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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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鼻厥c點頭,卻發現秦賜仍沒有動,心頭不由涌上莫名的焦躁,“你還要說什么?” 秦賜卻語氣陰沉地道:“廣陵王不愿意您嫁給太子也就罷了,他還想毀了您的名節?” 秦束微微一震。手指甲嵌入了圍屏雕鏤精致的縫隙之中,她想轉頭,卻因已然感受到四周的危險暗涌而無法動彈。 她勉強地一笑,“我知道了?!?/br> 這個云端上的世界有多險惡,她尚還不需要他來提醒。阿姊是嫁出去的女兒,若有一日廣陵王與太子反目,她勢必只能站在丈夫一邊。若能先毀了自己的meimei,至少可以讓太子少一些勝算。 河間王夜宿在她的閨房之中,這樣的事情若是傳揚出去,父母再是不甘,也只能將秦束嫁給河間王了;保不齊還要連累河間王被譴就國,從此她便與京師再也無緣…… 但也許是因為疲累,也許是因為一如既往的習慣,秦束并不想費口舌去同秦賜解釋這么多。 “你……做好你分內的事情就行?!彼陨酝χ绷吮?,用盡量冷靜的口吻道,“我會留意的?!?/br> 這話像是令屋內本就寒冷的空氣凝出了冰,一道一道,在破裂的沉默里滲著水漬。秦賜沒有接話,秦束感到他似乎生氣了——但她卻不明白為什么。 她總是不明白他的情緒,因為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于是她只是迷茫地看著地上的陰影,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直到她的背脊倚靠上了他的胸膛。他從身后環抱住她,一雙有力的手臂漸漸地、漸漸地將她箍緊了—— 她這一應的不明白,反過來總會惹得他更加生氣,仿佛出不去牢籠的困獸,連嘶吼都不知該對著何處,只能抱住了她,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 秦束有些驚愕,但卻沒有反抗,她的心飄飄然,甚至覺得他帶來的這些危險都不算什么。 比起她所熟知的那個世界,他于這個深夜帶來的這些危險,至少還是真實的。她只要稍稍放松下來,就能聽見他的呼吸,急促的、發燙的呼吸,帶著曖昧的喘息和醺醺然的酒氣。 他身上這所有簡單的真實,即令一眼就能看穿,卻還是令她心跳加速地迷戀。 “小娘子?!彼穆曇舻蛦?,在她耳邊宛如雪花拂動,“小娘子,您說,我分內的事情,是什么?” 秦束閉上了眼,不回答。 他像是得了默許,薄唇大膽地碰觸她的發頂,熟悉的動作里卻還是含著近情情怯的溫柔,她想她應該推開他的,可是,可是這夜晚太長太冷,只要再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好…… “小娘子?!彼袷菄@息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今晚為何要這樣做。就好像親手將您推給了太子一樣……” “你當初在太子的生辰上,怎么沒任那刺客將太子殺了呢?”秦束閉著眼,輕輕地、仿佛自我放棄一般笑道,“這時候,卻來后悔這樣的小事了?!?/br> “我……”秦賜失語。他想說,我若真的那樣做了,那您又會嫁給誰呢? 可他終竟說不出來,喉嚨口像被一團濕黏的棉花堵住,連喘息亦艱難。 不論您嫁給誰……您都不會是我的。 我所有的努力掙扎,好像都只會將您往更遠處推過去。 秦束終于斂了笑容,低低地、顫聲地道:“不是你將我推給太子的,不是你的錯?!?/br> 聽到這樣的回答,秦賜好像安心了一些,將懷抱更收緊了,還留戀地在她發絲間蹭了蹭。 “我今日,”他啞著聲音,像個耍賴的小孩,“喝醉了。河間王灌了我許多酒?!?/br> 秦束寬縱地笑笑,“我聽聞了你的英勇事跡,還以為你千杯不醉?!?/br> “我醉了?!彼粷M地強調。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靜了,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鼓起勇氣問他的一句話——“你今夜,喝醉了沒有?” 她想自己的臉上一定已通紅了,于是倉促地張望四周,卻看見亂了一角的床鋪,心頭更嘭地一下燒了起來。她拍了拍秦賜的手臂,抱著她不肯撒手的高大男人便茫然地抬起那雙濕漉漉的灰眸:“怎么了,小娘子?” 秦束垂下眼簾,明明不知如何應對,卻還是能做出一派從容模樣,仿若關懷地問他:“你是不是在戰場上受傷了?” “啊……”秦賜明顯不愿意談這個,手臂松開了她,她卻追問道:“傷在何處,重不重?讓我瞧瞧,明日去給你配置些藥?!?/br> “無事的?!鼻刭n扶著暈沉沉的額頭,好像終于清醒了一些,復后退了一步,“軍中有大夫,早已瞧過了?!?/br> “賜?!彼朔€了聲音,下巴指了指床頭,“去那邊坐下?!?/br> 秦賜一臉的不甘,卻還是乖乖去床頭坐下了。秦束將軟紅的帳簾輕巧掛上了簾鉤,見他仍無動作,催促道:“傷在何處?” 秦賜穿著一身下人的短打,她打量著,若是傷在手臂或腿腳,那應該能看出來才是。然而卻見他抬手扯了扯衣領,重重往下一拉,鎖骨之下的一道深深箭傷便赫然映入眼簾。 他仰著頭,自脖頸而下,一道野蠻的弧度,到那傷疤處便斷裂掉。那傷口極深,還凝著血塊,顯然不曾好好包扎過,四周肌膚猶泛著青色。秦束一時挪不開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卻又不敢碰觸,只輕輕地道:“今晨那個姓羅的小廝,說你來遲是因為……” 秦賜卻伸出大掌握住了她那只手,慢慢地放在那傷口上,灼熱的目光專注地凝著她,好像灰色的巖石底里流出的火焰。 他今夜,許是真的喝醉了。 若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讓她來碰觸自己這僭越的心跳? 她的手指在他的大掌中倉皇地蜷曲又張開,纖長的、玉管一般的手指,細嫩無比。秦賜的手掌中卻生了厚厚的繭,摩擦之際,他竟也心驚膽戰,他怕自己若不仔細用心,會將她揉碎了。 便連那深深的箭傷上,也傳來陌生的戰栗。 “這一箭是在樓煩,被蘇熹手下的□□手射中的?!鼻刭n沉沉地道,“我當時便將它拔了出來,我是主將,不能讓手下看見了泄氣?!?/br> 秦束輕輕地道:“因為你單槍匹馬闖入敵陣,所以才會被當胸射中吧?” 秦賜屏著氣息,“有什么關系,我到底不還是斬了蘇熹?!?/br> “與你相比,蘇熹算什么?”秦束不假思索地道。 秦賜一怔。 秦束卻也頓了一頓,似乎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中的不妥,轉過頭去,“我將你從黃沙獄中帶出來,給你鋪好封侯拜將的道路,不是為了讓你在那北邊的荒地上送死?!?/br> 秦賜的眸光微微地暗了,握著她的手也悄然地松開。 “是?!彼偷偷氐?,一邊將衣領重新拉好,“官家給了我十日的假,將養將養也便好了?!?/br> “秦賜?!彼齾s道。 燈火的暗影里,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你怨我不怨?” 她的聲音那樣輕,輕得好像害怕驚動了什么,那顫動的聲線里,竟好像有一絲慌張的意味。 但他并沒有聽出那一絲慌張。 他只是略微生硬地回答:“不怨?!?/br> 她望著他,神色漸漸地回復,直至淡淡地笑了:“旁人都說我是個幸運的人,父母寵愛,天家看重,還有你,能為我出生入死?!?