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可曾接下哪位姑娘的面具?”歲行舟淚中帶笑,疲憊地重新合上眼。 面具這個話題對賀淵來說很不友好。他甚至覺得歲行舟是在嘲諷和挑釁。 “關你什么事?!” 賀淵星眸微微瞇起,目光卻落在他的后背。 因先前鮮于蔻正以火罐為歲行舟“拔毒”,他背后有兩排火罐,所以方才坐在床榻邊說話時,賀淵一直沒留心他的后背。 此刻才隱約瞧見歲行舟后背似乎有一道舊傷刀痕。 鴻臚寺賓贊平素算是個閑職文官,只有負責接待外邦來使之類的差事時會出京。怎會有刀傷?! 而且,他那刀傷看起來有些怪。 不過被兩排火罐蓋住大半,看不太分明是什么刀所致。 賀淵眉心緊鎖,但見他面色蒼白疲憊,唇上無半點血色,只得暫且按捺下心頭疑問。 歲行舟輕笑出聲:“或許你不信,但松原的神明,還是有幾分靈驗的。若你當日稀里糊涂亂接了旁人的面具,亂了姻緣線,只怕將來要哭?!?/br> 賀淵瞪著他的后腦勺半晌,尷尬清了清嗓:“若是,沒接呢?” “哦,那大概也是要哭的吧,”歲行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笑弧愈發幸災樂禍,“畢竟趙二姑娘不好哄?!?/br> “閉嘴?!?/br> “賀淵,護著她些?!?/br> “要你說?” ***** 從歲行舟家中出來后,賀淵召了兩名內衛暗樁在附近盯梢,自己則又策馬奔向信王府。 信王府的門房卻告知他,趙蕎今日從內城出來后并未隨兄嫂一道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她自己在柳條巷那頭的宅子,說是近些日子事忙,都住在那頭不回來了。 于是賀淵立刻調轉馬頭。 到柳條巷已是亥時初刻,沉沉夜色下時不時有涼風滌蕩白日里殘余下來的熱氣。 神情焦慮的趙蕎正在門口大樹下搖著扇子同銀瓶說話,聽見馬蹄聲扭頭見是賀淵,立刻從焦慮轉為暴躁。 賀淵單手撐在鞍上,腰背承力騰空一個旋身,利落躍下馬來。 他黃昏時從內城出來便四處奔走,身上穿的還是今日進內城赴宴那身賀氏武袍。 金泥滾邊的紅衣武袍衣擺凌空飛揚,玄色腰帶束出勁瘦腰身,使他那行云流水的下馬動作在夜色里格外招人眼目。 趙蕎看得愣了片刻,惱羞成怒般轉身就走。 賀淵長腿不過三兩步就追上了她,輕輕拎住她的后頸衣領:“跑什么?做賊心虛?” “我虛你個……”在他的瞪視下,趙蕎強行咽下即將脫口的臟話,轉而怒道,“你沒完了是吧?說了叫你離我遠些,聽不懂人話?” “不是聽不懂,是不想聽,”賀淵哼了哼,“若你肯認我是你的人,那你的話我自是言聽計從。認不認?” “我認你個死人頭!撒手!”趙蕎跳腳,反手去掰他拎著自己衣領的手。 賀淵非但不撒手,拎著她衣領的手還非常惡劣地左右晃了晃。 “好,既你不肯認,那我自也不用聽你的。把我!的!面具還來。驚蟄日在松原時的那個面具?!?/br> 看這明顯受了刺激的架勢,大約是從皇帝陛下那兒聽說她“屬意的對象是歲行舟”了。 趙蕎咬牙在心中將那個突然不靠譜的皇帝陛下腹誹好幾遍,才梗了脖子虛張聲勢地與賀淵嗆起來。 “什么玩意兒就你的面具了?!那是我花錢買的,和你有一個銅子的關系嗎?” 賀淵手上略略使力,將她拎進了自己懷中,垂眸輕瞪她:“還記得買面具時,那個攤主幫你‘卜蓍問神’后說過什么嗎?” 趙蕎一愣。她當然記得。 那時攤主大姐說,拿到面具后,前三個上來找她搭話的,都是她的良緣。 