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繡玥也知道內務府的總管她開罪不起,可寶燕命懸一線,她只能硬著開口周旋:“可我方才打聽著,人是由內務府押去慎刑司的,倘若內務府肯息事寧人,想必慎刑司不會揪著不放才是……這后宮宮規森嚴,即便是個奴婢,也不是能隨意打殺處罰的?!毖韵轮?,她便是不肯善罷甘休。 常齊瞧著繡玥微微抿嘴不肯退讓的模樣,倒瞧不出來這延禧宮的末流答應,還有幾分氣魄。若換了旁人如她一般的身份處境,怎還敢為了個宮女得罪內務府,斷了自己在宮中的活路,由著人死了也便死了,等著內務府再指派一個過去伺候便是。 他于是笑了一聲,“不妨實話告訴小主,就是內務府押去的人又如何?若說宮規么,啟祥宮的秀貴人親自指認,小主的丫鬟寶燕行事不端,以下犯上,沖撞了貴人!不知玥答應這“隨意”二字倒是從何說起呢?” 他轉過臉大步向里面的房間走,臨行前還不屑地睨了她一眼:“想給內務府頭上扣頂帽子,也得掂量掂量分量才是?!?/br> 這話已充滿了nongnong的警告之意。繡玥碰了個狠狠的釘子,卻將事情的源頭捋清了,原來那罪魁禍首,在這偌大的皇宮里還有心思去作弄她與寶燕這卑微身份的,不是鈕祜祿秀瑤還會是誰? 鈕祜祿秀瑤,她落到今時今日這般地步,都是拜這個始作俑者所賜,她居然還是不滿足。她的愛情,她的親情,統統輸在鈕祜祿秀瑤的手上,她已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卻還是不滿足! 繡玥垂眸,隱在袖中的雙手不禁暗暗攥緊。老天要不公平也罷,為什么要厚此薄彼到這地步?那些她深恨的人,折辱她的人,無一不過得逍遙自在,卻偏要她被踐踏卑微至泥土里! 副總管常齊已經進了里面的屋子,顯然不打算再理會她。內務府的太監們眼尖,連哄帶趕的順勢將繡玥給請了出去。 她剛剛在延禧宮跪了那么久,膝蓋火辣辣的疼痛本就在忍著,這會兒被推搡了出來,差點兒撞上了迎面進門來的一個小丫鬟,雖說小丫鬟是宮女打扮,穿著卻是江南織造的料子,打扮比繡玥明顯好出許多。 小丫鬟掃了她一眼,便一語不發徑自越過了她,掀開擋簾進了屋內。 繡玥背對著站在門口,垂眸聽得門里面的聲音陡然高亮了幾分,“這不是承乾宮的倩瀾姑姑嗎?怎能勞動信貴人身邊的姑姑親自來咱們內務府取東西,若是被皇上知道咱們怠慢了信貴人,奴才們可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呀!” 繡玥向遠處走了一些,令那些喧雜聲在耳邊慢慢弱下去。 她抬頭,望望天,來的時候還是黃昏時分,如今已是烏云遮月。 后宮的主位本來可以給她做主,可延禧宮的主位娘娘是遜嬪,遜嬪現如今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如何能管得了她的事。 鈕祜祿秀瑤本來也是瞧準了吧,這偌大的皇宮里不會有一個人來幫她,否則她怎敢如此明目張膽? 她想到李氏平日里那般的戰戰兢兢,原來像她們這般的身份,是得罪不起宮里任何人和事的。一旦遭難,便是從頭到尾的孤立無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繡玥站在原地,閉著眼睛仰起臉,伸手用力敲了敲額頭。身下膝蓋處傳來的痛,遠不及宮里的人冰冷得令人心如刀絞。 總歸還是有什么法子的。她在內務府門口默默站了一會兒,寶燕一定要救,即便撞得頭破血流也要救。暫時既然想不出辦法,首先最重要是確定人平安無事。 打定了主意,她便又即刻奔走去了慎刑司??墒沁@慎刑司,也不是她這種身份說進就進的。 意外的是,慎刑司里的老嬤嬤卻不似內務府的太監們對她橫眉冷眼,通傳了一聲,便對她放了行。