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然而心里的一切平靜,全都在見到自家那座破落的土胚房和吳老師的時候,潰散了。 自家的舊房子佇立在那,房頂塌了一半,早就被風沙石土摧殘得不成樣子。 這個曾經被她當做“家”的地方。 聶雙雙抬頭望了望枯爛腐朽的門框,在家門口木然地蕩了幾分鐘,然后家門也沒進,轉身去了隔著幾條路外的老吳家。 吳老師家看著稍好一點,是用磚頭蓋的,老師的尸體還未入殮,平放在黑糊糊的前屋停靈,身上整齊穿著舊衣,身底下壓著塊粗麻白布。 然后聶雙雙的眼淚一下子全都涌了出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特別難過,好像一路走過來所有的平靜都像是假的。 她抽抽噎噎越哭越厲害,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濕漉漉地淌了滿臉。 哭多了就更容易累,加之身子本就虛弱,聶雙雙吃了兩口村民準備的粗制晚飯,接著與吳老師小兒子坐在板凳守在靈前,睡了過去。 聶雙雙一覺睡得極為不踏實,身子忽冷忽熱,明明已經開春,明明她身上穿了御寒的毛衣棉服,她卻覺得自己一會走在雪地,一會靠在火爐。 睡夢里她看到了吳老師,拉著少年的小七關懷備至,把嶄新的書本鉛筆橡皮都藏給他,她看得眼饞,就在背后跟小七鬧脾氣,說老師偏心怎么把好的留都給他,然后這話被老師的幽靈聽到,“咚”的用橡皮敲她腦袋…… 聶雙雙做著亂七八糟的夢,忽然被夢里吳老師的幽靈嚇到,驚得身子一抖,大聲道,“老師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說您壞話了!” 一睜眼,卻發現屋里黑黢黢的只亮著盞昏黃的燈泡,外邊天已全黑,萬籟俱寂,穿堂風從大門過進來。 結果腦門上又是“咚”的一下,被人曲著手指用指節又敲了一下。 聶雙雙懵了懵,猶自沉浸在睡夢里一般扭頭,“老,老師,你別打我了我知道錯了……!” 一張放大的俊臉出現在她眼前,男人擰眉看著她沒睡醒的蠢樣,“你是豬么,睡得那么死叫都叫不醒?!?/br> “啊,什么?”聶雙雙用力眨了下眼,一本正經道,“不是,我不是豬,我是小狗?!?/br> “……” 肖凜簡直手癢得想給聶雙雙腦袋上再來一下。 他晚上八\九點趕了當天最近一班航班過來,下飛機從岑城趕到鳥不拉屎的縣城,再一路摸黑進山進村,大費周章折騰到半夜,就為了見這個小沒良心的狗仔一面。 結果這狗仔倒好,睡得蠢豬一樣,睜眼沒認出他,反而還一副不清不醒似乎還發了低燒的模樣。 看了就讓人火大。 “誒,坐我這擠擠吧?!甭欕p雙往長條板凳旁挪了挪屁股,伸手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磕過頭了沒?好好守靈,老師以前對你那么好?!?/br> 她大約還沒睡明白,說出來的話仿佛還把肖凜當做聶小七。 肖凜一身風塵仆仆,沉重地往她身邊一坐。 他忽然覺得自己跑來山里幾乎在自討苦吃。 大半夜,來吳老師家幫忙的親戚村民都回去睡了覺,吳老師十六七歲的小兒子從旁邊屋子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被壓扁的藥盒,“小七哥,屋子我簡單收拾好了,里邊還有些亂。你帶著雙雙姐先去里面將就一夜,明天我再好好收拾收拾,還有這個是我剛從柜子里翻出來的感冒藥?!?/br> 肖凜抬眸看了看面色憔悴的小吳,接過藥盒,淡淡朝他點了點頭。 聶雙雙呆坐在長條椅上,已經又開始耷拉著眼皮腦袋一點一點要睡著,肖凜攬了她的肩膀要把她從凳子上撈起,結果這丫頭卻一個激靈猛地抖起來,“干嘛干嘛,不行不行,我們必須要守在這里陪著老吳!” 肖凜的脾氣都快被她鬧沒了,皺眉摁著她腦袋給她灌了口熱水,“你他么被惡靈纏上了吧?!?