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最重要的是,以往用水連珠時, 她三弟趙渭都會提醒她加穿肩帔軟甲, 而今日她只不過一襲夏衫武袍。 實打實受下連擊二十二發銅彈的后坐力, 這事真不是開玩笑。 剛開始時趙蕎只覺有些疼,等過了大半個時辰后坐下來吃飯時,她已經疼得拿筷都費勁。 “你肩真一點都不疼?死撐的吧?”趙蕎頗為不甘心地覷向慕映琸。 慕映琸氣定神閑地笑望她忍痛的眉眼:“真沒死撐。我們平日武訓磕磕碰碰比這厲害多了,這點疼對我來說不算什么?!?/br> 雖說慕映琸的身形乍看來是那種少年人獨有的單薄瘦削,但他畢竟自幼習武,又在北軍歷練一年多, 再怎么也比趙蕎皮糙rou厚、骨硬扛“造”。 “說起來,你今日是被那兩位將軍氣得上頭了?你不習武,身板到底柔弱, 就算要給大家演示換彈匣,那打個三五發就換不是一樣么?”這事慕映琸心下也嘀咕好一會兒了,總覺趙蕎方才連發二十二彈實在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今日這演示我不是被氣到才突發奇想,”趙蕎放下筷子,抬手按住自己的肩,頗有幾分嫉妒地又看了他一眼,才接著解釋, “你別光瞧著這幾日大家都很配合,仿佛就只有曹興、連瓊芳兩位將軍不服。其實還有許多人對我倆并非徹底信任,對軍務革新也不是毫無質疑的?!?/br> 她雖大字不識,許多事上未必能講出什么高深道理,但終究常年混跡市井,見慣浮生百態,在“觀人攻心”上自有一套。 此次神武大將軍府推行軍務革新,歸根究底還是年初被來訪的茶梅國使團火器普及程度驚到,步子邁得有些急,沒有花太多時間與精力向各軍府深入解釋此舉的必要與迫切。 所以各地軍府雖都依令派人進京受訓,實際卻各有顧慮甚至質疑,只是大多數人沒有像曹興與連瓊芳那般擺在面上而已。 “軍中慕強,許多事掛在嘴邊不如亮在手上。今日這出,我原本打算再晚幾日,等帶他們真正實際演練時才行動的?!?/br> 不過下午她在向曹興、連瓊芳發難后,察覺其余人也明顯受到震動,她正好在氣勢上占據絕對上風,于是便趁勢而為,在沒有防護裝備的情況下倉促提前了計劃。 成效可謂顯著。 他們通過趙蕎這個活生生的例子,真正明白了增加火器營這個軍種的意義所在—— 一個弱質纖纖、平日里四體不勤的小姑娘,在將火器運用自如后,都能做到百步穿楊,若換成整建制訓練有素的神機手,那將是何等威力?! 而且,類似趙蕎這般纖弱資質都能cao控火器,這意味著神機營的兵源限制比傳統軍種小了許多。若遇戰爭陷入非常態勢,臨時征兵的對象就不必像以往那樣困囿于身形、力量等諸多因素,可做為補充兵源的范圍驟然倍增。 但凡有戰場經驗的將領都能想到這是多么驚人的優勢。 所以曹興當場逆轉態度,其余人等也在解散前的答疑時間里,一改前幾日那種“沒有什么要問的,你們怎么說就怎么是”的態度,認真向趙蕎、慕映琸提出了幾個實質性的疑問。 例如,在選拔火器營成員時,對身體資質的要求應更側重“敏捷”還是“魁梧”;在將火器應用到實戰時,應更強調“單兵奇襲”還是“小隊協作”,等等。 此類問題雖明顯超出趙蕎的經驗與學識范疇,大部分問題她都給不出很切實的答案,但她知道他們不是故意為難,而是真正打從心底開始認可這次革新,并開始權衡后續事宜了。 這對整個軍務革新來說都是一個非常良好的信號。 慕映琸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認同地點頭,卻還有一事不解:“其實你沒必要下這么大‘血本’,不惜親自遭罪去讓他們真正認同此次軍務革新。說到底,這是神武大將軍府與兵部的責任,陛下與鐘離將軍交給你的任務,只是教會這六十三人使用火器而已?!?/br> 趙蕎這么做,固然讓所有人徹底認同了關于火器的軍務革新,對接下來半年的訓練也有一定促進作用,于她本人來說卻不是非走不可的一步。 說穿了,只要將這些人都教會,昭寧帝許諾她的封賞就板上釘釘,而她多花的這份精力并不會得到額外表彰,算是吃力不討好。 面對慕映琸的不解,趙蕎輕輕按住自己腫脹灼疼的肩,笑道:“賀淵看著我呢?!?/br> 她沒有太大的野心和抱負,更沒妄想借此躋身朝堂。只是想讓她的心上人看到最好的趙蕎。 