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魯浩波很快就到了,進來先行禮,就候在那沉默不語。 楚少淵抬頭陰森森看著他,魯浩波能感覺到陛下的視線,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顯得太過膽怯,卻依舊不敢抬頭。 等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楚少淵才開口:“愛卿請脈吧?!?/br> 魯浩波躬身行禮,緩步向前,站在楚少淵身側聽脈。 他臉上一點多余的表情都沒有,楚少淵也沒有看他,只盯著不遠處的宮燈出神。 等兩手脈都聽完,魯浩波才退了下去:“陛下頭疼只是因為休息不當,今夜吃過清心湯再早些歇下,明日便能好利落?!?/br> 楚少淵繼續盯著他看。 他十歲被立為太子,十五歲就跟著先帝處理國事,身上積威深重,便是許多前朝的老臣都不敢當面反駁他的政令,更何況魯浩波只是個太醫院的太醫。 魯浩波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年輕皇帝的威儀,今日卻不知怎么地,被他看的頭都不敢抬,差點就要兩股戰戰跪下去。 陛下身上的威儀,是一日深過一日。 魯浩波出神地想著,就在這時,楚少淵開口了:“別的呢?” 雖然只有簡簡單單三個字,可魯浩波的汗都下來了,他深吸口氣,依舊低著頭道:“如臣早先所言,陛下身體康健,并無病癥?!?/br> 楚少淵聽了多少年這樣的話,就連民間的神醫也請過,無論請來的是誰,說出來的話都是一樣的。 陛下身體康健,并無病癥。 可他當真沒病嗎? 楚少淵面色沉沉,他已經學會不為這事動怒了,可時至今日,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還是心存僥幸的。 或許……不一樣了呢? 可他剛才也試了,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楚少淵也知道太醫不敢糊弄他,可他又實在憋屈,沉默了好半天,才疲憊地對他擺擺手:“罷了,你下去吧?!?/br> 魯浩波見他這樣,倒也有些同情。 他想了想,平生第一次多嘴:“陛下……不如找個知心人,便是……日子也能舒坦一些?!?/br> 知心人,他這個樣子,上哪里找知心人? 光是天潢貴胄的身份,就讓許多事變得復雜而沉重,人心難測,茫茫人海中,哪里有他楚少淵的知心人呢? 可魯浩波能說這一句,也已經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了。 楚少淵點了點頭,臉色好看一些:“朕知道了,愛卿今日辛苦,下去休息吧?!?/br> 魯浩波行禮退出,被婁渡洲期待地望了一眼,只得沖他搖了搖頭。 婁渡洲倒是沒什么沮喪表情,只是安排小黃門親自送魯浩波出去,轉身進了雅間:“陛下,夜深了,明日還要早朝,早些歇下吧?!?/br> 楚少淵坐在那,被宮燈打出一道側影,模糊又寂寥。 “嗯,安置吧?!?/br> 等一番洗漱完畢,楚少淵坐在龍床上讓婁渡洲給自己脫鞋,他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點心盤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那個還在石榴殿的小宮妃。 他頓了頓,淡淡吩咐:“明日記得給她厚賞?!?/br> 婁渡洲一愣,立即歡喜道:“是,臣一會兒就去安排?!?/br> 楚少淵輕輕“嗯”了一聲,直到躺下后,才又補了一句:“再加兩份小廚房的蘇點?!?/br> 應該……愛吃吧。 楚少淵這般想著,淺淺進入夢鄉。 第7章 蘇輕窈抄了一夜經書,累的時候就站起來走兩圈,吃塊點心繼續寫。 難得獨自露一回臉,她不想錯過這個好機會,便也憋著一口氣沒休息。等到清早晨光熹微、天色將明,她才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柳沁也跟著研墨一整夜,早上瞧著眼下一片青黑,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的,顯然也是累極了。 蘇輕窈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指著茶桌旁的繡墩道:“你先略坐會兒,省得一會兒走不回去?!?/br> 她待會兒還有個步輦坐,柳沁什么都沒有,能強撐著走回去都不容易。 柳沁最是聽她的,聞言也不強辯,坐在那給她煮茶:“小主一會兒吃口茶,咱們回去再睡?!?/br> 蘇輕窈點點頭,站在桌前認真整理抄了一晚上的經書。 她寫經的時候是特別認真的,曾經的她只求父母家人康健,求自己平安喜樂,那么多年抄下來,早就有了一份深入骨髓的虔誠。 如今雖然有些別的因由在里面,她卻一絲一毫都不敷衍。 認真寫出來的每一頁,都飽含她的祈求。 婁渡洲過來的時候,站在門外就瞧見她滿臉肅穆,一頁一頁認真整理經箋。他大抵知道陛下為何有那一句特殊的吩咐,如今站在這里看,便是他也覺得這位蘇小主的心誠。 她是用了心的。 哪怕是裝的,也裝得太好太像了。 婁渡洲等她把佛經整理完,才敲門道:“小主,已是清晨,請您移步用早膳?!?