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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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剛一轉身,想要開口的剎那—— 方才對面洗塵軒開窗后的場景,如同一卷畫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腦海,定在了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 她的心輕輕地顫了那么一下,連著身體都仿佛有剎那的僵硬,于是也不知懷著怎樣一種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轉過了身,再一次向對面窗內望去! 洗塵軒內擺了宴,桌上擺的是玉盤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陳瀛一來便被眾人請到了上首。 他在這一干人中畢竟是官階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眾人說笑間都舉起了酒盞來勸他的酒,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顯得熱鬧無比。 于是那安靜的一角,便顯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擋著,姜雪寧只能看見他被遮擋了些許的側影。一身下品官員常穿著的藏青細布圓領袍,兩袖略寬,隨那一雙修長但手指骨節突出的手掌,輕輕壓在分開的兩膝之上。 坐在圓凳上,脊背筆直。 張遮向外看著連綿的雨幕。 背后滿室應酬的熱鬧,仿佛都沾不著他一身的清冷靜肅,與他全無干系。 即便只是瞥著這樣一道實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側影,可姜雪寧就是能夠肯定—— 是他。 再不會有別人。 這樣安靜看雨的姿態,過去了這么久,這么久,竟然還深深地刻在她記憶之中,無法消磨掉一絲痕跡。 張大人,還是這樣喜歡看雨啊…… 這一刻,姜雪寧眼底竟有一股潮熱的淚意在涌。 上一世的所有頃刻間全翻了出來。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臺階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壞踩著的官袍一角,再抬起頭來望著她時,眼睫上沾滿的雨珠; 午后的乾清宮里,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壓低了視線不敢抬起時,手掌慢慢攥緊了的僵硬弧度; 泥濘的驛道上,是他捂了受傷的肩膀,向著崴了腳的她伸出手來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么不好,偏要由著自己去招惹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大抵是她心里藏著一只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攪濁,要把那高高立在圣堂上的人都拽下來,在人世煙火的苦痛里打轉掙扎…… 如此,方覺滿足。 上一世,她欠燕臨的,燕臨都十倍百倍地報復回來了;可欠張遮的,便是舍了那一條命,她也償還不了。 她是張遮清正凜冽一生里,終究沒有跨過的魔障。 而張遮,卻是她塵埃覆滿的心內,最后一角不染的凈土。 曾有過那么幾個剎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顧一切地嫁給這個人。從此以后,舉袖為他拂去衣上每一點污濁的塵埃,俯身為他拾起前路每一塊絆腳的瓦礫,變成一個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可她終究是皇后。 一顆為塵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姜雪寧望著對面,視線里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為那傾盆的雨水,還是因為那上涌的淚水…… 有人從洗塵軒的樓下匆匆上去。 長久坐在窗下的張遮,終于動了一動。 那人對他說了什么,他便點了點頭,起身來向旁人道別,也不看他們是什么臉色,就從開著的房門里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樓。 洗塵軒的堂倌在門前給他遞了傘,他接過,將那深青色的油紙傘撐開,打了起來。 在傘沿抬起的時候,那一張輪廓深刻面龐也在傘下出露,從清冷的下頜,到緊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還有那平靜修狹的眼,微微顰蹙的長眉……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視線抬了起來。 于是就這樣正正地撞上了。 隔著如簾似煙的雨幕與長街,她在樓上窗邊,他在樓下階前。 姜雪寧眼底,一滴滾淚毫無征兆地墜下。 傘尖上一滴冷雨,輕輕落在張遮的手背。 他覺著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樣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鉛華,沒有了那隱約的偏執,就這樣干凈而柔美的,站在他最愛的大雨后面,用一雙同樣下著雨的眼望他。 