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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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方丈輕輕一嘆,宣了聲佛號:“你這又是何苦?” 謝??葑季?,一搭眼簾,道:“倦了?!?/br> 接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喝完這盞茶,他告了辭。 臨走時,又瞧見屋檐下那罐雪,于是向忘塵方丈要了,帶下山去。 忘塵方丈說:“雪下山就會化的?!?/br> 謝危沒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將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內那張香案,里面的雪已經開始融化。 儒釋道三家的經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點上,燒了個干凈。 欠了命,得要還。 謝危盤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著那些經卷漸漸燒盡,擦不干凈血跡的金步搖擱在正中,邊上是一方干凈的絹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間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縷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卻未驚起周遭半寸塵埃。 午后負責為碑林燃香的小沙彌進來,三百義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塊為人劃了名姓的石碑后,不知何時竟挖開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見許多血從上方順著臺階,蜿蜒下來。 雪白的道袍紅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過后,被擦得干干凈凈,與那金步搖并排放在一起。 罐中無雪,只余一半清水。 這個曾如陰影一般籠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這樣一個春將至、雪已盡的午后,離奇而平靜地去了,沒有為世間留下只言片語。 第253章 余響 “我想吃櫻桃?!?/br> “冬天哪里給你找?” “那meimei想吃呢?” “也沒有?!?/br> …… 三歲多的謝添下了馬車, 同謝危一道,朝著宮門方向走,一面走, 還一面問。聽得謝危說冬天沒有櫻桃, 便不高興, 還把他meimei抬出來。 豈料謝危還是一樣的回答。 他年紀雖小,可五官生得極好, 粉雕玉琢, 一看便知是全接著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長。 前幾天, 他和meimei爭論,爹爹和娘親哪個更厲害。 meimei非說是爹爹。 謝添雖然只早她兩刻出生, 可既然當了哥哥, 就有責任教她明事理, 于是肅著一張小臉,糾正她:“肯定是娘親更厲害, 你還小, 你不懂。別人都聽爹爹的,可別人也聽娘親的,而且爹爹也聽娘親的?!?/br> 謝韞淘氣得很, 兩只小手扒拉著翻出白眼來,氣呼呼的:“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今日宮里面公主姑姑家那個叫沈嘉的小子過生辰,謝韞那丫頭一聽, 巴不得就去吃去喝了,一早黏著娘親不放, 非要早早去宮里湊熱鬧。 娘親沒辦法,才帶了她去。 謝添現在想起, 便跺了一下腳,也生了氣:“宮里的廚子有什么了不起,做東西那么難吃,哪里有爹爹好?” 謝危養女兒還有點耐心,養兒子…… 那可算了吧。 他一向愛靜,聽他叨叨說個不停,懶得搭腔,只放緩了腳步,在他后頭慢慢走著。 這會兒是下午,內閣議事早就結束了。 宮門外的守衛都松快了幾分。 謝危只琢磨著這兩個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寧二一些,打小張牙舞爪,讓人不省心,得找個法子收拾收拾,給他們緊緊皮。 冬日里雪還厚。 便早晨清掃過,此刻又鋪上一層。 謝添踩著雪難免有些吃力,一腳深一腳淺,可也不抱怨,就那么一點點往前走,將過宮門時,卻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謝危:“呀,爹爹你看,是綠梅開了!” 謝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還漫不經心的神情,便收了幾分。 那不是什么綠梅。 是張遮。 他似乎才從宮里出來,兩手疊袖交在身前,卻攜著一枝尺多長的梅。梅枝傾斜,枯瘦有節,枝頭的梅花卻或綻開或含苞,瓣瓣皆是淺碧。 刑部這位大人,素來清冷,這一枝梅,倒正好與他映襯。 這些年來謝危甚至都懶得去內閣,能與張遮打上照面的時候,屈指可數。 因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見此人。 燕臨遠去邊關,沒有回過京城。 這位卻不一樣。 此刻見著,他唇角一勾,掛了笑,卻淺淡得很,道一聲:“梅花甚好?!?/br> 張遮袖手,官袍在風中吹起一角,他搭垂著眼簾,也不如何寒暄,只道:“還好?!?/br> 謝危便不再說話。 謝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卻在張遮身上,半天收不回來。 他拍了拍他腦袋,道:“走了,別讓人久等?!?/br> 謝添這才“哦”了一聲,轉過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只是走得沒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張遮略微頷首,待他們先經過,也出了宮門,清風振袖拂衣去,雪里留梅一段香。 謝危收回了目光。 謝添卻湊到他身邊來:“爹爹,爹爹,那個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張大人呀?我聽別人說過,他好厲害的!” 謝危聽這話,不舒坦,眼見這小子一腳深一腳淺在自己前面走,輕哼一聲,輕輕一腳過去,都不用兩分力,便把他推得一頭撲進前面雪里。 謝添懵了。 他撲騰著掙扎了一會兒才從雪里把腦袋拔出來,有些茫然地朝后面望,看了看謝危,又朝謝危身后找了找:“誰推我,我怎么摔了?” 謝危涼涼道:“你年紀小,走路不穩當,摔是正常的?!?/br> 謝添將信將疑。 但這畢竟是他爹,他真沒懷疑,又扭頭往前面走,只是走著走著還想起方才那茬兒來,接著道:“您不是嫌我笨,說教娘一個就夠費心的,不愿再教我,要找開蒙先生來教。那個張大人厲害,他行嗎?” “撲通?!?/br> 涉世未深的小年輕再次一頭撲進雪里。 謝危就在他邊上停住腳,一雙眼這么不咸不淡地瞧著。 若說頭一回摔了,還沒反應過來,那摔第二次還反應不過來,謝添就是傻子了。 他吃了一嘴的雪,好不容易爬起來。 然后心里委屈,嘴巴一張,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只不過這回倒是乖覺了。 他已經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哪里錯了,嗚咽著道:“爹爹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千好萬好都不如您好,我都聽您的?!?/br> 謝危背著手往前走,假假地道:“我們家從來不強迫人,你想請什么先生就請什么先生,不用昧著良心勉強的。小小年紀就出賣良心,多不好?” 謝添差點哭出血。 他搖搖頭,堅決不往坑里跳,咬死了道:“修新律算什么,一點也不好,兒子沒有賣良心,這話就是憑良心說的!” 小沒良心的良心可真不值錢。 謝危哂笑一聲,眼看著能瞧見重重宮殿了,也就不再對這倒霉孩子動手。 往后有的是教他做人的時候。 已離得遠了的宮門外,大雪紛紛揚揚,從寥廓天際飄灑下來。 立得片刻,雪便落了滿肩。 張遮駐足回首,向宮門方向看去,那一高一矮父子二人的身影已經漸漸變得模糊。 謝居安厭憎塵世,對這天底下的凡夫俗子漠不關心,每日所念,或恐只那一粥兩飯,裊裊煙火。 他還活著…… 只不過是因為姜雪寧還在吧? 朔風吹去,人間雪重。 圣人看透,唯其一死; 若生貪戀,便作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