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兩人這幾日交談不多,乍一當面還有些不適應。 沈令蓁是因感受到霍留行近來的疏遠,心底揪著小疙瘩;而霍留行呢,是因此前好一陣子,兩人都在輪椅上平起平坐,如今沈令蓁腳好了,居高臨下之中似透著一股興師問罪的味道,叫他心中隱隱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如此一來,兩人竟是隔著一道月門齊齊頓住,相對無言了。 霍留行微瞇起眼,打量一眼她手中的物件,當先開口:“這是?” “哦,”沈令蓁回過神,將手中宣紙展開,“這是郎君題的詩吧?” 霍留行目光一凝,轉瞬又恢復泰然,不答反問:“哪來的?” “妙靈從大姑娘房里拿來的?!?/br> 霍留行身后,空青和京墨呼吸一窒。 這幅字應當是郎君幾年前的手筆了,因本是隨性而書,并非見不得光的物件,他們從前未曾太過留意它的去向,究竟是何時被大姑娘拿走收藏起來的,倒真沒了印象。 只是看眼下的形勢,郎君恐怕不得不認下這手字了。 霍留行的手指在輪椅的木扶手上摩挲幾下,默了默道:“是我的不錯?!?/br> 沈令蓁眉頭蹙起:“這就怪了,雖都是行楷,可我分明記得當初那塊帕子上的字跡跟郎君這手筆一點也不一樣。郎君上回不是與我說,那是你的字跡嗎?” 霍留行維持到此刻的坦然之色微微現出了松動,輕輕咬了咬牙。 佩劍與他一樣,疤痕與他一樣,連武功招式也與他一樣,這不該一樣的全一樣了,怎么該一樣的卻不按路數來? 空青與京墨也膽戰地眼觀鼻鼻觀心。 然后,他們聽見霍留行大惑不解地“嘶”了一聲:“怎么不一樣?那塊帕子上就是我這字跡?!?/br> “不是?!鄙蛄钶杩隙ǖ?,“郎君,我從小記憶力過人,絕不會記錯?!?/br> “哦,”霍留行面露遲疑之色,“難道我們所見并非同一塊帕子?要不這樣,你把你記得的字跡描給我看看?!?/br> 空青對自家郎君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無賴精神感到由衷欽佩。只是少夫人平??粗鴽]什么脾氣,認起死理來卻也犟得很,這事即便遮掩得了一時,怕也遮掩不了一世。 沈令蓁為難道:“我所見那手行楷筆勢剛健,飄若游云,矯如驚龍,以我之能實難寫成?!?/br> 霍留行嘆了口氣,向后叱責:“這么件小事,給了你們多少期日,到現在也沒查出究竟,還叫少夫人在這兒勞神?” 京墨配合地埋下頭去:“小人無能,請郎君責罰?!?/br> 沈令蓁一聽“責罰”二字就記起好端端挨了十鞭子的霍舒儀,想霍家人動起手來當真要命,趕緊勸道:“我不勞神,不勞神的,只是碰巧發現不對勁,才順嘴來問一問郎君?!?/br> 霍留行皺著眉頭思索片刻,推測道:“按你如今提供的線索,這帕子從我手里到你手里,中途興許曾被人調換也未可知。此事從頭到尾透著古怪,我暫時也理不出頭緒,不如讓京墨按新思路再去查查?!?/br> 沈令蓁心中有些狐疑,可見他這模樣又不像說謊,思忖半晌點點頭,想也只能這樣了。 她說:“如此,郎君若是有可靠的人手,不妨去國公府取一趟帕子,有了實物,這其中的困惑興許便可迎刃而解了?!?/br> 霍留行笑了笑:“我倒是有人手,只怕長公主不愿將它交給我?!?/br> “這個簡單。到時叫郎君的人替我捎一句口信,阿娘聽了,自然會明白?!?