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成王兄這是怎么了?”趙蕎拎了茶壺倒了杯果茶遞給他。 那果茶是早上熬好后吊在井中沁了大半日的,酸甜冰涼,消暑降火—— 對成王殿下滿心委屈邪火卻沒啥用。 一飲而盡后,趙昂將空杯放回矮桌上,忿忿捏著手中的信紙:“那個女人太囂張了!我都老老實實任她叫人綁上來,也沒鬧著要回城,很給她面子了吧?只是前兩日讓孫青帶話問她幾時才能忙完,她居然寫信吼我!” 說完卻小心翼翼將那信折好收回懷中,自己又倒了杯果茶咕嚕嚕干了,一副沒處說理的委屈惱火樣。 趙蕎茫然眨眨眼,轉頭以口型問賀淵:怎么回事? 賀淵佯裝無辜地搖搖頭,從容端起茶盞,不動聲色遮住上揚的唇角。 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趙蕎也不知該從何勸起,只好尷尬笑?!跋?,書信上的字也不好辨別神情語氣,許是有誤會?” “誤會個鬼!她就是吼我,看那筆跡都能聽見她的聲音!”趙昂那個氣啊,都忘了像平常那樣自稱“本王”了。 頓了頓,他看向賀淵:“孫青怎么同你說的?城中刺客的事幾時能了結?” 今早孫青來只將林秋霞的信呈交給趙昂,旁的事并不向他多說,而是過來稟給賀淵。 他雖是成王殿下,但朝職上只是宗正寺卿,若無他的伴侶林秋霞首肯,又不在非常時刻,照規矩他是不能隨意涉及金云內衛事務的。 “或許快了,”賀淵倒也沒瞞他,“已從之前抓到的刺客口中審出點線索,林大人命人設了個局等著,大約兩三日內就能知藏在朝中的那名暗線是誰?!?/br> 孫青說,有三名刺客扛不住刑,前后招供出同一個重要的線索:他們這些人是各自進京的,進京后相互間也不聯絡,各行其是,聽從那位暗線的調派。 但他們并不清楚那名暗線是誰。他們從松原離開時得到的指令是,抵京后立刻前往京郊広嚴寺附近的市集,市集上會有人告訴他們下一步該作何行動。 “広嚴寺附近的市集?”趙昂收了委屈怒色,眉頭微皺,正經思索起來,“若我沒記錯,愛去那個市集的人,除了香客,就是明正書院的學子?!?/br> 大周立朝初期,武德太上皇曾御駕親臨広嚴寺,為復國之戰中捐軀的將士做過幾回法事。應寺中主持請求,順手也給広嚴寺題過牌匾,因此那里也算皇家佛寺。 有這淵源在,広嚴寺向來香火鼎盛,京中勛貴、平民都愛往那里去禮佛,附近便自發形成了個市集,其間吃喝玩樂雖與城中鬧事比不得,在京郊一帶卻算頂頂繁華。 再加上明正書院離広嚴寺不遠,學子們也休沐時若不愿回家,也會結伴往那市集去玩。 “對,成王兄過來之前我們正說這事呢,”趙蕎見他自己消了氣,便能笑笑接下這話頭,“幾個刺客說辭一致,是在一個‘連弩賭彩’的攤主那里得到的消息??赡菙傊髟谀谴谓o了他們消息后就沒再在市集上出現過?!?/br> 趙昂稍作沉吟:“不對。前幾日賀淵帶人出手抓了第一批刺客后,剩下的人突然蟄伏,顯是第二次收到指令。既那個連弩攤主早就不見了,那這次的指令他們又是從那里得到的?” “說起這個,”趙蕎扶額嘆氣,“我就是別人常說的那個話,‘兔子戴帽,一個冤字’了?!?/br> 刺客們第二次收到指令的地方,竟是南城通衢坊里的饌玉樓。 那是趙蕎名下的產業。 第67章 趙蕎的“歸音堂”仿朝廷邸報樣式,定期刊行匯總近期坊間熱議趣聞的雜報。為有自己的雜報售賣渠道, 在她大哥信王趙澈的指點與扶持下, 她從成年后獨自經營的商號產業便多以酒樓、茶肆為主, 如此便能一舉兩得、財源廣進。 她打小在坊間滾慣的,又是個輕易不肯忍氣吞聲的性子,結怨得罪人自是難免。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她名下諸多產業都交由信得過的掌柜們打理, 除半年例行盤賬一回外便甚少親自插手日常事務, 也從不張揚自己就是這些商號幕后東家的事。 所以,京中不少人知道趙蕎愛去“饌玉樓”,但知道那是她產業的人并不多。 