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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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也太長了,擋住了臉。 乍一眼看去辨不出深淺,很是平平無奇的感覺。 小寶下意識便將他遞過來的炊餅接到手中,道了聲謝。 張遮手里那塊餅還沒吃一口,似乎要遞出去,但此刻手腕一轉,無聲地收了回來,目光卻落在了那先前并未引起旁人注意的男人身上。 姜雪寧卻是先看了張遮一眼,唇畔溢出了些許笑意,才轉眸重新去看小寶那邊。 然而目光落到這小孩子手指上時,卻不由得凝了一凝。 小寶坐的位置比較靠外,破廟里生了火堆,先前也不大照得到他那邊。但當他伸手從那男人手中接過餅時,便正好被跳躍著的火光照著。 姜雪寧晃眼瞧見了他的無名指。 手指指甲旁邊的左側竟有一小塊烏黑的痕跡,只是很快便被其他手指擋了,倉促間也無法判斷到底是磨出來的血泡,胎記,又或者是不知哪里沾上的痕跡…… 她輕輕低眉,看了看自己的無名指,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來的竟是她們一幫伴讀在仰止齋讀書時提筆練字,用無名指支著毛筆的筆管,因為功夫還不到家,所以那一側總是會不小心磨上些許的墨跡。 天教這小孩兒面上看著粗衣麻布,不像是個讀書識字的。 她眸光流轉,心里生出些想法,但暫時壓了下來,沒有詢問,也并未聲張。 倒是角落里那男人因為遞餅這件事終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穿著一身囚衣,必定是天牢中人。 可眼下這破廟里除了天教來劫獄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從天牢里出來的,對這么一個人竟然全無印象,完全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 有人好奇,拱手便想請教他名姓。 沒料想,先前出言譏諷張遮喝水擦碗娘娘腔的那個漢子,睜大了眼睛看了那蓬頭垢面之人好些時候,原本頗為壯碩的身子竟沒忍住顫抖了一下! 手里沒吃完的炊餅都掉到地上。 他聲音里藏著的是滿滿的驚恐,駭得直接站了起來,指著那人道:“孟、孟、孟你是孟陽!” 孟陽?! 這兩個字一出可稱得上是滿座皆驚! 知道這名字的幾乎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也沒留神就坐在了孟陽旁邊的其他天牢里出來的犯人更是毛骨悚然,幾乎沒能控制住自己那一刻下意識的舉動,朝后面撤了撤。 以此人為中心,頓時就散開了一圈。 姜雪寧看見這場面,眼皮便是一跳。 “孟陽”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實在是陌生,根本連聽都沒有聽過,可此時此刻無須聽過,光看周遭這幫人的反應便知道,此人絕非什么善茬兒! 要知道,這些人可都是天牢里出來的。 哪個手上沒條人命? 然而見著這人渾如見著煞星兇神一般,隱隱還透出一種自心底里生出的懼意! 那這人該是何等恐怖? 張遮的目光先前就在孟陽身上,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就認了出來,聽得旁人道出他名姓,倒是沒有什么反應。 其他人就完全不一樣了。 先前還大肆吹噓自己殺人越貨如何作為的江洋大盜們,這會兒全跟被人打了個巴掌似的啞了聲,甚至帶上了幾分恭敬地向那仍舊箕踞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拱手:“先前竟不知孟、孟義士竟也在此,實在失敬,失敬!” 稱呼他作“孟義士”的時候,話語里明顯有片刻的停頓。 猜也知道是不知該如何稱呼。 義士? 若提著一把戒刀從和尚廟里回家便把自己一家上上下下五十余口人全剁了個干凈,也能稱作是“義”,這天底下,怕是沒人敢說自己是“惡人”了! 孟陽喉嚨里似乎發出了一聲哼笑,身子往后一仰,也沒去撩開那擋臉的頭發,直接靠在破敗的門板上,把眼睛一閉,竟是半點沒有搭理這幫人的意思。 眾人頓時有些尷尬,又有些懼怕。 天牢里也講個大小,善人沒辦法論資排輩,但作惡作到孟陽這地步,便是在惡人里也要排頭一號。 好在這時候先前出去說話的天教香主黃潛回來了,只是臉色不是很好,環顧了眾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到張遮的身上,道:“走東城門的教中兄弟們現在還沒有消息,沿路派人去看也沒有誰到這里來,只怕是出了事。黃某方才與教中兄弟商議過一番,既然有張大人在,也不憚朝廷隨后派人追來,便在此處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教中來接應的人便會到,屆時再一同前往通州分舵,那里比較安全。天牢里出來的諸位壯士,在那邊也可轉從水路去往各地。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天牢中出來的眾人都沒說話,有些下意識看向了張遮,有些則下意識看向了孟陽。 