/br> 蘇輕窈道:“知道了,伴伴且略等等?!?/br> 她上輩子也沒怎么見過陛下,自然對婁渡洲早年輕時的聲音不太熟悉,不過哪怕是乾元宮隨便的一個小黃門,現如今的她也是不好招惹的。 因此只片刻工夫柳沁就上前來開門,一見婁渡洲的服色,頓時有些慌了:“大伴、給大伴請早?!?/br> 蘇輕窈一聽她叫大伴,立即捧著佛經出來,見到是婁渡洲,不由有些愣神:“怎么好勞煩大伴親自前來?!?/br> 婁渡洲是個笑面佛,瞧著很和氣,許多人惹了陛下,都是拜他的碼頭,不管有用沒用,拜了只求心安。 但面上再和氣,人家也是乾元宮御筆太監,是正六品的大伴。 蘇輕窈知道,他確實能在建元帝跟前說得上話。 雖說已經十分困頓,卻還是強打精神對他道:“大伴來了也是我的福氣,昨日寫了些經冊,若是可以,還請大伴轉交給陛下,也算全了我一片心意。若是實在麻煩,大伴便找個倉庫存放,也占不了多大地方?!?/br> 這話說得十分體貼多情,相當進退有度。 婁渡洲原來以為她是那種滿含一腔深情的單純閨秀,如今這句話一講,便知道她絕對是個聰明人。 跟聰明人說話最是便宜,婁渡洲雙手捧過經冊,認真道:“小主一片心意,臣怎么也要呈給陛下,小主且放心?!?/br> 不管真假,人家有這句話蘇輕窈都很知足。 她笑著沖婁渡洲點點頭,被柳沁伺候著去暖室洗漱。 聽琴正巧過來安排早膳,看見外面小黃門捧著的賞賜,不由笑道:“陛下……這是還算滿意?” 婁渡洲沖她舉了舉那厚厚一摞經冊:“這多用心啊,咱們陛下心軟,自然是不會讓她白寫?!?/br> 聽琴笑笑,見小廚房還送來一個有些分量的食盒,打開一看,上下兩層放得滿當當,都是小廚房拿手的蘇點。 聽琴十分詫異:“這……也是?” 婁渡洲湊到她邊上,低聲道:“陛下特地吩咐的,許是知道蘇小主是南方人士,特地給的賞賜?!?/br> 聽琴倒不這么想,陛下日理萬機,哪里會在意一個小主的出身。不過這話是婁渡洲說的,她就不會特地反駁。 聞言只是笑笑:“也是她的福氣?!?/br> 于是,等蘇輕窈從暖室出來,迎面就是一桌豐盛的早膳。 除了各色蒸點和粥食,還有小菜、甜品、膳湯、面點各幾樣。琳瑯滿目擺了一大桌,比她一旬的早膳還要復雜。 蘇輕窈有些愣神,一時間竟不太敢坐下來用。 幾十年前她上一回侍寢,不過多了兩三樣主食就打發了,不知今日怎么就隆重成這樣。若她真的侍了寢倒還好說,關鍵是她連陛下的面都沒見著,這就有些非比尋常。 她在宮里混了一輩子,便是以前再怎么單純,到老也都成了人jingzi。 這么多年,她深諳一個道理: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瞧聽琴和婁渡洲那殷勤勁兒,她心里沒多少歡喜,反而有些忐忑不安。 聽琴見她站在那發愣,硬是不敢坐下,眼睛一轉就知她如何想,心里不由對她又高看幾分。 不驕不躁、穩重多慧,倒是難得玲瓏心。 “陛下聽聞小主抄了一夜經書,感念小主純善,這才特地吩咐的?!甭犌傩Φ?,“小主別怕,您昨夜一宿沒合眼,這都是您應得的?!?/br> 說罷,見她跟婁渡洲在這蘇輕窈不好施展,便拉著他出去:“小主慢些用,步輦還在準備,一會兒才能過來接您?!?/br> 蘇輕窈讓柳沁把他們送到門口,這才關了房門用起膳來。 這會兒花廳里沒人,蘇輕窈便偷偷夾了兩個蝦餃放到小碟子上,小聲對柳沁說:“你背過身去偷偷吃,沒事?!?/br> 柳沁一開始不敢,被她催了兩句才悄悄吃了,小聲跟她嘀咕:“真好吃,奴婢頭一次吃這個?!?/br> 蘇輕窈聽她這么說,即心酸又好笑。 早先她剛入宮的那幾年,日子過得不好,衣食不豐,夏日缺冰冬日少炭,柳葉走了之后,只剩柳沁忙前忙后伺候她,再辛苦不叫她受一丁點委屈。 因為只剩她一個宮人,病了都不吭一聲,幾年來一聲苦都沒叫,卻偶爾見她用不著熱乎飯急得直掉眼淚。 柳沁這人不聰明也不伶俐,卻異常忠心,她們兩個相伴六十年光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她如今努力,也是不想讓柳沁那么辛勞,早些做上管事姑姑,叫小宮人也來伺候她。 主仆兩個偷偷摸摸用早膳,外面婁渡洲掃了一眼,跟聽琴說:“倒是對身邊的宮女很用心?!?/br> 聽琴雖是乾元宮的大姑姑,宮里頭許多事她也爛熟于心,就比如蘇小主身邊的宮女,因著她昨日來侍寢,她也是要參詳一二的。 就因為了解,她還有些詫異:“這柳沁不是蘇小主從家里帶來的,是進宮后她家里費了好大力氣打點尚宮局,特地派給她的。如此看來,蘇家倒是很疼她,尚宮局也沒含糊?!?/br> 便是致了仕的按察使,到底也曾位居三品,尚宮局那幾個人精肯定不愿意得罪人,好處收了,事也就辦得妥妥帖帖,要不然平白得罪人,早晚沒好果子吃。 婁渡洲被她一句話點明白,倒是沒說別的,只跟她打了個招呼便往回走。 這會兒不早不晚,楚少淵趁著早朝前用早膳,他正在涼亭里邊吃邊賞景,婁渡洲就回來了。 楚少淵掃了他的手一眼,垂眸繼續吃粥。 昨日意外睡了個安穩覺,他現在心情極好,頭也不疼了,心也不累了,吃著粥的嘴角竟還有些弧度,倒是頭一回。 婁渡洲心里詫異,想著今日怎么都是些奇景,嘴上卻會說話:“剛臣去打點蘇小主的賞賜,去了一趟石榴殿,正巧蘇小主把佛經整理好,便交給了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