/br> 最后只得陪著她,在這個山風陰冷的午夜時分,坐在鄉村前屋的長條凳上,渡過寂靜黑幽的長夜。 ………… 聶雙雙坐著睡了一夜,白天醒過來的時候肩膀脖子又酸又沉,所幸身上沒昨夜那么難受,好像有個暖融融的靠墊枕在她背后一樣。 睜眼,天光照進磚房,耳朵里鳥啼聲嘰嘰喳喳,聶雙雙邊打呵欠邊困倦地活動了下胳膊腿,一抬手肘就忽然撞到了個硬邦邦的什么東西,接著很快感覺到有男人的手圈著她的腰,溫熱的呼吸淺淺打在她脖頸間。 心里一驚,她迅速清醒過來,僵硬著腦袋往旁邊轉,果然見到了無比熟悉的,線條冷峻的男人的下巴和側臉。 ——肖肖肖肖肖凜??! 他他他怎么來了?。?! 聶雙雙蹭的一下甩開他從凳子上跳起來。 肖凜被她的動作吵醒,皺著眉睜開眼,撥開搭在眉骨上的碎發,“聶雙雙你給我安靜點?!彼戳税搭~頭,瞇眼瞟了眼外邊天色,“一大早鬧騰什么?!?/br> 聶雙雙完全清醒了,退開好幾步遠,警惕的看著他,“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你來干什么?” 吳老師的兒子小吳正好也醒過來,睡眼惺忪地把頭上的長條白麻布撥到腦后,直接接了聶雙雙的話,“小七哥也過來看我媽啊。雙雙姐你跟小七哥吵架了嗎?” “他不……”聶雙雙腦袋轉向小吳,動了動唇,卻莫名說不出口肖凜不是聶小七這樣的話。 而且她沒想到,十年多過去,小吳居然還記得小七。 當年小吳還是個五六歲的小毛孩,是吳老師生了六個女兒后終于追生出來的兒子,整天跟在小七身后瘋跑,現在一轉眼,也成了會察覺大人情緒的少年了。 “她跟我鬧別扭,你別管她?!毙C對小吳說。 聶雙雙最終也沒回話,只說了句“我去洗把臉”,就找了塑料盆日用品出門去了吳老師家前院,院子里那口陳舊的大水缸還在用著,里面蓄滿了從深井里打上來的水。 山中不通自來水,聶雙雙用塑料盆舀了些水,給自己洗了臉刷了牙,臉上**的正要回屋,就見肖凜拿著嶄新的劣質山寨日用品走來跟著洗漱。 聶雙雙看著他穿著高級的襯衫休閑褲,手中卻拿著總價不超過二十塊的牙刷毛巾,有種無比怪異的錯位感,“小吳怎么凈把好東西都給你?!?/br> 肖凜挽著袖子嫌棄地用盆子舀了半天水,終于弄出盆他覺得干凈的,“我給那小子的錢夠他買上百套牙刷毛巾?!?/br> “…………有錢了不起啊?!甭欕p雙嘀咕一句,又準備走,結果肖凜給她扔來塊干毛巾,不悅地對她道,“把臉上擦擦,別又發燒成病貓,昨晚我來的時候你有點低燒,拿到的藥都是過期的?!?/br> 聶雙雙哪會對肖凜言聽計從,把毛巾甩回他腦袋上,瀟灑地一轉身,小臂卻忽然被他拽住。 “你別碰我!”她猛地抽手。 肖凜也沒堅持,手里擰著牙膏蓋,問她,“回山里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的私事有必要告訴你?” 肖凜皺著眉笑了,“對向清言倒是把行蹤匯報得一清二楚?對我這邊就一聲不吭走掉?我家的貓餓死了你負責?” 聶雙雙自知理虧,紅了紅耳朵,“算我曠工好了?!闭f完又覺得矮了他一頭,又加了句,“你就為了這么個小事,專程跑到山里來找我興師問罪?肖總原來這么閑得慌?!?/br> “這回去世的據說以前也在山里關照過我,我來送葬怎么了?” 聶雙雙斜眼看了看肖凜,很快又轉過眼珠,聲音也變得低而淡,“肖總又不是小七,吳老師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br> 話音落下,便轉身離開前院。此時就聽肖凜的話音在身后響起, “我有沒有恢復記憶,對你來說真的那么重要?” 聶雙雙心里一抽,掐了掐手指,當做沒聽到一樣走了開。 ………… 朝陽冉冉升起,陸陸續續有村民和遠房親戚來到吳老師家里,有村民認識聶雙雙和肖凜的,就上前與他們問東問西嘮閑碎瑣事。 