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遺書一封2
詩虹條理清楚地說:“當初借債人是她韓小離,今日還債人自然也該是她韓小離,除非程先生是受了小離的委托,否則我沒有理由接受你替她償還債務?!?/br> 小離自打離開永州,就恍若人間蒸發,除非與她重逢,否則他不可能得到她的委托。 這個道理,詩虹明白,程易更明白。 程易無言以對。 詩虹又道:“程先生既然沒有受到小離的委托,那我唯有拒絕。若在從前便罷了,如今的程先生與小離無親無故,我若隨便收你的錢,豈不令你與小離的關系更加不清不楚?” “從為程先生著想的角度出發,我不敢損壞程先生的家庭和睦,從為小離著想的角度出發,今日我若收下,來日小離罵我,不認我這個朋友,更是大大不值,所以還請程先生不要讓我難做。她要還我錢,改日見到我,自會親自交給我,我們之間的事情可以自己解決?!?/br> 程易悲沉道:“我也希望她能夠親手交給你?!?/br> 詩虹見他古怪,心生疑惑:“程先生此言何意?” 程易道:“她有一封信寫給你?!?/br> 詩虹歡快站起:“小離有信?” 小離既有信,為何不直接寫給自己,而是由程易轉交自己? 難道小離已與程易重歸舊好? 她當初離開的時候傷心欲絕,怎可能輕易與他重歸舊好? 然而她若重歸舊好,自己方才對待程易的態度似乎太過。 她一時間想了許多,小離的信沒有一個正式的信封,詩虹從程易手中接過折成同心結的信,急匆匆地打開著。 程易解釋:“一開始不知是寫給你的信,所以我也曾看過?!?/br> 程易說什么,詩虹完全沒聽見,她低著頭,飛快地拆著同心結。 小離會在信上寫什么呢? 前些日子她自己算時間,小離的小十一有可能已經出世了,也許信上就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她還一直想知道小十一究竟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呢。 想到小離的孩子,詩虹心中對程易的憤懣也就壓下大半,小離如果與程易和解,大概也是因為孩子的緣故吧。 做了母親的女人,心境到底與尋常不同。 如若小離愿意和解,她還有什么可說,唯一的希望就是程易日后莫要再負她。 白皙的手指打開破舊的沾滿灰塵和水跡的紙張,赫然刺入眼眸的是“遺書”二字。 詩虹身子后仰,仿佛胸膛被驟然飛來的利箭刺中。 她雙手顫抖,紙張上的每一個字都令她感到害怕。 遺書 詩虹你好,我是小離。 此時大家都在寫遺書交代后事,我也在絕望中取出僅剩的紙筆,我一直記得我還拖欠你二百七十三塊。 不知這封遺書最后能否遞到你手上,照現在的情形來看,恐怕根本無人能夠遞送,那么我欠你的債務也只能是拖欠。其實你收到這封遺書,我仍然無法償還欠款。 我深知你我多年摯友,你自不會因一筆欠款而掛懷,但我仍希望這封書信能在將來之日被你看到,算作我對你的一點交代,告訴你我實屬無法償還而非故意拖欠。 我猜你的小五月大概已會喊爸爸mama,我從未帶過小孩,所以小孩子幾時學走步,幾時學說話,幾時長出第一刻牙齒,都屬胡亂猜測。 在我初知身懷有孕時,曾和你玩笑,言說我的小十一若是女孩兒,待她長大后便嫁給你家小五月。北方的戰爭異常激烈殘酷,此事你可忘卻了。 我從未寫過遺書,是以不知該具體寫些什么,自我走后,你們一家還好嗎?梅花與小鹿可還記得我? 聽聞淮江有重兵把守,戰火一時之間不至蔓延至東南,但是為防萬一,你與家人也需早做準備。我在涼州之時,眾人也未曾料到戰爭會在一夕之間到來。 慶幸母親在戰前隨蘇恬夫妻南下,可憾父親不曾走脫,不幸在逃亡的路上病逝。 父親的墳立在黃土山附近的銀杏村,你若有幸看到我的信,務必替我聯系到母親與蘇恬夫妻,轉告他們父親葬身所在。父親的墓后是一棵老銀杏樹,樹上刻有大字,墓前也立有木碑,不難找尋。 我的墨水所剩不多,后面還有他人等待寫遺書,若你見到母親與蘇恬,記得替我致最后一次歉,即使她們絕對不可能原諒我,也請你務必替我轉達。至于我對母親的愛意,你萬萬不可替我多言,因為我的深愛一向惹人厭惡。 祝合家團圓,平安如意,遠離戰火。 10月6日 小離留。 詩虹的眼淚落在紙上,如秋雨打殘葉。 “小離臨走前沒有跟我說她要回涼州,她在涼州早就沒有家,她怎么回去,她為什么要回去?” 詩虹想起從前,她寄居在舅舅家,舅舅一家人對她朝打幕罵,為攀附權貴,舅舅還差點將她嫁給一個年近六十的老翁做繼室。 那時的她,軟弱而無能,是小離堅持收留她,幫助她逃脫魔掌。 小離曾經對她說,只要人活著,所有的難關都會渡過。 她的難關渡過了,如今的她擁有愛她的丈夫,擁有可人的孩子,可是當初助她渡過難關的小離就剩下一封沾滿灰塵的遺書。 永遠不屈不撓的韓小離是在怎樣可怕的情形下,才會寫出“絕望”二字? 戰爭是可怕的惡魔,她從報紙上看到過有關戰爭的消息,她當時還慶幸小離早被蘇家驅逐,不在涼州。 “小離真的不在了嗎?你是從哪里得到的這封遺書?”她問程易。 程易道:“在日本人的集中營。軍隊收復平川之后,在集中營發現這封信。但是里面除了死人的尸體和老鼠,沒有活人?!?/br> 集中營是多么恐怖的地方,詩虹也有所了解。 詩虹的心冷透,寒冷讓她發顫。 她以為報紙上描述的集中營,是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是一個她會咒罵但永遠不會親身觸及的地方,她永遠也沒有想到,她的朋友曾經深陷集中營,飽受摧殘折磨。 梅花看到她落淚,在她腳邊嗚嗚地急跳。 她哭的眼睛都澀了,又問:“那么集中營里有小離的尸體?” “沒有,生見人死見尸,我相信她一定還活著?!?/br> 詩虹已是悲痛到極點,此時聽程易如此說,也憤恨到極點。 “進了集中營的人,還有可能平平安安活著出來嗎?小離死了,你非但沒有絲毫愧疚,你居然還編造借口自欺欺人!小離遇到你,委實是她一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br> 詩虹倏然發作,嚇得梅花跑到窗邊,躲在小鹿身邊,低叫著避風頭。 因為小離的死亡,詩虹對程易沒有分毫懼怕。 她冷笑著程易,譏諷著程易。 “你為什么要自欺欺人?韓小離死了,你該快樂才是,你所厭惡的韓小離終于徹底從你的世界消失,這不正是你所期盼的嗎?她再也不會糾纏你,再也不會背叛你,再也不會用她低微而可憐的感情玷污你?!?/br> 程易沒有任何反駁,從他拿到遺書那一刻,他整個人就是麻木的。他需要有人用一把鋒利的刀,將他刺醒,而詩虹就是那一把刀。 詩虹滿心痛恨,給程易的每一刀,她都下得極重。 她質問程易:“韓小離死了,你為什么來找我?為了告訴我韓小離死了?為了轉交這封遺書?你手下的人都死光了嗎?沒有人能夠替你轉交一封遺書?我想你一定是因為內心特別快樂,然而卻沒有人能夠分享你在她死后所獲得的快樂,所以你就找到她生前最親近的我,讓我來替韓小離感受你這份快樂,是不是?” 程易沒有回答,詩虹用力向外一指:“收拾起你那些高貴的快樂去找真正懂你的人分享吧,你有家室妻兒,你有無數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朋友和女人,何必來折磨我這樣一個悲痛的人?恕我分享不起!我的朋友離開人世,我只懂得為她傷心為她難過,我不懂得因一個可憐人的死亡而感到快樂的那種卑鄙?!?/br> 程易等詩虹發泄完,才重重地再說一遍:“她一定沒有死!” 悲痛的詩虹是需要這樣的安慰的。 程易話中的力量,令詩虹泛濫的哀痛稍稍收斂,不再是方才歇斯底里的痛楚。 她摩挲著手中的信紙,她還以為小離寫信是傳遞喜訊,卻沒想到等待數月,等來的是噩耗。 早知如此,她當初就該勸小離,她哪里想到她會重回涼州,回到不屬于她的親人身邊。 哪怕她繼續留在程易身邊,也好過在戰火之中喪生隕命。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按照舊折痕,將信折回同心結,握在溫熱的手心里。 這一封穿越了戰火的遺書,將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詩虹不再繼續發泄,她冷冷地對程易說:“程先生請離開吧,我知道在永州,哪怕在整個東南,你程先生也是不能輕易得罪的人,但我仍要明確地告訴你,唐家不歡迎你,以后希望你不要踏進唐家的大門一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