?/br> 玄沄從未求過神佛。 哪怕他被鄉民們關在暗無天日的水牢里,日日與爬蟲老鼠為伍。他都未曾乞求神佛。 但是而今他第一次明白人為何要向從未見過的神明乞憐。 因為太絕望了。 那種絕望洞穿肺腑,擊碎賴以為生的一切,呼吸也好,心跳也好,全部在頃刻間瓦解。他的體內是一片廢墟,他的腦中是持續的慘白噪音。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每一寸經脈都在崩潰中發出同一個聲音: 神啊,佛啊,先祖啊,這世上的誰都行,求求您,求求您讓那個孩子平安無事。求求您不要讓他離我而去。 求求您! 他愿用盡今生所有福祉,賒用來生的也行。下輩子、下下輩子、哪怕此后墮入畜生道、餓鬼道,豬狗牛馬,炮烙血池,永世不得超生,他也無怨無悔。 我什么都愿意,求求您??! 求求您?。?! 升騰在玄沄眼底的是漫天大火。 那煉丹爐里的火勢熾盛,居然就這樣頂得爐蓋上下翻騰,其內冒出了滾滾濃煙,惹來百草閣弟子的注意。這爐里明明沒煉東西???那弟子好奇之下推開了爐蓋,眨眼之間火光沖天,轟地一聲燒毀了房頂。那熊熊神火和濃煙一同席卷蒼穹,轉瞬侵吞了周遭的一切,像是要把這天給燒穿了一般。兇戾嚴酷,無可挽回。即使身處后山禁地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野火漫天之景烙在玄沄眼中宛如末日天劫一般。 “這火怎么會燒成這樣?” “是不是有人往那爐子里添了什么東西?” “火太大了!趕緊滅火??!” “這是神火??!除了它自個兒燒完根本滅不了!” “快通知掌門!” “掌門去后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