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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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有些奇怪。 可謝危也不多解釋,說完便坐到了一旁,只聽那位講《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站到殿上引經據典、以史為鑒,同眾人講治學的重要。 張重已是耳順之年,鬢發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說女兒家只合讀點《女戒》不需知道太多東西的那位,雖然通曉千年,可站在殿上講起話來卻一點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眾人都聽得頭昏腦漲。 姜雪寧心里雖警告自己,謝危還在旁邊,可她實在控制不住地神游天外,兩只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險沒一頭磕在書案上,才驚得清醒了些,結果一抬眼就看見謝危坐那邊,手里端了盞茶,正定定地盯著她。 這一瞬間,她差點沒嚇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飛去了爪哇國! 姜雪寧徹底清醒了,腦海里陡然浮現出當時謝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氣”,于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強打起精神來認真聽上頭張重老和尚念經似的講學。 足足熬了有半個時辰,張重才道:“因老夫學史,所以今日為長公主殿下和諸位伴讀的講學第一課,才由老夫來講,為的便是開宗明義,讓你們知道這一個‘學’字有多重要。正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又道是‘一寸光陰一寸金’,聽天下鴻儒聚集講學的機會可不多,你們該當珍惜才是。還望以后戒驕戒躁,丑話先說在前頭,你們若是將自己在府里做姑娘時的驕縱脾性帶來,老夫是絕不會容忍的?!?/br> 姜雪寧心里長嘆一聲:總算是講完了! 上一世她不愛坐在這里聽講,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進、不好學,實在是這些個老學究端著個十足的架子,講起學來不說人話,也不管她們是不是聽得懂,是不是愿意聽,讓人很沒耐心。 今日若不是謝危坐在這里,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個時辰罷了,可接下來這樣煉獄一般的日子,還要持續半年! 姜雪寧實在有些絕望。 坐在前面的蕭姝和陳淑儀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間的沈芷衣更是在張重講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倒是幾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靜坐思索,或閉目養神,半點都沒覺得張重這么講有什么問題。 唯有謝??戳丝吹钪羞@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學生。 但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么,殿外已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小太監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這凜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額頭的薄汗,懷里抱了一摞書,向謝危道:“謝大人,您要的書都已經付梓,按您先前說的裝訂好了,十冊都在這里了?!?/br> 其余幾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著的沈芷衣和眾多伴讀也都看向他。 謝危便從那一摞書中拿起一本來翻了幾頁,似乎是在確認印刷裝訂無誤,然后才一擺手,讓宮人將這些書發下去,分給眾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見的藍色書封,上頭沒有一個字,比起別的書來還有些顯厚。 姜雪寧隱約記得上一世謝危好像也是發了這樣的一本書,但她那時早在張重講得人昏昏欲睡時就溜了出去,后來也沒認真地聽過,甚至連這本書都沒怎么翻開。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幾分好奇—— 謝危為了講學而準備的一本書,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書拿到手中,便翻開了。 然而仔細一看書中內容,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無逸》《鄭伯克段于鄢》《勾踐滅吳》《蘇秦以連橫說秦》《留侯論》《六國論》《公輸》《魚我所欲也》《逍遙游》《謀攻》《扁鵲見蔡桓公》《過秦論》《劍閣銘》《十漸不可中疏》《長安雪下望月記》……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來自《尚書》《左傳》,有的來自《國語》《戰國策》,有的來自《墨子》《孟子》,從先秦到兩漢到魏晉,從政論到游記,無一不是攫取菁華,選其名篇,全編入一書之中! 謝危要教的竟是這些嗎? 姜雪寧忽然覺出了幾分苦澀。 難怪她老斗不過蕭姝。 想謝危運籌帷幄,智計卓絕,看這本書便知道他講學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來學得幾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淺。 上一世,蕭姝都認真聽過;而自己…… 對重生回來且上一世后來看過不少書的姜雪寧來說,這冊書的內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對其他初出閨閣的小姐來說,自然更是驚世駭俗。 連沈芷衣見了都是瞪圓眼睛半天反應不過來。 陳淑儀家教甚嚴,雖也讀書寫字,可卻知道有些書有些文章 是不該女兒家看的,家里也從不讓她看。 此刻一翻書中內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實在沒忍住開口問道:“謝先生難道是要教這些嗎?” 