/br> “您在我面前,不必這樣說?!鼻刭n說,語氣雖然恭敬,卻也清冷如冰。 那所謂的溫柔的一會兒,終究還是過去了。 兩人都從方才片刻的沉醉之中抽身出來,雖然狼狽,雖然疲倦,但到底還是全身而退了。 秦束抬手將鬢發捋到耳后,面上的紅潮也已褪去,她幽然地一笑,“你今日喝得太多,我讓人帶你去客房里歇息吧?!?/br> *** 這一夜,秦約與丈夫孩子一同住在自己出嫁前的舊院中,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直到凌晨時分,有仆人來敲門。 秦約當即披上外袍打開門,便見是之前帶河間王去歇息的那幾人,不由得壓低眉宇,隱隱發怒地道:“你們過來做什么?不是讓你們看著那間房嗎?” 廣陵王府的三位仆人俱都哭喪著臉,道:“我們將河間王送過去之后,原在暗中盯著的,結果不知是誰來將我們打昏了,直到方才才將將醒來。也不知秦小娘子進屋了沒有,眼下已滅了燈……” 秦約的神色微微一暗,低斥:“滾!” 那幾人連忙離去了。 秦約站在門口,兀自發了一陣呆。 是誰……是誰,看出來了? “要孤看,”床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們女人的法子還是太窩囊。孤手下有三十劍客,何事不能為?” 秦約勉強地笑了笑。 天光亮時,梁氏、長公主帶著溫玖來造訪。 梁氏笑道:“還是你這個阿姊貼心,想著阿束未嫁cao勞,讓我們來幫襯著些?!?/br> 秦約正抱著小王孫在妝臺前擺弄一把小金鎖,聞言將小王孫交給了一旁的傅母,款款地笑道:“阿母想必也心疼阿束的,卻來說我?!?/br> 溫玖道:“阿束jiejie還未起身么?我方才見有幾位客人,已經先去用早膳了?!?/br> 秦約端莊地走來,“我們這就去瞧瞧阿束?!?/br> 秦束的院落與書齋相連,落雪之后,風竹搖影,聲響空疏。秦約走到房門前,示意婢女去敲門,卻見那門自里開了。 秦束已是穿戴整齊,一身軟紅小襖,仍披著昨日那件玄色大氅,只梳小髻的發上點綴著精致的金箔,又在耳旁垂下金絲串聯的珍珠耳珰,映出那如月般美好又年輕的臉龐。她只低頭含笑地走了兩步,便已讓一眾女子看得呆了。 禍水。長公主心中冷冷地想著,臉上卻仍端著笑。 “阿姊?!钡娗厥鴮χ丶s柔柔地一笑,“多謝阿姊好心來叫我,所幸meimei今日早起了,不然的話,豈不要讓長公主都看笑話了?” 第20章 耿耿霧中河 正月過后,許是嚴冬難捱,官家竟徹底病倒。 大司徒秦止澤往宮里去看望過幾次,面色十分凝重,“想當年,官家帶我們征戰南北,戎馬倥傯,那是何等英武雄壯!到如今……唉,到如今……” 到如今,卻只有一副堪堪遮住骨架的皮囊,每日還在迅速地消瘦下去。 二月初,宮里又下旨意,召秦束入太極殿去面圣。 這一回,來的卻是東宮的馬車。 阿援給秦束重新梳頭,長發攏作歸云髻,上壓著纏枝金步搖,又特意垂落兩三縷發絲到鬢邊,襯得明珠耳珰愈加明亮動人。秦束本來生就一雙含煙帶霧的眼眸,在脂粉的映襯下,看不出本來表情,反而更顯得冷而清麗。 阿搖一邊給阿援幫忙遞東西,一邊擔憂地道:“娘子,官家召您,為何卻用東宮的車馬?” 秦束垂眸,淡淡地道,“說明太子也在宮中,等著我呢?!?/br> 阿搖張了張口,有句話幾乎呼之欲出。阿援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今日是不是要定下來了?” 定下來什么,也不須明講??諝饫锲≈惻f的、乃至朽壞一般的味道。 認命的味道。 秦束輕輕地“嗯”了一聲。 阿援道:“會不會有危險?要不我去找……” “找誰?”秦束微微重了話音。 阿援不敢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