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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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丞被他嚇著了。 周寅之卻再不多言,換過馬之后,竟然連停下來歇腳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催馬上了官道,在天將暮時抵達京城。 第一件事便是回家。 在幺娘的伺候下,也顧不得回答她關切的話語,換過一身干凈的朝服,帶上那沒沾血卻好似血染的印信,立刻入宮覲見。 人到宮門口的時候,正遇上那吊兒郎當、晃晃悠悠從里面走出來的定非世子。 這不成器的紈绔還邁著八字步。 一身都是富貴氣,腰間叮呤咣啷掛了一打玉佩,知道的說他身份尊貴與人不同,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是街上那些個騙子小販,出來兜售一窩破爛貨。 瞧見周寅之,蕭定非眉毛便挑了一下,半點也不避諱地瞧他一圈,笑著打招呼:“哎呀,這不是周指揮使嗎?都從忻州回來了啊。不過你這一趟去得可不趕巧,里頭正發火呢?!?/br> 怎么說也是皇帝昔日的恩人。 這兩年他在朝里混了個禮部的閑職,倒結交了一幫與他一般不干正事兒的權貴子弟,還在京城里搞了個什么“逍遙社”,極盡風花雪月之能事,稱得上紙醉金迷。 周寅之雖也不是什么手段干凈、品性端正之人,可也不想與這樣的人多打交道,更何況蕭姝厭惡這個沒死的兄長,他自不會與蕭定非深交。 所以此刻只淡淡頷首。 連話都沒搭半句,他便徑直從對方身邊走過,入得宮去。 乾清宮里的情況,果然不好。 還沒走近,就已經聽見了沈瑯暴怒的聲音:“好個天教!好個天教!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敢卷土重來!也不看看一幫流民匪類,能成什么氣候!當年先皇怎么叫這一幫亂臣賊子伏法,朕今朝便怎么叫他們有來無回!來人,去宣國公蕭遠來!” 鄭保匆匆從門內出來。 迎面撞上周寅之。 周寅之對著這種皇帝身邊伺候的人,向來是客客氣氣的,于是輕輕拱手,壓低了聲音:“鄭公公,圣上那里?” 鄭??此谎?,道:“一個時辰前的加急消息,兵起金陵,天教反了?!?/br> * 尤芳吟下葬的日子,選在正月十四。 南邊漸漸亂了的消息雖然晚些,但也陸續傳到忻州。 前有朝廷,后有天教。 天下將亂,黎民不安。 別說是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就連他們想要扶棺回蜀也不能夠,幾經計較,竟只能在忻州城外找了個風水不錯的地方,將人下葬。 萬貫家財,為朝廷清抄一空; 鹽場商會,更已無半點音信。 這時候的任為志,喝了幾日的酒,cao持著喪禮,一覺醒來看見外頭慘白的天光,聽見那喧鬧的動靜,跟著走到外面去,看見素服的眾人,還有那一具已經抬上了車的棺木,竟有種一夢回到往昔的錯覺。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姜雪寧也立在那棺木旁。 連那位很厲害的謝先生也來了。 任為志走過去時,就那樣久久地注視著姜雪寧,想芳吟若不來這一趟,或許便沒有這一遭的禍事??蓻]有姜雪寧,芳吟當初也不會得救。 直到唱喏聲起,他才恍惚回神。 這位曾經潦倒落魄又憑借大膽的銀股絕地翻身的任老板,一身書生氣,卻又恢復原本那潦倒落魄的模樣,捧了牌位,走在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墳便這樣立在了山腳,紙錢飛遍天。 姜雪寧靜靜地看著黃土越堆越高,最終將棺槨完全埋住,只覺得心內荒蕪一片,仿佛已經聲了離離的蒿草。 謝居安等人在后方看著她。 她卻在那新刻的墓碑前蹲身,輕輕伸手撫觸著那粗糙的石面,道:“我有話想單獨對芳吟講,讓我一個人多留會兒吧?!?/br> 眾人盡皆無言。 任為志先轉身離去,仿佛在這里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其余人看向謝危。 謝危靜默半晌,情知很快便要離開忻州,也知尤芳吟在她心中有何等的分量,到底還是沒有多言,只吩咐了幾名軍中好手,隔得遠遠地看著。自己則與其余人等,到山腳下的平坦處等候。 誰也沒有說話。 然而過得有大半刻,正當謝危想叫燕臨上去看看時,那山林之中竟然驟然傳來了驚怒的暴喝:“什么人?!” 刀兵交鋒之聲頓起! 所有人都覺得頭皮一炸,悚然震驚。 燕臨的反應更是極快,想也不想便抽劍疾奔而上!不片刻到得新墳處,卻只見數十黑巾蒙面之人似從山上重疊的密林之中竄出,與周遭看護之人斗作一團。 