攤主大姐說完這句話,她一回頭就看到賀淵正站在身后,原以為他沒聽到的。 “那也和你沒關系!”趙蕎哼哼道。 賀淵箍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暗暗收緊,長睫微顫,嗓音略略沉?。骸澳菚r將你送上馬車,我就說過,‘有關系的’?!?/br> 他用忐忑的語氣說著篤定的話,仿佛垂死囚徒最后的掙扎,叫人心尖酸軟。 趙蕎胸臆間一陣不忍輕疼,嘴上卻還是硬撐著:“攤主大姐說得很明白,三個,任我挑哪個都不會有錯的!就勉強算你是第一個來搭話的,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賀淵望進她的眼底,執拗輕聲,“從你拿到面具到上馬車,三次和你說話的人都是我,沒有別人?!?/br> 趙蕎看著他那仿佛落進漫天明滅星辰的雙眸,眼前浮起驚蟄那日分別的畫面。 頻頻被他撩起的車簾,一次又一次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去而復返,聽起來像是沒話找話的叮嚀。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直接走官道,途中盡量選擇在官驛過夜。 ——在路上無論聽到關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頭。 ——有關系的。 那日,車簾外的初春晴光在賀淵面龐上映襯出一層朦朧光暈,輕易柔化了那層淡漠從容的甲胄。 此刻趙蕎還能想起,當時他眼底最深處深藏的脆弱與無助。 與此刻一模一樣。 他眼中璀璨的碎碎星光拼命閃爍著,發出狼狽與幼稚兼備的心音—— “阿蕎,當初你可是將我看光了,還‘睡’過的。若你不給個名分,我可要鬧了?!?/br> 第58章 一個平日里八風吹不起漣漪、沒事時多看旁人一眼都懶怠的“冷冰冰”,強硬又專注地將目光落在自己一人身上。 比盛夏陽光更加炙燙且莽撞, 這種毫無章法、毫不講理但又毫無矯飾的孩子氣, 對趙蕎來說是非常致命的。 去年此時的賀淵也是如此, 打不贏罵不走說不聽,叫人十分頭疼。 卻也叫人十分心動。 可此刻趙蕎心中到底有一絲理智尚存。她很清楚現下與去年不同。如今的她與賀淵之間,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當初那樣簡單純粹了。 所以她必須硬起心腸結束與賀淵之間的一切。 她掙扎著開始猛踹人:“鬼話連篇!幾時看光你了?!松開!” 可憐她那點花拳繡腿在賀淵還比不上被貓兒抓了疼, 自是半點不肯松開懷抱。 “年紀輕輕輕記性就不好了?”賀淵劍眉微揚, 冷笑輕哼, “好心提醒你一句,剛到松原時,我初次夜探邱敏貞官邸后回到客棧那夜?!?/br> 被“點撥”后的趙蕎記憶霎時回籠,粉頰立刻燒得guntang通透,被突如其來的羞赧迫到十個腳趾在繡鞋里偷偷蜷緊,猛地閉上了眼。 但下一刻, 她又立刻悟到閉眼這個動作又多愚蠢,平白將自己推進一個更加羞恥的境地—— 眼前驟然一片漆黑中,清晰地浮現了那夜的驚鴻一瞥。 高長頎碩的背影未著上衣, 寬肩窄腰,肌理緊實,挺拔的后背呈優美而流暢的弧線,在朦朧燭火中爍著淺淺光澤。 “你胡說!烏漆嘛黑的我什么也沒瞧見!” 重新明眸大張的趙蕎充分演繹了什么叫睜眼說瞎話。 見她嘴硬地想強行賴賬,賀淵毫不意外地步步緊逼:“當時你點燈了?!?