一邊帶路一邊還說著:“下午的時候便有宮里的貴人來打點過了,說是延禧宮的玥答應要見丫鬟,就讓咱們給行個方便?!?/br> “貴人?”繡玥一時摸不著頭緒,她并不與宮里哪個貴人交好。 “就是啟祥宮的秀貴人,說是您的jiejie?!?/br> 聽到“秀貴人”三個字,繡玥腳步一頓。鈕祜祿秀瑤,她的佛口蛇心,她六歲時便領教過,她如何會這般好心? 是想讓她親眼看見寶燕在慎刑司受苦的樣子,致使她無法保持冷靜、無法無動于衷、無法不送上門去對她卑躬屈膝,言聽計從? 老嬤嬤一時不察覺繡玥的異樣,還在前面帶著路,隨口夸道:“您jiejie可真是個心善的主子呢,她托身邊的丫鬟來這跟咱們叮囑,說畢竟是自己meimei的丫鬟,雖說沖撞了自己,還讓咱們千萬照顧著?!?/br> 繡玥跟在后面,麻木點了點頭,“她可真心善?!?/br> 慎刑司的牢房越向里面走,境況越差,直走到最里面,老嬤嬤向里面喊了一聲,“寶燕!有小主來看你了!” 遠遠的,隔著牢門繡玥便看到草堆上躺著一個染血的身影,她急忙上前幾步,屈蹲下身抓住欄桿,聲音扭曲起來:“怎么了,這是用刑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清朝的外祖父喚郭羅瑪法,覺得這個詞太生了,所以還是改用了大家熟悉的詞 第3章 老嬤嬤不以為意,敘說道:“沖撞了宮里的貴人主子,聽說是吩咐進來的時候先打十鞭子再關起來的?!?/br> 老嬤嬤說完這句,便也不守著這兩個人,自覺往遠處走了些。 寶燕躺潮濕的地上,聽到聲音,一只手抓住監牢的欄桿,借著力道勉強支起了上半身,才讓繡玥看清她的臉。 人雖然是挨了打,可還是冰冷倔強的性子,不似宮里的尋常宮女一般孱弱,繡玥也心寬了幾分。 兩人四目相對,默默許久,寶燕先啞著聲音擠出幾個字:“小姐,我……對不起?!?/br> 繡玥跟著垂下目光,搖搖頭,輕聲嘆道:“怎么會弄成這樣呢?!?/br> 提起這,寶燕便恨道:“那個鈕祜祿秀瑤分明就是故意的,她算準了我去內務府的時辰,故意守在那里惹惱我,我才一惱火分辯,她便喊了人將我押到這。那幾個內務府的奴才,分明就是被她用銀子收買了的,閉著眼睛來誣陷我!” “那個賤人,”寶燕的目光更冷了幾分,咬牙切齒道:“她入宮三個月一直未得到皇上寵幸,只怕是善府那邊被和珅的事兒牽連等不及了,前些日子誘我到啟祥宮去給她賣命,讓我制些可供她獻媚的暖情之物,借此勾引皇上,我想著她從前對你做的那些事,便在啟祥宮奚落了她一番,誰想這賤人對此始終懷恨在心,當時故意隱忍不發,卻有了今日之事!” 寶燕嘆息,“只怪我一時不察,這才被賤人鉆了空子,只是姑奶奶也不是好惹的,等我出去了……” 等她出去了,自然是要熬了藥方,想辦法投入那賤人的宮里,讓賤人嘗嘗苦頭,只不過眼下人多口雜,她也只能在心里默念了后半句話。 說到“出去”二字的時候,寶燕恍然察覺了什么,她猛地抬起眼光,看向牢外面屈著身子始終沉默的繡玥,“小姐,她,她除了要對付我,還要……” 此時她才明白,這個賤人如此設計她,不單是為了要將她關起來受些罪,更還是要拿捏繡玥! 繡玥一直垂著眸,此時才抬起頭,并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露出點安慰的笑容,道了句:“你要設法保全自己,旁的事就別亂想了?!?/br> 寶燕看著她的樣子,突然就什么都猜到了,她低下頭,聲音輕不可聞:“來這之前,你又低聲下氣的去求人了嗎?!鳖D了頓,她轉過臉,費了很大力氣吐出一句話,“都怪我。別管我了,行嗎?” 行嗎,自然是不行的。繡玥緩緩站起身,目光還停留在她臉上??吹剿踩粺o恙,這就很好。