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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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束閉上眼。 她想起上月大宴結束之后,秦賜來向她道別的場景。 他如今已貴為四鎮大將之一,不再是她秦家的奴仆了。但是他站在廊下院中等待她出來見自己,明明甲衣挺括,身形高大,飛雪濛濛撲上他寬闊的雙肩,那模樣卻依然如一個最卑微的下仆,在等待著主人或有或無的垂憐。 她有時希望他能更自信一些、更驕傲一些,但有時又希望他能永遠這樣對著自己,永遠都不要變。 “末將……末將告辭了?!彼?。 她微微揚著下巴,點點頭,一個充滿戒備的姿態。 他們誰也沒有談起昨夜。也許心中還有眷戀的,但到底是被按抑住,于是在這微雪將歇的清晨,他們甚至連話也沒有說上幾句。 即使她一夜都沒有睡成,即使他在門外等了她兩個時辰。 但有些話,若終歸不可說,便到底不必說了。 妝成之后,秦束扶著鏡臺站起,由著阿援給自己試穿新衣。到底還是阿搖憋不住,開了口:“您費心養著那人那么久,好容易他出息了,可不就得派上用場才行?今日官家不召君侯,不召其他秦家人,只召您一個,您就不害怕?” 秦束道:“往后我入了宮,難道還有其他秦家人陪著我?世上的路,原都是一個人走的?!?/br> 阿搖啞了。 小娘子平素雖不愛爭吵,但其實口舌最是犀利,她根本辯不過,但心里又不是個滋味。待將秦束送上了馬車,東宮的使女接了手,她和阿援兩個只能站在春寒料峭的路邊朝那遠去的馬車揮手。 “阿搖?!卑⒃鋈坏?。 “???”阿搖還正惱著,回頭看她,又不管不顧地說起來,“你說這算什么事兒,當初那胡兒在軍營里,小娘子還天天盼著他寫信來呢!” “我看今日不妙?!卑⒃畢s好像沒聽見她的抱怨,“你快去鎮北將軍府上,讓小秦將軍想想辦法?!?/br> 阿搖一怔,“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是明說了……” “小娘子那是氣話,不可當真的?!卑⒃难壑型赋鲂n慮,“同樣是下人,你看她何時對我們這樣過?小秦將軍這回若不幫忙,那就是狼心狗肺?!?/br> *** 馬車從正南門入,粼粼駛過平坦甬道,最后在太極殿前停下。老宦官王全已經等候在甬道旁,扶著秦束下了車,秦束抬起頭,見百級白玉墀之上,太極殿巍峨聳立,背后是飛云翻卷之下的重樓飛閣,屋脊上一條金龍昂首挺胸,爪中緊握著金珠,被噴薄的日光一照,幾乎令人眩暈。 夏冰也從殿中迎了出來,笑道:“秦小娘子到了,官家已候您多時了?!?/br> 官家躺在寬闊華麗的大床上,瘦弱得不成人形的身軀深陷在柔軟的絲緞之中,身邊圍攏著人,一側是溫皇后和皇太子,另一側是小楊貴人。 太子在溫皇后的懷抱中,一身錦緞華服,一雙圓溜溜的烏黑眼珠仿佛被吸引一般,直勾勾地盯著床上的父親瞧。 “來了來了?!蓖跞χ▓?,“秦小娘子來了,陛下?!?/br> 蕭鏡艱難地動了動身子,溫皇后忙招手讓秦束靠近來。 太子蕭霂轉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好像不感興趣一般回過頭去。 這也是秦束第一次離太子這么近。她在御床邊跪直了身子,手心在袖中攥緊了,低低地道:“臣女,向陛下、殿下、娘娘請安。陛下……” 她的問候尚未說完,蕭鏡已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 天子的手,瘦骨嶙峋,但卻似乎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掙不脫,抑或是不敢掙脫,便由著他,將自己的手,放在了蕭霂rou乎乎的小手之上,慢慢地,包覆住了。 “太子年幼,”蕭鏡一個字、一個字,極艱難地發出嘶啞的聲音,“委屈你了?!?/br> 空氣里像是裂開了一道噬人的口。 秦束沒有料到官家會說出這樣的話。她以為這一切會更平靜、更坦然、更冷漠,可是“委屈你了”,這四個字,卻飽含著老人的同情,如海水般,柔軟又廣袤的同情,幾乎要讓她溺斃。 