這一刻,執傘的手指用力地握緊了。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后,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臺階,讓那一把撐開的傘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視線里漸漸行遠。 姜雪寧于是想:真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第40章 前世過往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 吏考不同于進士, 考后擇優所錄的吏員與一般食君俸祿的官員不同,招進公門之后,是“事急則用, 事定則罷”, 算是臨時在官府輔佐官員們辦事。本朝向有定規,“吏”不能當御史,也不能再參與科考,所以一般而言會參加吏考的都是屢試不中或出身寒微之人。 張遮屬后者。 他年幼失怙, 僅有寡母撫養長大,雖才干優長,于八股、經藝、策略卻不十分通曉, 吏考后供職于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手下, 專司平冤、治律之事,竟有奇才。 顧春芳因此破格將他舉薦給了朝廷。 未三年便因在御前對一樁疑案做出了評判, 被圣上看中,點為了刑科給事中。 只是上一世,他往后的仕途走得實在不很平順, 滿滿都是坎坷。 姜雪寧想起來都覺著口中發澀。 他本可以名垂青史, 以“直”、以“正”而遠離宮廷那些紛擾的爭斗,可偏偏被她卷了進去。 張遮剛升任刑部侍郎的時候,錦衣衛想要徹底掌握刑獄之權, 可張遮卻覺錦衣衛行事囂張、濫用私刑, 兩司之間頗有職權沖突,因而總是針鋒相對。 偏生周寅之便掌著北鎮撫司。 他一心要鏟除張遮,張遮則一力要收回刑獄之權, 且多次彈劾周寅之徇私枉法、敗壞朝綱。 兩人水火不容。 周寅之的背后便是姜雪寧,她彼時正與蕭氏一族作對, 多有用得著周寅之的地方,所以一開始看張遮便如看絆腳石,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一開始,是因立場百般刁難; 后來卻是發現這人冷面,戲弄起來著實好玩。 她畢竟是皇后,便是言行舉止過分一些,張遮也招惹不起,所以早些時候大半是忍她、讓她,可她并不是什么見好就收的人,反而越發得寸進尺。 張遮于是常以忠言勸告她。 姜雪寧那時也算是被眾人都捧著,并不將這些忠言放在眼底,只覺得這人迂腐,冥頑不化。直到后來蕭姝與蕭氏一族步步緊逼,竟有一日拿著了周寅之一干黨羽營私受賄的證據,一朝全捅了出來,還故意交由刑部審理,讓此案落在了張遮手中。 前朝與后宮息息相關。 蕭姝心高氣傲,盯準的就是皇后之位,且她如今有孕,誕下皇嗣便了不得了,若再讓她在前朝把自己的勢力打下去,成功得著后位,那姜雪寧便算得上是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先前她與蕭氏爭斗得那么狠。 她和蕭姝,不管是誰得到了機會,都不會放任自己的仇敵安然無恙的。 一夕之間,姜雪寧忽然就到了進退維谷似乎只有引頸受戮的境地。 人們總愛錦上添花,卻很少雪中送炭。 在她勢頭盛極時聚攏過來的人們忽然就跟退潮一般散了。 可姜雪寧還不想死。 于是,她選擇了張遮。 那一天,沈玠在乾清宮召見幾位閣臣包括謝危在內,另有負責審理此案的張遮,一直到宮門下鑰都還沒談完,所以便傳旨讓幾位大人留宿宮中。 姜雪寧便站在長長的宮墻下等待。 她的身影被高墻的陰影覆蓋。 引路的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照著一前一后兩人的身影,遠遠地朝這邊走近。 走在前面的那人是謝危。 大約是因為走得近了,他一眼認出了她來,竟然停下了腳步,說:“忽然想起早上有方玉佩落在內閣值房了,我回去取,張大人先走吧?!?/br> 說罷他轉身往回去。 其中一名小太監立刻打了燈籠跟上。 這時,姜雪寧才從那一片陰影之中走了出來,望著留在原地的那個人道:“張大人,本宮有話想跟你說?!?/br> 張遮似乎沒想到她竟大膽到敢在這夜半宮中,將他攔住。 更不用說今日還有謝太師同行。 他靜默地垂下了眼簾,已猜出了她的來意,只道:“娘娘之請,恕張遮難從命?!?/br> 夜色深深,孤男寡女。 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外臣。 張遮立身雖正,但也恐積銷毀骨,僅說完這一句,便要躬身行禮退讓避嫌,可他才要走開,姜雪寧便伸手拽住了他寬大的官服袖袍。 邁開的腳步,頓時停下。 她纖長雪白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繡紋上,微微仰眸望著他,嗓音里有輕微的顫聲:“大人要看著我死嗎?” 張遮無言。 姜雪寧的手指便慢慢扣緊了,透明圓潤的指甲上是鮮紅蔻丹,在暗昧的夜色中有一種驚心的靡艷,她用一種自己并不習慣的柔軟姿態去懇求他:“馬車從驛道上翻出去,你寧肯折了腿也護著我;天教亂黨刺殺,我藏在荒草叢里,你卻甘冒奇險去將他們引開。張遮,你對我這樣好,便不能一直對我這樣好嗎?” 那一刻,他垂在身側僵硬的手掌,緩緩握緊了,道:“娘娘是一國之母,張遮是一朝之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遇難遇險,以命換娘娘無虞,乃是張遮分內之事。但周寅之黨羽一案,本是國事,一朝興衰皆系于此,張遮不敢徇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