接下來的事,才好靜得下心籌謀。 “小姐!” 寶燕用力喊她,“你別去求她,算我求你了,行嗎?” 她見繡玥只是垂眸望著自己,抿著唇不語的模樣,兩手更用力抓住牢房的柵欄,哽咽道:“若不是她設計,你怎么會被自己的父親關在暗牢里整整一年?若不是她,你那意中人怎么會對你如此心狠,將你棄置不顧?若不是她,你又怎么會被送進這皇宮里,忍受與夫人和太老爺永世相隔的痛苦?你童年在地牢里留下的陰影、你那逃避嗜睡的習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你如今若要為了我去求她,你倒不如叫我死了!” “聽見了嗎,小姐!我不讓你去求她!” 老嬤嬤在不遠處聽到這邊的聲響愈演愈烈,便走了過來,一腳踹在牢門上,“果真是以下犯上的東西,對你自己的主子也這般無禮講話,看來還是輕罰了你這奴婢!” 繡玥見狀,忙拉過了老嬤嬤,走到靠近角落的地方,從懷中將帶著的那些碎銀子統統塞到她手上,壓低聲音:“還請嬤嬤您網開一面,我這就出去想法子,在此之前,還請嬤嬤萬萬留下她一口氣,我自當感激不盡!” 說罷,她便朝老嬤嬤恭敬行了一禮,然后背過身快步向外面走去,再不聽身后寶燕的呼喚。 延禧宮的日子難過,時常跪在地上,看那些狗仗人勢的嘴臉,小心翼翼陪著討好,她還能裝作強顏歡笑?,F在寶燕遭難,她厚著臉皮在內務府一遍遍低聲下氣,受盡冷眼,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手足無措,孤立無依,卻有些撐不下去,笑不出了。 她沉下目光,鈕祜祿秀瑤想要拿捏她,做她手里的泥巴,卻也沒有這么容易。寶燕說的對,像這樣的茍延殘喘,那她還不如抱著寶燕一死了之。 到時候即便救了人出來,又有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繡玥狠了很心,不如索性放手賭一賭。輸了,索性就賠上她的一條命。 第4章 皇宮里得寵的太監才有資格隨主子住其宮中的耳房,當中只有極少數的首領太監才有可能獨辟一個院子居住。 繡玥入宮這幾個月,隱約卻知道延禧宮附近,臨近永和宮的后院旁邊,便有這樣一個院子。 她尋著地方來到永和宮的后頭,便駐足在單獨開辟出的這一個院落門前。 繡玥站在門前,稍微踟躇了片刻,便下決心伸手敲了敲門。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將門開了條縫,斜眼看著她,臉色冷漠不比內務府的公公好到哪去。 繡玥向前一步,熱絡著道:“請公公通傳一聲,說是延禧宮玥答應,有要緊的事求見帛總管?!?/br> 小太監皺眉道:“帛總管正忙著呢,這會兒不見人!”說著便要大力關上門。 繡玥忙伸手攔住他,她一咬嘴唇,“煩請您跟帛總管說一聲,就說......您就說這事,關系到……杜常在,帛總管他會見我?!?/br> 看繡玥篤定的樣子,似乎真是要緊事,小太監上下暼了繡玥一眼,丟下了一句“且等著?!北汴P門進去通傳了。 她在門外忐忑地站了一會兒,門再被打開,還是那個小太監,臉色訕訕的,似乎是挨了罵,朝她道:“玥小主請進吧?!?/br> 繡玥道了聲謝,便跟著進了門。在院子處便聽得里面房中響起幾聲慘叫,她不由想起帛堯在宮里流傳出的那些名聲,臉色跟著白了一分。 小太監看她的模樣,嘲笑著哼了一聲,“是小主您自己非要進來的,撞見了什么不該見的東西,您自己兜得住就是?!?/br> 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想招惹帛堯這個人,所以當時的事才假手了杜常在。只不過眼下不敢招惹也只能招惹了。 