她用了最大力氣來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鐵石心腸的自己,明明知道這一切只是九五之尊的策略,卻竟然還是會被這個老人說出的四個字而逗引得想哭。 啊——哭,又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她低下頭,一手仍牽著蕭霂的手,一手撐著地,鄭重地叩首,“臣女,謝陛下隆恩?!?/br> 蕭鏡凝望著她,眼神里是一片渺茫無邊際的空虛。他似乎還有許多話想囑咐秦束的,但卻因氣力不支說不出口,于是便只是定定地望著,目光像是穿過秦束,而看見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遙遠時光暗香疏影的彼端,朝他毫無芥蒂地嫣然一笑。 因為她離開得太早,所以記憶反而留住了她最年輕最美麗的模樣,相形之下,衰老枯弱的蕭鏡,幾乎要抬袖遮住自己的臉容。 后悔嗎? 如果當初娶了她,而放棄了這個萬乘之尊的寶座…… 溫皇后看著病榻上的皇帝漸漸渾濁的雙目,心中冷冷地哼了一聲,語氣卻很柔和,拉著蕭霂的手按在被褥上:“陛下累了吧?”說著,便給他掖了掖被角。 蕭鏡看見了她,又轉過頭去。 “皇后,早日準備起來?!彼胤愿?,話音里的同情剎那如潮水般退去,而只剩下不留情的指令,“在朕死之前,務必讓他們完婚?!?/br> “是?!睖鼗屎髴?,又哀哀道,“陛下,可不要說這樣的話……” 蕭鏡并不理她,而是示意王全,將案上擱置的圣旨取來。 王全將明黃帛書抖摟開,殿中諸人全部面向他跪下伏首—— “司徒秦止澤小女秦束,溫懿恭淑,明正徽柔,可以輔仁。著入東宮為太子妃,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爾其慎之!” 秦束的額頭抵在冰涼的地磚上,寒意透體而過。清平的聲音在空曠大殿中清晰如響:“臣女秦束,領旨?!?/br> *** “將軍,小秦將軍!我家娘子有事——” 阿搖一走入銅駝大街上的這座鎮北將軍府,便著急得提著裙角小跑起來,羅滿持在她身后跟著叫道:“你等一等,將軍正在待客,待會兒再——” 阿搖猛地剎住步子,羅滿持險些撞在她身上。從那高堂廣宇之中走出來兩人,其中一個衣衫落拓,正朝站在階上的另一人拱手道別,笑聲豪獷。那人一直往外走去,經過阿搖身邊時,后者連忙低頭行禮:“河間王殿下安?!?/br> 蕭霆并不看她,徑自離去了。阿搖這才敢再度抬頭,便見初春的疏枝影里,秦賜一身素淡的白衣獨立階前,方才送客時的笑容已經收起,此刻的神色清冷而遙遠,眸光只淡淡地從阿搖身上掠過,便轉身往里走了。 阿搖回過神來,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上去,“小秦將軍,今日我家娘子蒙召入宮,我怕、我怕有什么萬一……” 秦賜停下了腳步。 漢制的白衣不能遮擋他高大的身形,但卻令他的背影,透出些微寡淡的孤獨感。 阿搖咽了口唾沫,“來接她的是東宮的馬車,讓她去太極殿聽旨。我估摸著,今日宮中若是有大事,那娘子她回來的路上……宮里不讓我和阿援跟著去,我們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鼻刭n截斷了她的話。 阿搖頓住。 他的聲音很冷,冷得幾乎讓她以為秦賜對娘子有怨。 但她想起自己來的時候,阿援曾說:“你不必擔心,不管我家娘子對小秦將軍做了什么過分的事、說了什么過分的話,他都得對娘子忠心耿耿的,不是嗎?” ——可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即使娘子對他做了過分的事、說了過分的話,他也還得對娘子忠心耿耿呢? 阿搖去看秦賜,后者如刀削般的側臉卻冷如寒冰,那雙灰冷的眸子里透出的神色,竟與今晨小娘子出門前的眼神,一模一樣。 第21章 不辭逢露濕 秦束便在一片茫然之中,登上了回府的馬車。 入宮的事情,很快了,據溫皇后說,大約下個月就可以行冊立之禮,讓太子接她進東宮去。