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他果然還是草木心性。玄沄想。與世無爭,無欲無求。人世于他而言可能也僅是一場走馬觀花的風景。若他哪天厭了煩了便可自行離去,重新做回草木。 但是玄沄錯了。 他沒想到那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靈木有一日竟會因一時激動靈脈錯亂,靈體爆體,將周遭的一切悉數卷入。那災厄之景令人過目難忘:碎石飛濺,草木瘋長,惶惶蔽天,在一片殘墻碎瓦之中,孩子訥訥站在原地。神色里有空洞,有悲哀,更有難以計數的酸楚。他看向玄沄時,微微翕動嘴唇,似乎想喚他,可終究沒能發出聲音——他的眼神告訴玄沄,他太痛了。太痛了。 事情很快被調查清楚。人證確鑿,擎威樓弟子目無尊長,上辱長老,下欺后輩,按門法從嚴發落。而賀榕身上的事則復雜得多。他大肆破壞了靈植園的屋舍,險些將那貴重的苗圃也毀于一旦。但事出有因,外加百草閣的弟子出言相護,虛懷斟酌再三后判罰禁足三月,不得參加大比。這不輕不重的處罰自然引得某些人頗有微詞。 “那草木無心,引發如此禍端,可見不適于在一般人中修煉,放他繼續在此是否過于勉強了?” 玄沄閉一閉眼,那孩子的滿目哀慟至今依然鮮明浮現。他那險些破碎的靈體現正被溫養在法器之中,連同三魂七魄一起昏昏而睡。玄沄可以感受到那小小的光亮和溫暖,輕輕依偎著他。像是船入了港,雛鳥尋到了母親。他全心全意因他而喜,因他而悲,因他生障,又因他命懸一線。 他怎能就此離去。 “賀榕之事,是我管教不嚴之過。若要因此重罰于他,我愿代為承擔?!?/br> 他此話一出,舉座皆驚。誰能料到冷心冷情如玄沄竟會如此袒護弟子。玄沄而今已是門內公認的下一位得道飛升者,在實力為尊的當下誰敢對他置喙?那提議之人當即噤聲。 在這之后虛懷將他單獨留下,以師兄的身份勸道。 “師尊那時一直希望你能擺脫無執無念的性子,活出點人氣來,而今見你如此,我卻不知是喜是憂……” “教草木習道確有些勉強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非圣人不得行也……你當真意下如此?” “我意已決?!?/br> 虛懷望著那眼神里的百折不回,再次嘆道。 “哎,也罷,看來是你命中該有此劫……” 有道是: 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 半善半惡半隨心,難徹難悟難歸真。 作者有話說: 最后那首詩來自網絡,出處不詳 第123章 棲鳥之歌(五) 機緣一事確實玄之又玄,誰能料到賀榕居然在險些喪命之后就此結丹。而玄沄也如他自己許諾的那樣,以一己之力承教了他的全部課業。從符箓、陣法到煉丹、煉器,他傾囊相授,用賀榕能接受的步調慢慢教他。 這孩子自得人身以來尚不滿一年,卻已能領會頗為深奧的內容,而且時常舉一反三,融會貫通。他差就差在不會表達,才總是讓周圍人小瞧了他。但是他的眼神分明是懂的——那眼底清澈,映出浮月島的云舒云卷,木窗花格;月升月落,竹葉清歌。但他看的最多的依然是玄沄。這島上安寧寂靜,大多時候只有他們二人。有時會令玄沄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歲月靜好,天長地久也不過如此。他們日升修習,日落問道,月下調息,周而復始。那禁足的三月一晃便過去了,以至于賀榕來問他可否下島時玄沄有一瞬間的愣怔。 他竟忘了賀榕在門內還有其他親近之人。 這一刻從未有過的感覺襲上心頭,那種既失落又些微不快的感覺太陌生了。令玄沄險些忘了回答。他立刻將這份悸動壓了下去。這是不對的。他告誡自己。再嗷嗷待哺的雛鳥都有離巢的一日,更何況賀榕并非真的雛鳥,他已在這世上活了千年。 玄沄放他走了。 但是因為怕徒弟許久未下島遭人為難,他隱去身形默默跟在后面。他見賀榕輕車熟路地跨入了靈植園,與百草閣弟子相談盛歡,仿佛他們才是同氣連枝。玄沄心中五味雜陳,既松了一口氣,又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焦躁。他旋身回島。 那一日玄沄在島上闔目靜坐,卻遲遲無法入定。心中的煩躁非但沒有衰退,反而愈演愈烈。他用清靜經強行壓下,但那躁郁宛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玄沄發現暮色已沉時更死灰復燃,在他心中胡亂作怪。 那個聲音說,“他并非只認你一人,你只不過是他最初見到的人罷了?!?