想讓他將來可以驕傲地對所有人炫耀,我的心上人,身上有光。 就像她向旁人炫耀她的心上人有多么出色時一樣理直氣壯。 ***** 因為肩疼導致手抖抖索索,這頓飯趙蕎吃得頗為狼狽,最后一個離開飯堂。 拖沓著步子回到“邀月醉星閣”,一進大門就見賀淵正等在樹下。 她慢吞吞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略仰面沖他笑彎了雙眼:“真奇怪,方才還疼得厲害,瞧見你就不疼了誒!” 賀淵面無表情地垂眸睨她片刻,倏地伸出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她右肩輕輕一戳。 疼得趙蕎倒吸一口涼氣退后兩步,白著臉瞪他,咬牙切齒:“賀逸之,你是禽獸嗎?!” 她知道他定會心疼,好心好意忍痛寬慰他,他不領情就算了,還喪心病狂“專戳痛處”,非要揭穿她才罷休。 “不是說瞧見我就不疼了?”賀淵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這才上前扶住她,“再狂嘛。叫人取個肩帔軟甲能耽誤你多大會兒功夫?就非得趕那么片刻?” 他是氣她明明疼得厲害,卻還想著強裝無事寬他的心。也是氣她今日遇事急于決斷,沒有顧惜自己。 “那會兒我見時機剛好嘛,”趙蕎知他心意,倒也沒著惱,捂著肩膀邊走邊解釋,“一鼓作氣勢如虎,這道理你懂的吧?等我讓人回來取了肩帔軟甲穿好,他們就回過神了,那我的震懾力就銳減,還顯得一點都不威風?!?/br>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賀淵當然是懂的。但自己的小姑娘自己心疼,這真沒法子。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一個小藥膏罐塞到趙蕎手中:“方才連瓊芳將軍親自送這個藥膏來,你沒在,我就替你收了。據說這是原州軍特有的化瘀藥膏,比尋常方子多了鎮痛的效果?!?/br> 趙蕎拿起那個藥膏罐子端詳片刻,笑了。 她是最后一個出飯堂的,連瓊芳不可能不知她還沒回來。特地挑她不在時來送藥,大約是有些抹不開面子。 連瓊芳不像曹興那般拉得下臉,今日在演武場上并未做出什么承諾表態,但送藥這個舉動就是和解示好,表明今后會好好受訓的意思了。 這讓趙蕎心中大石徹底落地,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連將軍有沒有講這個藥該怎么用?直接涂抹就可以嗎?”趙蕎歪頭看向身側的賀淵,“涂抹時會疼嗎?” “說得像不涂藥你就不會疼似的?!?/br> 賀淵嗤鼻,心疼又著惱地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揪了一把:“讓人給你涂藥時,記得叫她們幫你揉開些。疼也忍著,這樣藥效才更好?!?/br> 此次趙蕎是來辦差的,當然不能擺著架子自帶隨侍,眼下在邀月閣照應她日?,嵤碌膬擅膛彩茄泺Q山講武堂雜役官特地撥來的。 “哦,知道了,”趙蕎不懷好意地笑乜他,嗓音瞬間變為做作的甜膩,“逸之哥哥,我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br> 賀淵萬分警惕地迅速離她三步遠:“并不是很想知道?!?/br> “值此良機,我覺得我可以先還你一次‘嚶嚶嚶’了,”可惜趙蕎完全無視他的警惕與抗拒,笑得怪里怪氣,“你跟我去邀月閣吧。她們給我上藥時,你就隔著屏風聽著!” 這想法果然很大膽。 賀淵霎時臉紅到脖子根,義正辭嚴地斥道:“不許胡鬧?!?/br> “誰跟你胡鬧?我很正經的,”趙蕎笑嘻嘻湊過來,滿嘴胡說八道,“你看,我欠你兩次‘嚶嚶嚶’,你卻只欠我一次‘疊山綾紅裙’,這樣總顯得你多逮了我一個把柄。你就讓我先還債一次吧,我保證這次絕對‘嚶’得嬌柔婉轉、梨花帶雨,讓你欲罷不能……” 有些事最怕一個“想”字,尤其是在這個處處透著旖旎曖昧的地方。 一時間,許多不合時宜的銷魂畫面滿跑馬燈似地從賀淵腦海中無聲掠過,使他頓覺有股邪惡火氣躥遍四肢百骸。 自從前幾日“流鼻血事件”后,賀淵是愈發經不得她撩撥,很自覺地不敢在肢體、言語上與她太過親近,就怕自己忍不住會對她做些流氓事。 