刺客們第二次取得指令竟是在饌玉樓,無論這事是不是巧合,都頗為微妙地將趙蕎——或者說是信王府——架在了火上。 趙蕎有點憋悶:“就算那名暗線當真在饌玉樓落網,也不關我多大事。但這事煩就煩在, 它惡心人啊?!?/br> 刺客案這幾日已到了京兆府、皇城司協助內衛全城搜查的地步,按大周律,這種案子結案時定要張榜公示來龍去脈, 到時滿京城都會知饌玉樓是信王府二姑娘名下產業。 信王趙澈領圣諭協理國政,自是很受人矚目的。 暗線利用趙蕎名下產業向刺客傳遞指令,這事明擺著不可能與她本人有關,以昭寧帝一慣性情,也不會昏聵到以為信王府與松原意欲裂土的反叛余孽有所勾連。 但這事的惡心之處也就在這里。 因為所有事都是用腳趾頭想就能明白的,趙澈若鄭重其事上書解釋反倒像心虛,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避而不談。 可如此一來, 這事在許多人心中就會顯得諱莫如深,過后必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后妄加揣測,鬼知道會被說成什么樣。 “冤死我了,無端端給大哥招來麻煩?!壁w蕎煩躁抱頭。 一想到自家大哥將來要為這破事被別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議論,還沒法解釋,只能生吞這蒼蠅,她就十分惱火。 趙昂同情地看了看她,寬慰道:“沒人會怪你,惹上這種麻煩又不是你的過錯。酒樓茶肆本就人來人往,總不能事先查驗每個客人的身份才放人進去。朝野議論也就是一陣風的事,阿澈什么陣仗沒見過?你就別往自己頭上攬了?!?/br> 趙蕎悶悶“嗯”了一聲,接過賀淵遞來的沁涼果茶,鼓著腮小口啜飲起來。 “內衛那頭做何應對?”趙昂轉而看向賀淵,神情認真不少,哪里還是先前那副被愛妻手書訓了就委屈跳腳的模樣。 賀淵抬眸與他四目相對,平靜作答:“林大人讓人帶了一名昨夜才落網的刺客,在饌玉樓等那名暗線或傳訊人再次出現?!?/br> 趙昂眉心微蹙,繼而眼簾低垂,端起茶盞卻沒喝,指尖輕點著茶盞外壁,若有所思。 ***** 趙蕎揉著額xue,無奈苦笑:“我這兩年運勢似乎不高,以往沒這么不順過?!?/br> 先是賀淵重傷失憶,之后是歲行舟那件事,眼下無端又沾上這刺客案。 賀淵覷了覷對面那個如老僧入定般的趙昂,放下杯盞,傾身湊近趙蕎耳畔,以帶笑的氣聲誠摯建議:“所以我說你該考慮盡快成親。按民間習俗,這叫沖喜破運?!?/br> 趙蕎耳廓霎時guntang,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的趙昂已順手拿起顆果子,揚手就往賀淵臉上砸去。 “說話就說話,湊那么近想做什么?!” 賀淵自是伸手就將那果子接住了。 他面上非但半點慍色也無,還低眉順目,淡聲應道:“殿下教誨得對,是我逾越失禮,不該離這么近說話?!?/br> 他這乖巧得仿佛鬼上身,倒叫趙昂愣愣直犯嘀咕:“皇帝陛下面前都么沒見你這么溫順過?!?/br> 趙昂這才后知后覺想到賀淵今日對自己很反常。 方才他向賀淵打聽孫青今日帶來什么消息,又問了內衛在饌玉樓做和應對,賀淵全都毫不猶豫合盤托出。 按理這是金云內衛的事務,眼下局面也沒緊迫到需他以“內衛總統領林秋霞夫婿”的身份代為插手,照賀淵以往的行事風格,就算透露消息,多少也會有所斟酌與保留的。 “你小子今日有問必答,莫不是做什么虧心事了?”趙昂眉心蹙緊,眼神銳利地上下打量賀淵一番。 賀淵鎮定道:“殿下多心了?!?/br> 雖他暗地里使壞給趙昂招來了林秋霞那封信,給小時的趙蕎稍稍報個仇,但明面上還是要與趙昂融洽關系的。 他又不傻,趙昂可是專管皇室宗親事務的宗正寺卿。趙蕎身為信王府二姑娘,她的親事一應儀程都繞不開宗正寺,連婚書都得遞在趙昂手里蓋了官印才作數的。 見賀淵似無異樣,趙昂轉以審視的目光嚴肅看向趙蕎。 趙蕎臉紅心虛地連連擺手:“我很好,我沒事,他沒對我做什么。成王兄,我們還是來聊聊刺客們在饌玉樓取消息的事吧?