/br> 它復又說,“一切都是你自以為是,偏執妄斷,此乃修行之大忌,你莫要再沉淪于此?!?/br> 可是那被全心全意倚賴的感覺宛如鴆毒一般,不知不覺已深入肺腑。玄沄宛若趟水渡河,抬眼時已望不到岸,唯剩他站在湖中央,進退兩難。 賀榕在夜深之前回島了。他的氣息出現在了洞府外,似乎有話想說。玄沄因為種種緣故并未起身,僅用神識傳話。 “所為何事?” “師父……”賀榕訥訥答道,“沒、沒事……”他有些吞吞吐吐。 “弟子只是想……” “……” “弟子只是想今日一天都在外游玩,未能修煉,也未能給師父好好請安?!?/br> “……” “弟子……” 他的音色里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喜悅。 “弟子今日去了好些地方,聽說了不少事,忍不住想同師父分享?!?/br> 玄沄閉上眼,那孩子的聲音在這漆黑的夜里像螢火一樣醒目。他迫不及待地和玄沄說起今天一天的所見所聞。 “因為師父這些日子以來的指點,我才能像如今這樣制備一些初級丹藥和靈符。雖然我未能參加門內大比,也無法出外歷練,但是一想到這些能幫上誰的忙,我心下便十分歡喜。這是不是就是書上說的,‘與人為善,予己為善,與人有路,于己有退’?” “……你能有此悟,卻也不錯。但須切記凡事有度,物極必反,不可行過了界?!?/br> “弟子明白?!?/br> 之后賀榕歡歡喜喜地走了。留玄沄一人細細咀嚼剛才自己口中說出的話。凡事有度,物極必反。他心中迷茫不知向何人述說。而他沒有說出口的,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也只能由他如飲苦酒般獨自咽下。 既知前路無涯,害人害己,不如早早回頭是岸。 玄沄主動請纓由自己帶領聚清觀弟子前往秘境歷練。那秘境地處偏遠,又無法傳送直達。光是路上就得花費不少時間。虛懷心下頗為詫異。領隊避不開種種雞零狗碎、節外生枝的是非糾紛,更何況這次隊伍足有百人,怎么看都不符合師弟的性子。然而玄沄執意如此,虛懷便也拗不過他,只能替他早作準備,同時吩咐自己的親傳大弟子一路多多幫襯,若實在有事無法解決,便帶回門內由自己處理。 因為問心有愧,玄沄并未將此事同賀榕提起。他在臨行前的幾日里待賀榕也一如以往,說不清是在徒然隱藏,還是盼望賀榕自己察覺。若這孩子真的開口挽留,那自己……玄沄不敢細想后果會怎樣。那宛如一道最甜美的深淵,時時誘惑自己投身而入,只需一步便萬劫不復。 可是賀榕還是知道了。 孩子埋著頭,不言不語,但是他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仿佛透不過氣的難受。他的手不停發顫,像是連握筆的力氣都絲毫不存。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一聲不吭,像是要把自己溺斃在一口深井里,不讓人看見,也不叫玄沄為難。 玄沄的心像一片汪洋中的葉子。在沉浮,在打轉,在狂風暴雨中頭暈目眩。他明明想要克制自己不再靠近,想要留給這個孩子和自己最安全的距離,想要作一個合格的引路人、師父、一個無愧于如此信賴之人,可到頭來他還是把珍藏許久的【真無鏡】交給了對方。 那“真無鏡”是為一對,可用于納物也可用于傳音。持鏡的二人無論相隔多遠都能靈犀相通,神魂相系。 這本是道侶之間才會用的。 這個孩子當然不懂這些,他的眸子倏地就被這份驚喜點亮了。那簡單又直白的快樂令玄沄內心既苦悶又難以言喻的溫軟一片。他想,如果做不到當斷則斷,那就慢慢來吧,用兩個人都不會感到苦痛的方式??身氈簲嘟z連,玄沄豈會不懂猶豫躑躅的后果? 說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玄沄面對疾苦,面對險境,面對親人的離別都守住了自己的心,可唯獨在賀榕面前卻像是被對方的澄澈感染,舍不得防備,放不下牽系,由著自己一步錯,步步錯。從此萬難回首,在劫難逃。 玄沄見過許多風景。 他遠渡重洋抵達蓬萊,珊瑚斑斕珠貝如雨;他登臨絕頂踏雪拂云,群山巍峨有龍長吟。他見過日出磅礴,沙海壯闊,彩鳳雙棲,百花爭鳴。他見過那么多舉世無雙的風景,但它們都及不上那一樹緋花帶給他的震撼。 那是只為他盛開的花。不如牡丹雍容,不及池蓮清美。無數細密的絨毛向四周散溢,宛如一把小小的羽扇。它們簇擁在一起,熱熱鬧鬧織成了冠上云霞。隨風而舞,仿佛要這樣夭夭灼灼堆到天邊去。 那是只為他一人盛開的花。那是誰也沒見過的景色。那一樹花就此成為了他長醉不愿醒的夢。