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說到這兒劉吉頓了頓, 又笑兩聲,一派超然于世外的語氣:“可是老夫如今死囚一個,一不在乎前程, 二不在乎腦袋,你覺得老夫還有必要說些虛頭巴腦的, 哄你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種嗎?” 沉默了良久的陸錦珩倏忽眼尾挑了挑,“這是看破生死了?” 劉吉立馬給出肯定答復:“看破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老夫今日就是把天捅出個窟窿來, 你又能奈我何?不過就是頭點地的罪過, 碗大個疤瘌!” 話至此, 劉吉竟笑了笑,顯出幾分得意來:“到了那頭兒,老夫還可以幫你問問你那故去的娘,你到底是誰的種?” 劉吉故作納悶兒的盯著陸錦珩尋思一番,又譏刺道:“指不定圣上和雍郡王都被你們娘倆給蒙騙了呢?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既然能跟一個兩個,就不能跟三個四個?一年之后大了肚子,只怕是她自己也難分清孩子爹是誰了……” “哈哈哈哈——”劉吉越說越帶勁,說完又狂妄的大笑起來。誰讓陸錦珩害得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陸錦珩的臉上已不復初初聽到那句時的哀傷,如今只饒有興味的睨著牢中之人,任由那人說嘴。 這會兒見劉吉似是想說的全說完了,再也說不出什么來了,陸錦珩便輕抿著唇笑笑,沒挑別的,只揪出劉吉話里的五個字重復了遍:“不過頭點地?” 劉吉的笑驀然止住,看著陸錦珩那怪異的神色,他隱隱開始心慌。他倒不怕頭點地,只是陸錦珩這陰仄仄的話意,讓他覺得似有深意。 陸錦珩沿著鐵欞緩緩踱步,背書似的雙手負于身后微微垂著眸:“凌遲——生埋——腦箍——炮烙——刖刑——車裂——” □□到這時,陸錦珩余光瞥見角落里的劉吉打了個寒顫。陸錦珩不由得笑笑,沒再給劉吉一個正眼,依舊沿著先前踱步的方向往外走去。 只在高大身影徹底消失在劉吉這格牢房前,若有所悟的丟下了句:“原來是喜歡車裂啊……” 森然的牢房中,只余劉吉一人瞪眼看著前方,心里防線徹底崩塌的模樣。 *** 因著知道這日一早要出宮,蘇鸞昨晚睡的極好,今日起的也極早。 小宮女過來伺候盥洗時,蘇鸞想起昨晚因著自己睡的早,許多事都不知道,便隨口問起:“昨晚世子回來時,可有說案子如何了?”她擔心的是若案子再生枝節,便有可能今日走不成。 邊幫蘇鸞梳攏頭發,小宮女邊答道:“姑娘放心,世子昨晚回來時特別交待了,案子辦完了,今日一早就帶您出宮回府?!?/br> 出宮回府?蘇鸞微微一怔,前兩個字是她想要的,后兩個字可不是。 在宮里時蘇鸞不敢提,怕的是惹惱了陸錦珩連出宮都不讓她出??伤蛋当P算著,只要一出宮門,她就鄭重的求陸錦珩放她回蘇家。 銅鏡中,蘇鸞看著小宮女又想給她綰復雜的發髻,便晃了晃頭,拒絕道:“幫我梳個最簡單的就成?!碧每戳岁戝\珩再不舍得放她可怎么是好。 “???”小宮女怔然無措。 原本她也是剛剛進宮當差,對宮中一切充滿畏懼,蘇鸞是她伺候的第一個主子。且蘇鸞從未拿她當奴才對待,凡吩咐必說‘請,麻煩,幫’,她感恩蘇鸞,便想著最后一日為蘇鸞梳個復雜好看的發髻,算作報答,卻不料蘇鸞并不喜歡。 蘇鸞看到銅鏡里的小宮女愣在那兒不動,臉上還有些失落之色,便問起:“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想幫姑娘好好梳最后一回頭……” 眼看著小宮女快哭了的樣子,蘇鸞突然意識到難道這是個任務?