也是好笑,當溫皇后這樣說的時候,太子咬著自己的手指頭聽得一愣一愣的,皇后問他聽明白了沒有,他卻突然大哭出聲:“父皇,父皇你不要死!” 王全連忙尷尬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感天動地地孝順??!”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好容易才將太子哄住。 馬車搖搖晃晃地起行了。秦束扶著額頭,原是件好笑的事情,她卻笑不出來。她不知道是誰教了太子這樣說話,或許不難猜的,但她現在已很疲倦了。 黃昏時分,晦暗的天色迢迢遞入車中,幾乎令人想要睡去。又到了一日的收梢,可是對她來說,這十五六年來的每一日,全都沒有變化。 那些表面看去鮮亮明艷的東西,暗里其實全都發出腐壞的臭氣,全都在日復一日往黑沉沉的深淵里墮落去。 秦束扶著額頭,隱隱感到些頭疼,伸手開了車窗,卻見外邊是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色—— 凹凸不平的積水的地面,低矮的土坯房屋一座連著一座,甚至還有不時經過眼前的雞犬—— “這是何處?”她厲聲,一手已抓住了袖中藏著的短刀刀柄。 前方車簾掀開,駕車的人披著灰衣,戴著風帽,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開,“是你?怎么回事……” 秦賜復收回目光,卻沒有答話。車簾再次搖搖晃晃地掉落下來,隔斷了她的視線。 心頭突然涌上空前的不安,她不管不顧地起身掀簾,大聲道:“這是怎么回事?你為何會在這里,你要帶我去——” 秦賜驀然轉身,將她整個人往后撲倒在地! 車簾被她重重地壓了下去,一道利箭劃破空氣的輕響,馬兒驟然驚叫,失蹄前跌,帶著車輿整個往樹林中傾翻過去! 天旋地轉的眩暈之中,秦賜一直牢牢地抱緊了秦束,直到最后將她護在倒塌的車軸與車軫的縫隙之間。 秦束呆住。 秦賜的臉近在咫尺,那雙灰色的眼眸底里翻騰起來的深沉情緒,此刻,全部一清二楚地裸裎在她眼前。 然而他卻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驀然間空氣中劃過“呲啦”一聲響,粗糙得幾乎震破她的耳膜——秦賜拔刀,“叮叮?!睌德曔B響,便擋下四五枝飛來的箭矢! “不要動?!鼻刭n沉聲道,翻身一躍落地,便擋在車輿之前,與搶上前來的刺客們近身搏斗起來。 秦束再是工于心計,也絕少遇上這樣白刃見血的境地,一時將車簾裹緊了身子,只靠著車門發抖。 車邊有兩名刺客。這兩人與上回躲在草叢中偷襲太子的烏丸人顯然不同,雖然最初發了幾箭,但似乎本就有意近戰,兩人的劍術密不透風,將秦賜圍在中間步步緊逼,而秦賜則只能一點點地后退、后退,直到腰背撞上了車軸。 那兩名刺客對視一眼,似是確定了秦賜已無威脅,一人向他要害刺去一劍,另一人則徑自劍挑車簾,直刺秦束—— “哐啷”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響,秦賜長刀橫砍下來,死死地架住了那把劍! 秦束臉色慘白地看著那劍鋒,就在自己眼底,不過三分之距。 秦賜的額頭上流下大顆大顆的汗珠,那雙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對方。 而另一人的長劍,已經刺入他肩胛下的肌rou里。 鮮血汩汩地涌出,那人意欲拔劍,卻被秦賜左手握住了劍鋒,不容他動彈。 秦束只覺手心滲出的汗水幾乎要讓她握不穩袖中的刀柄,但她到底是抓緊了,抓緊了,然后抬手朝那劍刺秦賜的人飛擲出去! “啊——”那人驟然一聲慘叫,短刀竟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眼珠! 他的手脫力地放開劍柄,捂著眼睛踉蹌幾步,最后還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血流披面,慘痛不絕。另一人見此慘狀,心上大震,秦賜趁此機會,長刀翻轉將他的長劍彈開,再一刀重重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