人在屋檐下,這里可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孟陽仰靠著動也不動上一下。 張遮聽得“通州分舵”二字便知此行必有所獲,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既出了京城,便全聽教首那邊的謀劃?!?/br> 于是眾人就地休息。 只是地方實在狹小,多有不便。 這破廟后堂隔了一座墻卻還有兩間小屋,其中一間勉強能拆出半張床來,張遮便極為平靜地開口要了。 眾人的目光于是自然而然匯聚到了他和姜雪寧身上。 誰都沒反對。 只是待他帶著姜雪寧走到后面去時,眾人轉過臉來對望一眼,卻都帶了點心照不宣的曖昧:這種時候還不忘那事兒,當真是艷福不淺! * 荒村破廟,大約也是有別的人在這里落過腳,或者是先前的天教之人有在此處盤桓過,后面這間小屋簡陋歸簡陋,床竟是勉強躺得下去的。 只是凌亂了一些。 張遮也不說話,俯身上前去整理了一番。 姜雪寧望著,忽然便有些怔忡。 張遮收拾停當轉過身來,她才想起小寶的事情還未對他說,于是開口道:“張大人,剛才我——” 張遮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抬了手往外面方向一指,還能隱約聽得見外頭人說話的聲音。 姜雪寧便懂了,隔墻有耳。 她一下有些為難,想了想之后伸出自己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無名指指甲左側那一小塊兒,接著做了個握筆的動作,然后在自己面前比出個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高度,最后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腦袋上比了個沖天辮的模樣。 這一番比劃可有些令人費解。 張遮看了她半晌,竟大約明白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這會兒也不好說話,可看見他點頭,姜雪寧便很奇怪地覺得,眼前這人是肯定理解了自己比劃的意思的,于是跟著笑起來。 只是此處只有一張床。 她看了卻是有些尷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張遮的聲音很低,只道:“二姑娘睡在此處,我在門口?!?/br> 幽暗的房間里,他眉眼與聲音一道,都壓得很低。沉默寡言的清冷面容上這會兒也看不出什么別的東西來,只有一剪瘦削的輪廓映著破窗里透進來的三分月光,如刻刀一般劃進了姜雪寧心底。 上一世也是這樣。 他們好不容易尋著了住處,可她是皇后,他是外臣,自然只有她睡的地方。 那會兒她對此人全無好感。 自顧自進去睡了,渾然不想搭理外面這人的死活。人累極了,一夜好夢到天明,睜開眼時便見淡薄的天光從窗外頭灑進來。 她伸了個懶腰,推開門。 然后一眼看到了他。 那迂執的男人坐在靠墻的一張椅子上,眼簾搭著,一身深色的官袍沾染了清晨的霧氣,好像顏色更深了,都被晨露打濕了似的,透著幾分寒氣。 她以為他是睡著了。 沒想到在她推開門的剎那,張遮那一雙微閉的眼簾也掀開了,看向她。大約是這樣枯坐了一宿吧?他眼睫上都凝了些水珠,深黑的眸底卻清明一片,瞳孔里倒映了她的身影。 那可真是一個煞是好看的清晨。 霧氣輕靈。 天光熹微。 貴為皇后的她站在這名臣子的眼底,心底高筑的城墻卻在這一刻轟然坍塌,有什么東西輕輕將她抓住了,讓她再也掙脫不開。 黑暗里,姜雪寧前所未有地大膽地望著他,不怕被人窺見自己深藏的秘密。 她張了張口,不想他再熬一宿。 然而開口卻是:“那大人等我睡著再出去,好不好?” “……” 張遮終究沒能拒絕。 她和衣側躺下來,面朝著墻壁,背對著張遮,一顆心卻在微微地發漲,只覺得滿腦子念頭亂轉。 她想不如自己睡上一會兒,叫張遮叫醒自己,換他來睡。 可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也讓她太累了,像極了上一世的那個晚上。她實在有些恍惚了,腦袋才一沾著那陳舊的枕頭,意識便昏沉起來。 張遮坐在旁邊,聽見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 已是睡熟了。 只是睡夢中少女蜷縮著身子,大約是覺得有些冷。于是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腳步無聲地走上前來,輕輕為她蓋上。 有些粗糙的衣角不慎搭到了少女的頸窩。 她便無意識伸手輕輕抓了一下,極其自然地翻了半個身。 空氣里氤氳著一股清甜的香氣。 張遮還保持著那為她蓋上外袍的動作,此刻借著那透進來的一點光亮,便看清楚了這近在咫尺的人,垂閉的眼簾,小巧的瓊鼻,柔軟的嘴唇。 她這樣怕疼怕苦也怕死的人,怎么敢為他自戕…… 好想問她,疼不疼? 可他不敢。 這一瞬,張遮胸臆中所有堆積的浪潮都翻涌起來,匯如一股燒灼的火,讓心肺都跟著焦疼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