哪知這家伙不知死活,竟還敢主動來招惹。 這小流氓,大概是很想他死在這兒。 “趙大春,你才是禽獸吧?” 語畢,轉身落荒而逃。 ***** 翌日下午回來時,賀淵神情別扭地遞了一張新的字據給趙蕎。 “看你受傷了可憐兮兮的,讓你一回,算你只欠我一次‘嚶嚶嚶’了。這是新的欠條,你蓋章落印后,我就將之前那張欠兩次的還你?!?/br> 趙蕎先是茫然撓頭,接著狐疑地瞇起眼:“昨夜我讓你來聽我上藥時‘嚶嚶嚶’,你明明沒答應,掉頭就跑了……” 見賀淵頰邊浮起詭異暗紅,趙蕎遽然瞠目:“不會是你跑走后又反悔,厚顏無恥地偷溜到邀月閣來聽壁腳了吧?!” 以賀淵的身手,確實做得到來去自如不被人察覺。 賀淵惱羞成怒:“我是那樣的人嗎?不信你問醉星閣的兩個小竹僮,昨夜我很早就睡了!” 趙蕎皺起鼻子哼哼道:“這其中一定有詐。你明明沒有聽到我‘嚶嚶嚶’,為什么突然這么大方,主動減免我一次債務?” 賀淵抬頭挺胸,目視前方。若不是臉紅得實在太不正常,看起來當真是一身的浩然正氣。 “當然因為我是個善良又正直的‘債主’?!?/br> 他昨夜確實沒有厚顏無恥地潛到邀月閣去偷聽她“嚶嚶嚶”,而是光明正大在夢里聽她“嚶嚶嚶”了一整夜。 有句講句,昨夜她在他夢里著實如她所言,梨花帶雨,嬌柔婉轉。 讓他欲罷不能。 關鍵是,他在夢里不但聽了,還看了。。 還……這樣那樣了。 總之,最終的結果就是他今早天不亮就爬起來,做賊似地躲著醉星閣里那兩名小竹僮,偷偷摸摸洗褲子、洗床單! 嘖,都怪這個小流氓昨日滿口胡說八道地瞎撩撥。 她若再這么亂來,接下來半年里,他和她中間必定有一個會“沒有好下場”。 第93章 自從趙蕎當眾對曹興、連瓊芳發了火,將許多人對此次軍務革新的隱秘心結挑到臺面上說開, 又以二十二發銅彈鎮住了場面, 贏得受訓將官們發自內心的認可后, 教學雙方對彼此的態度都rou眼可見地坦誠友善了。 受訓者皆是場面人,本質也都是痛快脾氣,心里那點事說開后事情就翻篇, 只花了短短數日就徹底磨合成一個令出行至、融洽協作的團體, 關于火器使用的基礎訓練成效顯著, 大家在私下里的相處也愈發熟稔隨性起來。 八月初七這日的訓練結束后,眾人魚貫往飯堂去時,老將連瓊芳與金云內衛左衛總旗葉翎雙雙滯留在人群最后,一左一右將趙蕎夾在中間。 “大當家,給開個小灶行不?”葉翎順手搭在趙蕎肩頭,“我與連將軍這幾日的情形你也瞧見了, 我倆拉栓時總會別一下手,旁人都不這樣,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怎么回事, 年紀大了手腳不靈活唄!”連瓊芳到底已年過四旬,學起新東西來是不如年輕人那么快,這讓她十分挫敗。 此刻她悻悻垂眸說著自暴自棄的話,老小孩兒似地耍賴生悶氣,竟一改平常給人那種威嚴很穩的印象,莫名可愛。 趙蕎笑道:“連將軍,您可別倚老賣老, 扯什么年紀大的借口?我瞧著您每天早上武訓時掄長刀明明靈活得很!” 葉翎和連瓊芳的問題,她已從旁觀察了幾日,本也打算單獨與她倆談談的,這下倒正好了。 “你倆拉栓時手總會別一下,是因為你倆都是左撇子。前幾日讓你們認真看清楚水連珠的每一處細節時,你們沒按照自己的手勢習慣去記它的構造。尤其彈匣槽那里,它為了換彈匣時更流暢,有一點點傾斜,那個傾斜是按右手發力的習慣去的,所以你倆拉栓時就會覺得怪?!?/br> 二人如夢初醒,繼而又有了新的困擾,異口同聲道:“那咋辦?左撇子不配使火器???” 這可不止是她們兩人的問題。 軍中左撇子不是一個兩個,但人數又沒多到有必要讓鑄冶署另行研制一種“左撇子專用火器”的地步。若尋不到解決之道,將來各軍建制火器營選人時,還得特地將左撇子篩掉。 “誰說左撇子不能使火器了?那我瞧著北軍的隋敏將軍也是左撇子,可他就沒你倆這個問題,”趙蕎左右看看二人,“知道為什么嗎?” 剛好隋敏就走在她們三人前頭不遠,正與賀淵、曹興及一名原州軍小將說話呢。 習武之人耳力好,在嘈雜交談聲中也立刻聽到身后有人在提自己的名字,霎時回頭看過來。 趙蕎沒想到他會聽到,還回頭了,便沖他笑笑:“又沒說你壞話,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