/br> “我迷迷糊糊醒來,目力尚未正常,點了燈也和瞎了一樣!”趙蕎燙著臉, 梗了脖子“無理力爭”,“而且那時你只是脫了上衣而已,怎么可能被……” 話還沒說完,趙蕎已然意識到自己在急火攻心之下竟不打自招,真是蠢到想上吊。 偏賀淵微揚的唇角還隱約透露出一種“可叫我逮著你尾巴了”的得意,氣得她真想咬斷自己舌頭吐他臉上。 “賴不掉了吧?”賀淵沉聲輕笑,“勸你還是乖乖給個名分為好?!?/br> 一時無計可施的趙蕎漸漸停止了掙扎,深深吐納好幾回,按捺下滿心的悸動潮涌。 她微微仰頭,慢慢轉冷的目光直視著賀淵,輕顫的柔唇吐出拒絕:“賀淵,公平些。早前是你自己將我推開的。那時我除了最開始那些日子頻頻滋擾你,沒為與你為難吧?后來也沒有纏著要你如何吧?沒道理如今你心結解開了,轉頭想與我在一起,我就必須歡天喜地接納你。對不對?” 這樣說真的很刻薄。 賀淵那時重傷醒來,乍然被告知自己有了個原本打算要議親的未婚妻,可他腦中對她卻一片空白。如此荒謬的處境下難以接受她,實在是人之常情。 趙蕎雖不通文墨,卻向來是個愿設身處地與人共情的姑娘。她很清楚賀淵為何會忘掉自己,也能體諒鄰水那四十多個殉國的內衛下屬在他心中造成了何等難以承受的重創,才導致了他對她的遺忘與推拒。 或許最開始她還在心中怪過賀淵為何就獨獨那一年的記憶,可隨著之后這半年對鄰水刺客案的細節了解越來越多,她在這事上對賀淵早已沒有半點怨懟。 可她是真的沒別的法子了,只能試著用這點明明情有可原的牽強由頭來逼出他的愧疚,以此讓他知難而退。 賀淵果然斂了笑意,眼底浮起悔不當初的懊惱?!澳菚r是我不好,平白叫你委屈難過。你給我個機會,讓我……” “不必了,”趙蕎緩緩垂睫,放輕了聲氣,“都過去了,不用再提。我如今不喜歡你,所以根本不在意?!?/br> 她堅定而殘忍地掙脫了他的懷抱。 賀淵輕輕閉了閉眼,語氣沉喑而悲傷,笑意苦澀:“我問過歲行舟,他承認玉龍佩之前在他手里。雖不清楚你們究竟合伙做了些什么,但想來終歸不是太好的事。你倉促搬到這邊,連王府也不回,想來是不愿連累家人親族,并沒有向府中求助。阿蕎,就算你……” 他突兀哽住,暗自調整了呼吸吐納,才艱難繼續:“我知道你有你的驕傲,不怕惹事也不怕扛事,不愿連累別人??删退隳憧傅米?,事到臨頭不后悔也不喊疼,我也不舍得讓你自己去面對。就算你當真不喜歡我了,請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護著你?!?/br> “哪怕事過之后,我利用完你就一腳將你踹開,也沒關系嗎?” “也沒關系?!?/br> “賀淵,我多謝你,但我不要你護?!?/br> 趙蕎徐緩地搖了搖頭,話鋒一轉:“我也不狡辯推脫什么,之前出京一路上,雖是為了差事的權宜之計,但我對你確有些言行舉止不太妥當。不過誰都知道,我本就是個吊兒郎當的流氓小潑皮,習慣不好而已。什么‘睡在一起又看光’了的那些事,若你當真覺得吃虧不甘心,先回去好好想想,提個條件讓我補償,甚至直接請陛下裁奪是非對錯,我都認??傊屈c破事了斷后,我們就算兩清?!?/br> 趙蕎轉身的瞬間,眼淚已沾濕睫毛。 “銀瓶,送客,關門?!?/br> ***** 夜半中宵,長發垂肩的趙蕎靠坐在床頭,疲憊閉目,卻不肯讓銀瓶滅燈。 “瓶子,我要喝水?!?/br> 候在榻前的銀瓶忙不迭去取了溫熱的蜜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