我瞧你方才像是想到什么了?!?/br> ***** 她這拙劣地轉移話題,趙昂倒也沒有戳穿,只似笑非笑地盯著賀淵,隱有不滿。 “賀大人近來私心雜念似乎過重了吧?” 賀淵回視他,神情從容淺淡:“愿聽成王殿下教誨?!?/br> 趙蕎不解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突然打什么啞謎? 各懷心事的兩個男人以目光對峙片刻后,到底還是趙昂先沉不住氣,惱了。 “賀淵,在饌玉樓‘守株待兔’算是個忙中出錯的昏招,八成會徒勞無功。你明明想到這層,卻沒讓孫青回去提醒你們林大人!” 松原那頭派刺客們潛入京,是要照那份暗殺名單行動,以便引發京中恐慌甚至動蕩。 卻在剛要出手時就被賀淵帶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名單上頭號、二號兩個最重要的目標趙昂與趙蕎又被圈到泉山保護得密不透風,那個在京中掌控局面、調度這些刺客的暗線只要不是傻的,就不會這么快再動手。 趙昂忽然將事情挑明,賀淵半點無懼:“若只提意見,卻拿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那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會挨揍的?!?/br> “你敢說,當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趙昂厲聲。 “成王殿下若愿意,大可修書一封提醒林大人,我這就安排人快馬送回城,”賀淵也沒再含糊其辭,冷冷道,“你我能想到的事,林大人會想不到?” 林秋霞之所以選擇了最下策的“守株待兔”,與賀淵的“看破不說破”,都是同一個緣由—— 若想真正引得暗線孤注一擲,就該拿趙昂與趙蕎回城做餌。 這堂兄妹二人都不習武,若真回城去做誘餌,即便事先在暗中層層布控,也沒人敢說當真萬無一失。 林秋霞不愿冒這險,賀淵自也是一樣的心情。 “趙家兒女便是不習武,也沒有你們想象得那樣嬌弱怕事?!壁w昂咬牙。 趙蕎這才如夢初醒,點頭:“成王兄說得對啊。既我倆回城才能最快引蛇出洞,那我們當然……” “打??!這不是你們自己怕不怕的問題!”賀淵回頭瞪她一記,轉身就走了出去。 ***** 申時過半,趙蕎在水趣園的假山瀑布旁找到賀淵。 賀淵單膝起,背靠樹干坐在樹蔭下,盯著飛濺的小水珠發怔,像座石雕般一動不動。 他已經這么呆坐快半個時辰了。 聽到淺淺腳步聲,他回頭見是趙蕎,神情驀地委屈起來,將頭扭向一邊不看她。 趙蕎笑笑,走過去挨著他坐下,炫耀似地將手中大碗捧到他面前晃了晃:“坐這兒挺熱吧?山上漣滄寺的后頭竟有個冰窖,成王兄派人去‘討’了些冰回來做這個,可消暑了?!?/br> 偏賀淵不為所動,連個眼神也不給。 趙蕎舀了一勺淋滿漿果汁子的碎冰,笑吟吟喂到他唇邊:“喏,乖乖張嘴?!?/br> 酸甜果香混合著冰塊涼意撲面而來,在這樣酷熱的天氣里真真誘人。 賀淵還是不理她,扭頭的幅度更大了。 趙蕎也不勉強,將勺子收回來喂進自己口中。她鼓著兩腮,瞇起眼兒,口齒含混地發出連串充滿誘惑的舒服喟嘆。 賀淵總算忍不住回頭瞪她:“少來這套,我不會同意的?!?/br> “我來哪套了?”趙蕎嚼著口中的碎冰,笑眼彎彎若無其事,“別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沒說啊?!?/br> “你是沒說,只不過滿臉都寫著‘無事獻殷勤’!”賀淵輕惱,“事情沒有你倆想得那么輕松!” 至少沒有他們以為地那樣安全。 將趙蕎與趙昂丟回城中做餌,這確實是最快引蛇出洞的上策。 但要真正達到引蛇出洞的效果,屆時就得放他們落單,暗中的布控也必須給對手留出足夠的空子,否則對手照樣不會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