這些人手持兵刃皆奇形怪狀,更兼一股詭譎,呼啦啦一甩,便套在人腦袋上,再一拽整個頭都跟著旋割下來! 端的是殘忍兇惡! 竟然都是血滴子! 燕臨顧不得許多,掃眼一看,原本那墓碑前面哪里還有姜雪寧蹤跡?! 對面山林中卻隱約有人影迅速離去。 今日本就是喪葬之事,又是在忻州城外,誰能想得到竟會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埋伏在此地?一行人等帶了兵刃的都少,軍中之人更擅群戰,打仗拼戰術,若論單打獨斗又豈能與江湖上這些刀口舔血的狠毒之人相比?一時半會兒竟奈何不得他們,眼睜睜被這幫人纏斗拖延,看著山林里的人影迅速消失! “寧寧——” 燕臨目眥欲裂,一劍豁開了面前那名黑巾蒙面人的胸膛,guntang的鮮血濺了滿身滿面,卻連擦也不擦一下,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向林中追去! 整座墳場,一時慘若地獄。 刀劍相交,肢體相殘。 血跡拋灑。 有那么幾滴落了下來,濺到那座今日剛立起來的嶄新墓碑之上,也將上頭輕輕擱著的一頁紙染上斑駁的血點。 謝危傷勢未愈,跟著來時,腳步急了一些,不意間牽動傷口,腰腹間隱約有洇出一抹鮮紅。 見得這場面,他還有什么不明白? 這一刻,只感覺天底下別無所有,僅余下冰冷肅殺、風起如刀! 他踩著腳底下那些躺倒的尸首,從橫流的鮮血當中走過,立到那座墓碑前,將那一頁紙拿了起來,慢慢打開。 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這字跡了。 在這封信里,寫信之人并不稱他為“少師”,而是稱他——度鈞! “大爭之世,聚義而起;汝本受恩,竟以仇報??嗪;仡^,尚可活命。正月廿二,洛陽分舵,候汝一人,多至當死!” “萬休子……”他面容蒼白,竟陡地笑了一聲,捏著那頁紙的手背卻隱隱有青筋微突,慢慢道,“正愁找不著你,倒自己送上門來?!?/br> 第225章 萬休子 一瓢冷水潑到臉上, 姜雪寧終于悠悠醒轉。 喉嚨鼻腔里隱隱還泛著一點嗆人的味道。 她有些不適地咳嗽了兩聲,想要伸出手捂住口時,便發現自己兩只手都被捆縛在了身后, 綁在一根徑有一尺的圓柱之上。那麻繩有些粗糙, 綁得太緊, 已經在她腕間的肌膚上磨破了皮,留下幾道深淺的紅痕。 水珠從她濃長的眼睫墜下, 擋了她的視線。 她費力地眨了眨, 眼前才慢慢由模糊變清晰。 一間有些簡陋的屋子, 木窗木地板,門口黑壓壓都是人, 正前方卻擺了一張翹頭案, 一方茶桌, 一個身穿藍灰色道袍的白發老道就坐在旁邊鋪了錦墊的椅子上,正上上下下拿眼打量她。 邊上一名年輕的道童見她醒了, 便將手里的水瓢扔回了桶里, 退到老者身旁垂首而立。 姜雪寧終于想起來了。 距離她被抓已經過去了好幾日,對方一行蒙面人忽然從林中竄出,速度極快, 她根本沒來得及呼喊,便被人從后方以沾了嗆人藥水的巾帕捂住口鼻,沒片刻便昏倒過去。中途有數次醒來,都在馬車上, 是被這些人弄醒,叫她吃些東西??煽垂軜O嚴, 往往剛吃完東西便重新將她迷倒。 整個人于是昏昏沉沉。 乍一醒過來,她晃晃腦袋都像是在搖晃漿糊。 只不過在看到這老頭兒時, 她忽然就清醒了—— 不僅因為這老頭兒她從沒見過。 更重要的是,眼下醒來竟然不是在馬車上,而是在一間屋子里,還將自己綁在了圓木柱上,想必是要審問她了? 那老者雖然也穿道袍,卻與謝居安不同。 謝居安的道袍,是俗世間文人隱士慣來穿的,雖是依道觀里道士袍的形制改良而來,可從來是既不繡太極也不繡八卦的。這老者穿的卻是八卦紋樣綴在袖底袍邊,加之頭發在頂上束成盤髻,身高而體瘦,臉頰兩邊顴骨高突,眼窩微凹,雙目卻精光內斂,若非面上有股隱隱的歪門邪道之氣,配上那把花白的胡須,倒的確有點世外高人、得道真仙的架勢。 他小指留著不短的指甲。 人雖老瘦,面上的皺紋卻不太多,儼然是駐顏有術。 一名身段玲瓏的妙齡女子,看著也就二八年紀,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紗裙,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衣衫微亂,胸前敞開,露出整段脖頸和一側香肩,只乖順地跪坐在那老者腳邊,輕輕為他捶腿。 老者的手則從她脖頸滑下去。 貼著她細膩的肌膚,便輕輕放在她后頸處,又換了手背挨著,竟是拿這妙齡少女當了暖爐! 姜雪寧眼皮跳了跳。 那老者的目光卻停在她身上,仔細打量著她細微的神情,見她雖從迷藥的藥力里被冷水潑醒,卻只看了一圈周遭,并未慌亂,不由道:“小女娃倒是很鎮定,倒不愧能被他瞧上?!?/br> 姜雪寧不知他說的“他”是誰。 但左右看看,里外拿刀拿劍的都有,穿常服的穿道袍的不缺,可唯獨這老頭兒一人坐著,還有小美人兒捶腿,不用想都知道該是這一場的始作俑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