果真,繡玥進到房間第二進,便看到房中央一個宮女被綁在長凳上,后背已經血rou模糊,那身旁揮著藤條的人沒有半分停手的意思,仍狠狠揮打在她身上,似乎仍是不解氣,一次下手比一次重,有意要將人活活打死了算完。 她在門口想著,宮里之前傳著的幾個宮女太監死在帛堯手里,看來也并非謠傳。 房中的血腥氣令她更加不適,繡玥身型虛晃了一下,下意識右手抓住門邊,這時房中的慘叫聲停止了。 她揚起目光,那男子已將藤條攥在手里,負于身后,冷冷的目光正瞧著她。 這是繡玥第一次正視帛堯。 他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病容之下卻仍蓋不住眉目間的俊朗,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眼前之人竟有這般狠毒的心腸。 此刻他腥紅的眼眶,淡淡的慘白如紙的臉色,深紫色的嘴唇,氣息喘著長進短出,令她卻有些懼怕。 除卻有六品的總管之職在身,他本人這樣的性子,斷不會將一個答應放在眼里。 可眼下寶燕命懸一線,繡玥也只好壓下那一分驚懼,強裝著鎮定,先一步客氣寒暄:“帛總管好?!?/br> 她開了口,方才帶路的小太監才敢弱著聲音上前回稟一句,“小帛爺,想見你的人就是旁邊那個延禧宮的玥答應小主?!?/br> 帛堯只睨了一眼繡玥,帶著些不屑和被打斷興致的余怒,“玥答應這樣著急見我,還牽扯出了杜常在爾爾,到底所為何事?” 他臉上透著細碎的冰冷,道:“杜常在的事,不管小主要講些什么,我先勸小主,用詞最好謹慎些,免得明天宮里頭要多出一個暴病而亡的延禧宮答應?!?/br> 他并非是嚇唬自己,繡玥心里清楚。帛堯在宮里究竟有多深的勢力,從杜常在搭上他起,就可看得出來。不然,也不會有她今日的走一遭了。 繡玥想著寶燕危在旦夕,低眸硬著頭皮道:“是有關……杜常在給總管送的那些藥?!?/br> 正是那些藥,杜氏本是延禧宮里一個宮女,給帛堯送了三個月的藥,一路從封官女子、升至答應、前不久又晉封了常在。 這飛一般的晉升,就只用了短短三個月而已。只怕這樣快的轉變,連杜常在自己都沒有想到。 三月前她還不過是遜嬪身邊伺候的一個宮女,余下兩年才可以滿二十五歲出宮,家里忽然傳進來了家書,說其母親病重,恐撐不過一月,自那以后,繡玥見杜氏每晚蹲在屋外偷偷的哭,眼睛哭得出了血,她便心生出幾分不忍。 那時她便想起自己數日前,曾在延禧宮附近撞見過帛堯病發的情形,數個太醫圍著在甬道上給他醫治。 太醫院的太醫一向清高,卻不顧身份當即跪在磚地上為他施針,她便知道這人在宮中絕非尋常?;厝ネ袑氀嗲那拇蚵犃讼?,又知帛堯此人絕非善類。 是以她雖然親眼見了他當時躺在地上氣息微弱、奄奄一息的慘狀,有心想遞些藥到坤寧宮后院,卻又怕惹到他而無端遭禍,便一直猶豫著。 直到遇上杜氏苦于出宮而不得,繡玥便將利弊與她講了,她也沒有全然的把握配的藥會治好帛堯,更無法料知帛堯此人事后會知恩圖報、亦或是恩將仇報。這個機會要與不要,全在于杜氏自己。 結果是,外傳帛堯陰狠,最后卻給了超出杜氏期望百倍的回報,從一個小小宮女奴婢,一躍成了宮里的主子。 唯一讓繡玥意外也嘆息的是,當杜氏真正能夠選擇的那刻,她最后選擇的是飛上枝頭,而不是出宮。她的母親在強撐了幾日之后終究還是撒手人寰,死前終究沒能見到自己的女兒最后一面。 帛堯在聽到“送藥”二字的時候,臉色立刻變了,他朝著繡玥逼近幾步,兇神惡煞般瞪著她:“杜常在給我送藥的事,是暗里進行的,你又如何得知?” 他眸色深了些,微一沉吟:“莫非杜氏近日接連晉升反常,你從中探知了什么?”說著話音一狠,朝著左右瞥了個眼色,“拿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