謝危沒抬頭,回道:“不錯?!?/br> 陳淑儀翻著書頁的手指便漸漸掐得緊了,竟是起了身來,向著謝危長身一拜,一字一頓道:“天下自來乾坤分明,陰陽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內,涇渭分明,不應有改。家父曾言,政論乃是男子才該學的,女兒家若通經世之學,致用之道,乃是陰陽亂序,乾坤顛倒,有違天理。淑儀本敬先生學冠天下,可如今卻編纂了這樣一本書,來教我等女兒家,請恕淑儀冒昧——先生這樣,會否于禮不合?” “……” 謝危本還在翻閱手中這一冊印得如何,聞言,那手指便搭在《過秦論》末尾那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之上,靜止不動了。 這時,他才抬頭看了陳淑儀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學,可以走?!?/br> 眾人差點沒嚇死:這一句跟“愛學學,不學滾”有什么區別?! 然而姜雪寧聽見,先是一愣,接著卻跟黑暗里見了光似的,腦袋里不斷回蕩著謝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學,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時激動,手一抖,把書給掉到了地上。 “啪嗒?!?/br> 這時整個奉宸殿內一片安靜,以至于這不大的一聲,顯得格外刺耳。 謝危的目光一下轉了過來,見是姜雪寧,眸光便深了些許,只問:“姜二姑娘有意見?” 姜雪寧嚇了個魂不附體。 剛才冒出來的“不學我走”的念頭立刻縮了回去,她毫不猶豫地搖頭表忠心:“謝先生選精攫萃,編這一冊書,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長公主殿下讀書,殿下龍生鳳女,自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說什么‘于禮不合’,實在是以己度人,荒謬至極!” 謝危眉梢微微一動,唇邊竟含了點笑意看她。 前面陳淑儀沉冷的目光幾乎立刻轉了過來,釘在她身上! 姜雪寧后背都涼了,這時才反應過來—— 完蛋! 怪謝危太嚇人。她一沒留神,狗腿之余,竟還說出了心里話! 后來發生了什么,她完全沒印象了,人雖是看似鎮定地坐在那邊,心里卻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只大概地知道陳淑儀最終坐下了沒有再說什么。 畢竟伴讀的機會得來不易。 謝危的態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滿,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們交代過溫書和明日學琴后,放她們下學走時,陳淑儀第一個出了奉宸殿。 蕭姝等人難免擔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寧卻多少有些尷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頭,就看見謝危從殿上走了下來,經過她身邊時,略略一停。 她頭皮都麻了,不得不訕訕道:“謝先生?!?/br> 謝危站著時,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視著她,薄薄的唇邊拉開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著那卷書,一手負在身后,竟閑閑對她道:“今日還算乖覺?!?/br> 第47章 裝清高 乖覺…… 姜雪寧聽見這兩字時, 眼角都抽了抽。 謝危怎么說得她很沒骨氣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來反駁一句,可待要張口時,仔細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 又實在沒有那個厚臉皮敢說自己是有骨氣。 畢竟若能相安無事, 誰愿意去招惹謝危? 心里登時憋了一口氣。 好在對方似乎也沒有要與她多說什么的意思,話音落時,人已經從她身旁經過,徑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寧在殿內, 望著他背影。 此刻霧氣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從高處照落,越發襯得謝危神姿高徹,仿若仙人臨世, 哪里有她上一世所見的那些血腥與陰鷙? 而且…… 為什么她竟覺得謝危剛才對她說那句話時, 心情似乎不錯? 可明明對陳淑儀說那一句“不愿學,可以走”時, 他心情還很差的樣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然, 處事妥帖滴水不漏的謝居安, 不至于說出這種話來。 想到這里時,姜雪寧整個人都不好了:千萬不要告訴她,是她狗腿的兩句討好了謝危!若這般容易的話, 上一世使盡種種手段都沒能成功的她, 到底是有多失敗…… “寧寧,還不走嗎?” 殿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喚。 姜雪寧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就瞧見了去而復返站在殿門外正探頭進來看她的沈芷衣, 想來是她們先出去安慰陳淑儀了,結果見自己沒跟上, 又轉回頭來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動。 她回道:“這就來?!?/br> 沈芷衣等她出來便壓低了聲音對她道:“淑儀家里管得嚴,陳大人也是說一不二,所以才這樣。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里真這么想,也不能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呀?!?/br> 姜雪寧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說出來,。 她不好解釋,只能認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br> 沈芷衣聽她聲音有些沉悶,心里面咯噔一下,連忙寬慰起來:“哎,你也別想太多,淑儀人其實很不錯,從不輕易生氣。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會同你計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