讓客人漂漂亮亮的來,漂漂亮亮的走,她們才算完成上面的交待? “行行行,你梳吧!”蘇鸞驀地妥協起來。 小宮女透過鏡子看一眼蘇鸞,臉上掛著笑,而后繼續為她梳攏頭發,十指靈巧的在蘇鸞頭上翻飛,挽著一縷一縷的發絲綰出好看的發髻來,末了又配上適宜的發飾。 待收拾得當,有一宮女進來稟報。 “蘇姑娘,世子吩咐奴婢來告知您,今日早些出宮,讓您收拾好東西便直接上馬車再用早膳?!?/br> “噢?!碧K鸞想了想,她兩手空空的來,也就兩手空空的走,除了自己沒什么可收拾的。于是抬腳就出了寢宮,直奔停放馬車的地方。 馬夫已早早備好了馬坐在馭位等候,蘇鸞上車后發現陸錦珩尚未到,便自行坐下撩起簾子欣賞起外面的風景來。 她雖不怎么喜歡這個皇宮,但大約這輩子也就來這一回了,看一眼少一眼。 這時正巧兩個宮女自馬車旁走過,兩人未料到車內有人,說話時雖小聲卻也讓車內的蘇鸞聽了個清楚。 “咱們做奴婢有什么不好,起碼規矩行事衣食無憂。你看那尚書令府上的貴眷,前一日還風風光光,轉眼便腦袋搬家了!” 聽這話時,蘇鸞也只是略微感慨了下。一人之罪禍及全家,那劉吉的家人也是倒霉。 但接著另一個小宮女說話時,蘇鸞卻是嚇懵了。 那小宮女說:“只腦袋搬家還算命好的呢,劉大人可是車裂!方才有幾個膽兒大的小太監爬上望月臺親眼去看了,就在午門外,五匹馬,劉大人腦袋胳膊腿兒的集體搬家了?!?/br> “聽說圣上原本只判了砍頭的,是雍郡王世子一早去面圣,再出來時就帶著賜車裂的圣旨直奔詔,獄提人行刑了?!?/br> 那倆小宮女后來再說什么,蘇鸞就沒聽見了。她愕然的松了手,金絲絨的簾子落下,車廂內一片黯淡。 弱rou強食,勝者為王,蘇鸞從不覺得朝堂爭斗有何對錯之分,只是她隱隱覺得陸錦珩不單單只是殺伐決斷。 他好似還格外喜歡凌虐對手…… 思及此,蘇鸞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陽春二月,春暖花開,她卻只覺得一身冰冷。 微風輕拂,撩起對側的窗簾一角,蘇鸞不經意瞥見陸錦珩正大步朝著這邊走來。蘇鸞心下一陣慌亂,總覺得這會兒應該做點兒什么。 她忽地想起今早小宮女給她梳的過于好看的桃花髻,還有與之相配的桃花妝! 太過嫵媚,太過妖嬈。過會兒讓陸錦珩越看越喜歡,只怕她別想要什么自由身了。 蘇鸞抬手就將兩側粉玉髓的步搖拔下,連帶著幾朵桃花狀的芙蓉石小簪花也一并拆下。心里緊張,動作粗魯,那精致的發髻瞬間崩塌,頭上頂著亂糟糟一團。 可蘇鸞也沒罷休,慌慌張張的又以手背擦了擦眼尾的胭脂,還有嘴唇上的口脂。誰知正擦著,就見修長清癯的手指從外探了進來,撩開幽簾的一側,陸錦珩進來了! 蘇鸞停下手里的動作,一臉恐慌的望著他。陸錦珩也僵在原處,手撩著簾子,一臉茫然的望著蘇鸞…… 她這是怎么了?頭發凌亂不說,臉上妝亦是花的,眼周唇邊一片紅紅的混沌,有點駭人。 “出何事了?”陸錦珩怔了片刻,而后上車坐在蘇鸞身邊,認認真真的細端著她。這宮里沒人敢欺負蘇鸞,難不成是她自己摔了? 可宮中處處平坦寬豁,又沒深溝野壑,當真摔一跤也不該如此狼狽。 “沒……沒事?!碧K鸞結巴了下,眼神轉向篤定。 正這時,小廚房的宮女抱著食盒送過來,掀開簾子畢恭畢敬的將那食盒一層層打開,在小桌上鋪陳開。同時稟道:“世子,蘇姑娘,除了昨日吩咐的幾碟小菜,還加了一碟白切雞?!?/br> 看著那碟子白切雞,蘇鸞的瞳孔漸漸放大,頭是頭,翅是翅,腿兒是腿兒…… 第60章 布菜的宮女擺完盤后, 從旁撩著簾子的那個宮女才緩緩將幽簾放下。 