吳老師的入殮出殯時間在下午,結果聶雙雙中午沒到就被更加來勢洶洶的高燒擊倒了。 午間,她躺在吳老師家冷硬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薄被,身體夾在在霜雪與太陽里的感覺越發強烈,她一會覺得自己熱得不行,一會又覺得自己冷得像掉進冰窟。 病了更沒食欲,農家粗糙的飯菜看了便讓她一陣一陣惡心反胃。 肖凜面色鐵青地給助理打了電話,讓在縣城辦事的助理先買藥進山,然后走上床前去試聶雙雙guntang的額頭,語聲不悅,“早上給你毛巾讓你好好擦臉不聽?!?/br> 聶雙雙發著高燒,腦袋卻還留著一絲清明,她避開肖凜探過來的手掌,把被子蒙在頭上,“都說了別碰我!” 手上落了空,肖凜緊緊握住拳,想要一拳揮在某個地方好發泄自己堵在胸口的郁氣,可又無處下手。 他只能沉默而憋悶地站到屋外抽了半刻煙,然后去廚房滅了灶上爐火盛出一碗粥,再把粥交給小吳。 廚房里的一切落后的設施,灶膛,火爐,煤球,柴火,鐵鍋,全都是他所陌生的,然而**像是有自己的記憶,雙手一碰,輕易便得到了使用它們的要領。 他本就會做飯,雖然很多年不下廚,但煮粥并不是難事。 小吳拿了勺子端著肖凜的粥來到收拾出來的小房間,把清粥遞給聶雙雙,“雙雙姐,你中午沒吃飯,先起來喝玩白粥?!?/br> “噢,好。謝謝?!?/br> 聶雙雙撐著床沿起身,接過缺了個角的破粗碗。 然后小吳又多嘴了句,“這粥是小七哥親手做的?!?/br> 聶雙雙拿著碗的手一下子不可抑止的顫抖起來。 肖凜進小房間時,就見她把勺子和碗推給小吳,神色懨懨道,“我不吃他的東西?!?/br> 他的腳步停駐在門邊,原本還略有期待的心瞬間絞緊。 隔著一兩米遠的距離,聶雙雙與肖凜對上目光,小吳沒有接她手上的碗,她干脆拖著沉重的身軀起身,掀開窗戶,直接把熱滾滾的粥倒在了外邊貧瘠的泥土地上。 “我不吃他的東西?!彼貜?。 “聶,雙,雙,你——” 肖凜霜寒著臉,握緊拳,幾乎是一字一字的從嘴里蹦出字眼。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的心會如同那些被倒掉的滾熱的粥,摔在泥地濺得稀爛,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刻如同此時這樣,無比渴望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 第59章 “我怎么?” 聶雙雙坐在床上瞟一眼打翻在地上的碗,再挑眼淡淡看向肖凜。 屋子里氣氛沉滯下來。 肖凜鎖緊眉頭,壓住心中一陣陣又上來的苦悶,深深喘出口氣,“你本事大,你他媽怎么不把碗也摔了?” 這話無異于是激怒聶雙雙的最好利器,話音剛落,聶雙雙就拖著沉重的身軀下床蹚鞋,抬腿又一腳踢上躺在白粥里的粗碗。 邊緣磕了個角的破碗被踢得在地上一個翻身,狼狽地滾了好幾圈,“丁鈴當啷”,一塌糊涂。 在一旁的小吳被屋里氣氛弄得說也不是勸也不是,最后只得說句“我去拿東西清理一下”就趕緊躲出了戰場。 他心里想著小七哥和雙雙姐現在咋鬧成了這樣?在他記憶里明明是關系那么要好的兩個人,咋十年過去就成這樣了呢? 小吳一離開,小房間里就更安靜了,聶雙雙全身軟綿綿的,胸口卻憋著一股氣,不上不下噎得她想哭。 她收回腳,撇著嘴扭頭往床鋪走回去,嘴上還不饒人,“真難為肖總居然還會親自下廚,我還以為您十指不沾陽春水呢。嘖嘖?!?/br> 她想肖凜為什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跑山里來給她做東西吃呢? 上過她,罵過她,羞辱過她,再接著像從前那樣高高在上地給她點自以為是的施舍,像逗弄安撫小寵物一樣就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