/br> 此事正中霍留行下懷。 他點頭應下,見她還未打消疑慮,一副有話要問的樣子,突然回頭道:“前些天叫你去辦的事,辦好了嗎?” 空青一愣之下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沈令蓁說:“郎君說,少夫人這些天吃了不少苦,他歉疚非常,無顏面對您,叫小人去置辦些您喜歡的吃食來討好討好您!今早這吃食已經送到了!” “……”霍留行冷冷瞥了眼空青。他當時好像不是這么說的吧,這可不止是添油加醋,而是顛倒黑白了。 空青眨眨眼睛,自覺用心良苦,一則轉移少夫人當下的注意力,二則也給分房好幾日的兩人當了一回和事老。 沈令蓁細細回味了一下空青的話,再看霍留行這個“你多什么嘴”的表情,明白過來,笑道:“原來郎君這幾天對我不理不睬,是因為那日嚇著了我,自覺歉疚無顏呀?” 霍留行看著她這喜笑顏開,陰霾盡散的模樣,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空青急了,替他解釋:“少夫人,您就別為難郎君了,郎君這是不好意思承認呢?!?/br> 沈令蓁連“哦”兩聲:“那我不為難郎君?!庇謫柨涨?,“你方才說,今早送到了什么?” “荔枝,新鮮的荔枝,從南邊快馬加鞭運來的!還有一些荔枝做的吃食——荔枝糕,荔枝酒!小人一會兒就給您送過去!” 沈令蓁點點頭,眼看霍留行似乎因為被人揭了心事不自在著,便十分善體人意地告了辭,笑著看他一眼:“那我就回去等著吃荔枝啦?!?/br> 霍留行目送她離開,一聲不吭地轉頭回了院子。 等四下沒了人,空青惆悵望天:“京墨,你說郎君和少夫人可怎生是好???” 京墨瞥瞥他:“杞人憂天什么?總歸眼下蒙在鼓里的是少夫人,主動權還在郎君手里?!?/br> “你說你,分析起陰謀陽謀來頭頭是道的,碰上這種事就不如我看得清楚了?!笨涨嚅L嘆一口氣,“我問你,假如我現在告訴你,不要去想荔枝長什么樣,你腦袋里在想什么?” “……”京墨低咳一聲,“荔枝的樣子?!?/br> “是吧?那同理,假如郎君不停告訴自己,別把少夫人當回事,結果會怎么樣呢?” 京墨無言以對了。 “你看方才,我給郎君搭了個臺階,換作以前他必然順勢下了,如今卻不肯拿那些甜言蜜語去哄騙少夫人,這是為何?你再看,郎君這幾天不須應付少夫人,本該樂得輕松,但看著卻反倒心事重重,這又是為何?” 不等京墨答,空青已一錘定音:“咱們的郎君,現在很危險啊?!?/br> * 當夜,霍留行照舊睡在自己的院子。 空青有心勸他,可眼看他那風雨欲來的臉色,又不敢開口,只好默默伺候他歇下。 卻不料到了熄燭的時辰,京墨匆匆來了,說內院鬧出了古怪的動靜,他打聽了下,聽說是少夫人吃醉了酒。 霍留行皺了皺眉,從床榻上起來:“誰給她吃的酒?” 空青撓撓頭:“難道是今早的荔枝酒?” “不是說新鮮荔枝嗎?怎么又成了荔枝酒?” “是有新鮮荔枝,也有荔枝糕和荔枝酒?!?/br> 霍留行搖搖頭,拿手虛虛點點他:“她喝不了酒?!?/br> 空青一噎,心道他也不知道啊,而且今早他說這話時,郎君分明就在一旁,也不知魂游到哪兒去了。 霍留行披衣下榻,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進臥房就見蒹葭與白露圍著她,她披散著一頭烏發坐在床榻邊,一雙腳丫子踢踏踢踏晃著,嘴里咕噥:“我不睡,我不睡……” 蒹葭和白露聽見身后動靜,向他行了個禮,解釋道:“姑爺,是婢子們失職,叫少夫人一時貪嘴,吃多了荔枝酒?!