在夢中他將誰輕擁入懷,因滿足發出一聲喟嘆;而睜眼時他的兩袖沾滿了花絮,仿佛美夢一夜成真。 “謝謝?!?/br> 玄沄笑著說。 “謝謝你的這份禮物……為師十分歡喜?!?/br> 從此這一樹花深深印入他的腦海,再也未能抽離。哪怕在往后無數冰冷絕望的長夜,都支撐著他從劇痛中睜開眼,再度起身蹣跚而行。 許久之后玄沄無數遍地想過,若當日他沒有選擇離去會怎樣,他們是否會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結局。若他明白得再早一些,再堅定一些,他們會否就這樣在平平淡淡中相互依偎,最終走到一起??墒沁@世上沒有如果。就如他一出生便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六親無緣,姻緣難就。而賀榕于他而言太過美好,太過純粹,他一直把他當成需要自己守護的生命,唯一的弟子,心尖上盛開的花。 直到這個美夢被狠狠戳破。 “我還當你是什么高風亮節的神仙下凡,分明就是個齷齪不堪的禽獸玩意兒。嘖嘖,居然連自己的徒弟都不放過,可真是人面獸心,連我都自嘆不如??!” 作者有話說: “與人為善,予己為善,與人有路,于己有退”出自《孟子·公孫丑上》 第124章 棲鳥之歌(六) 那北方黑天魔王只需牽引魔氣便能窺探人心底隱秘,因此當它和玄沄纏斗在一起,一眼便看穿了他的特殊命格和滿身煞氣。為伺機奪舍,它一邊分出一縷魔氣襲擊不遠處的聚清觀弟子,一邊細嚼著魔氣傳回的信息,探查玄沄的弱點。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就查出個驚天之喜。 “哈哈,我說你也真是的,既然滿心滿眼都是你那小徒弟,何不就此將他變作你的爐鼎?我瞧這小東西對你也是仰慕萬分,拿下他還不是手到擒來?” “住口??!” 煜戈劍光芒大盛,一道劍氣迎面襲來,黑魔化身不得不屈身閃避。 “哎喲喲,被說中了不是?我就說你們這幫自詡正道的修士最恨別人當面拆穿,其實這也沒什么,無非是罔顧倫常,師徒相jian,教徒弟教到床上去,肥水不流外人田!” “……” 玄沄顯然是被氣狠了,招招致命,步步緊逼,連那被奪舍的軀殼是聚清觀弟子也顧不上了,每一劍都是死手。 可他越是這般動搖,越是給了魔王可趁之機,于是它再接再厲道。 “你也莫急著狡辯,你那點心思也就騙騙你徒弟,旁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不喜他與別人親近,只想他永永遠遠只看著你一人,只跟在你身后,最好他一直就這樣呆在你身邊,整日為你神魂顛倒,再也記不起別人!” “……” “這樣不也挺好的嗎?反正本來就是他自投羅網,而你還費時費力從頭教化他,手把手地點撥,把他一點點變作襯你心意的樣子……哎喲,這還真是郎情妾意,媳婦還是自己養出來的可心哪!” “……一派胡言……!” “我瞎說什么了?難道不是嗎?你明明因為他只粘著你欣喜萬分,明知這只是雛鳥情結也照單全收。你分明就是在利用他對你的親近,好讓他不斷依賴你,只看著你,你所做的事與那些自小調教爐鼎的人有何分別?!” “閉嘴??!” 亂了亂了,黑帝化身一陣激動,這玄沄身上的氣已經全亂了,他的劍招也不復方才狠厲,充滿了破綻,只差一點了,只需再推一把! “我說你,承認自己心中的欲望有那么難么?你就是想要他,想把他關起來只看著你一人,想對他……” 劈嚓—— 一聲驚雷在上空炸裂,只見那玄沄向天舉劍。他明明氣息全亂,口吐鮮血,卻還是硬逼著自己催動真氣,硬生生祭出了威力形同劫雷的殺招!一時之間五雷轟頂,震天撼地,漫天雷火把散在空中的魔氣燒得灰飛煙滅!半點不存! 好厲害的大招! 魔王化身暗自心驚,還好他及時轉走了自己的元神,要不然定會被這至剛至陽的雷劍劈得渣也不剩。玄沄趁他逃逸之際定了定心神,將聚清觀弟子送了出去,還在這秘境的出處打上了伏魔印。不過這也只是茍延殘喘罷了,那魔頭縮在古玉里嘿嘿一笑,玄沄的經脈里已經滯留了不少魔氣,何愁他在重傷之際不會走火入魔?到時只要占據他的心智,讓他乖乖打開這通道,自己便可一舉脫出,從此逍遙快活! 那是宛如深潭一般的黑暗。粘稠沉晦,拖著人無止境地下墜。 玄沄氣息紛雜,渾身劇痛。他的元神還在奮力抵抗侵入體內的魔氣,但是那魔氣宛如附骨之蛆般極其難纏,還貼在他耳邊絮絮低語。 [為何要抵抗?乖乖放任自己的欲望不好嗎?這樣你便會得到自己一直渴望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