闭f著又回頭去攙沈令蓁,讓她躺下。 沈令蓁揮揮手,不要她們照料:“你們摁疼我了……” 兩人不好對她動真格,慌忙收手,一時有些難辦。 霍留行看看她酡紅的臉色,搖著輪椅上前:“下去吧,我來?!?/br> 蒹葭與白露猶豫了下,頷首退了出去。 沈令蓁沒了鉗制,舒坦了,又要跳下床榻。 霍留行站起來,一把架住了她的咯吱窩:“大半夜不睡覺,做什么去?” 她像是這時候才發現屋里來了人,歪著腦袋,迷迷瞪瞪地瞅了他半天:“阿爹……你胡子呢?” “……”這是一醉回到出嫁前,還以為自己在國公府呢? 霍留行好笑道:“我不是你阿爹?!?/br> “阿爹胡說什么呢?”沈令蓁奇怪地看著他,抬手去摩挲他的下巴,“不過阿爹的胡子去哪兒了?” 他兩只手都用來架她胳膊了,騰不出空攔她,只得偏頭去躲。沈令蓁不依不饒地追著又捏又摸。 “鬧什么!”霍留行恨恨道,“我不是你阿爹,這兒也不是國公府,你已經嫁人了?!?/br> 沈令蓁被他吼得一駭,垂下手來,轉眼就來了哭腔:“阿爹不要我了,阿爹要把我嫁出去……” 霍留行一滯,松開了她的胳膊:“我……” 沈令蓁吸吸鼻子,自己爬回了床榻,趴在軟枕上抽抽搭搭:“阿爹走吧,我要睡覺了,我會聽話嫁給那個大老粗的……” “……” 霍留行掉頭想走,邁出去一步又停住,回頭把她拎起來,咬著牙質問道:“你說誰是大老粗?” 沈令蓁一愣:“當然是霍……咦,霍什么來著?” 連他名字都忘了是吧。 霍留行吸了口氣:“他叫霍留行?!?/br> “哦,對!”沈令蓁咯咯笑起來,笑完又哭喪著臉道,“阿爹,我一定要嫁給他嗎?” 霍留行似乎也沒意識到自己默認了這當爹的身份,問道:“你不想嫁?” “我當然不想嫁?!彼抢旖?,“我跟阿爹說,我愿意嫁,都是騙阿爹的,我怕阿爹為我去找皇舅舅出頭……” 霍留行拎著她的那只手松了松,閉上眼嘆出一口氣。 再睜開時,他的眼底多了幾分確定。 他問:“你喜不喜歡你皇舅舅?” “皇舅舅以前對我還是挺好的……可是這次,我不喜歡他……” “那要是以后,我去幫你出頭,你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你皇舅舅那邊?” 沈令蓁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別犯傻,阿爹怎么敢跟皇舅舅作對?” 他笑著垂眼看她:“這天底下,沒有我不敢做的事?!?/br> 她擱下手,拼命搖頭:“不行,不行的……我還是嫁人好了,萬一那個霍……霍留行長得還不錯呢?” 霍留行揚揚眉:“他就長我這樣,你看這算不算不錯?” 沈令蓁瞇起眼來瞅他,點點頭:“跟阿爹長得一樣,那當然是很不錯了!”說著又愁眉苦臉起來,“不過他會不會中看不中用呀?” 霍留行一個板栗輕輕敲下去:“你說誰不中用?” 沈令蓁“嗷”地抱住了腦袋,躲去床角,警惕地看著他:“不對,不對,阿爹從來不打我的,你不是我阿爹!” 霍留行跟著上榻,把她堵在了床角:“現在才發現引狼入室,是不是晚了些?” 眼看他越逼越近,沈令蓁拿手擋在身前,使勁往后縮:“……你是誰?” “我是你夫君?!?/br> “芙菌是什么?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