因著兩旁的窗簾被高高的挽起,故而此刻車廂內并不顯黯淡。宮中道路平坦寬豁, 馬車輕軋緩行,車廂內也沒有多少顛簸。 陸錦珩用公筷夾起一只雞腿兒放到蘇鸞面前的小碟子里,語調溫柔:“早膳粗簡, 且先將就著墊墊肚子吧?!闭f這話時陸錦珩并未抬頭看蘇鸞,而蘇鸞的接下來的反應卻是令他大為意外。 “嘔——”蘇鸞捂著嘴將頭側向一旁。 陸錦珩眉頭微鎖著抬頭, 滿目茫然的望著蘇鸞, 一邊伸手去幫她輕輕拍背,一邊不解的問道:“你這到底是怎么了?”就算早膳再粗簡, 總也不至于嘔吧! 不知是陸錦珩的拍背起了作用,還是蘇鸞胃里本就沒什么東西, 她只干嘔了兩下便止住了, 而后蘇鸞又用力捊了幾下自己的胸口, 讓腸胃徹底穩住。 先前一看到那碟子白斬雞, 她腦中竟鬼使深差的浮現出宮女描述的劉吉被車裂畫面! 自覺無礙了,蘇鸞便推了推陸錦珩依舊為他拍著背的手,因著喉嚨不舒服聲音也略虛?。骸坝袆谑雷恿? 臣女沒事?!?/br> “沒事?”陸錦珩收回手去卻帶著明顯的質疑,“那你頭發和妝容又是怎么回事?!?/br> 蘇鸞心虛的低下頭去, 不敢看他。身子不爽利一時也沒腦子去想什么妥帖的說辭。 陸錦珩朝蘇鸞伸了伸胳膊,而后輕輕一勾手, 便將人給帶進了自己懷里。輕吐一字:“說?!?/br> 他以為蘇鸞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敢吭聲, 而他用動作來給她安慰, 令她放松。只是摟了一會兒后,不只蘇鸞默不語,陸錦珩還發現她在微微發抖…… 蘇鸞肯定是怕??!她拆了發簪步搖,抹去了過于明艷的妝容,為的就是不想引起陸錦珩的興致。然而她這么做了,他還是黏她。 可她如今趴在陸錦珩的身上,仿佛能聞到一股子血腥味兒。 ——盡管他不是親自行刑的儈子手。 默了許久,蘇鸞終是語帶輕顫的開了口:“咱們可不可以從東華門出宮?” 聽了這話,陸錦珩眉間驀地漫過一抹惆悵,他大約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了。 今日他特意連早膳也沒讓蘇鸞在宮中用,為的就是怕她從哪個多嘴的奴才口中聽了什么。姑娘家膽兒小,聽不得誰死誰活的,特別還是這種丑陋的死法。 只是沒想到特意天蒙蒙亮就動身出宮,卻還是有那嘴比太陽快的。 “劉吉的事是誰又在你面前胡說八道?”陸錦珩垂眸看著懷里的蘇鸞,眸中既有生氣也有關切。 聽了這話,蘇鸞抖得更厲害了,她完全不能自控??伤€是乖巧的偎在陸錦珩的懷里,先前扯她過來時是什么姿勢,如今就還是什么姿勢,她僵著身子去維持原狀,不敢妄動。 “沒沒沒!是無意間聽到路過的宮女說的……”蘇鸞圓瞪著眼急急解釋,生怕陸錦珩誤會是一直貼身伺候她的那個小宮女說的,從而遷怒。 陸錦珩左手攬著蘇鸞,右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迫使她在他懷中高高仰著臉,“弒君的壞人,不該死么?” “該……該死啊……該千刀萬剮……”蘇鸞小心翼翼的附和。 陸錦珩忽地勾了勾唇,眼中卻流露出一股子強烈的不解。旁人怕他可以理解,可這丫頭怕他什么呀?他待她還不夠溫柔么? “蘇鸞,”陸錦珩輕輕喚了聲,卻不急著說下文。 四目相對,蘇鸞等了等,見陸錦珩沒跟什么話,只得先應一聲:“臣女在?!?/br> 可她應完又等了等,陸錦珩還是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蘇鸞不禁納悶兒起來,他沒話想說?就只是叫叫她? 太可怕了。 “世子,”蘇鸞怯生生的反過來喚陸錦珩。 陸錦珩臉略微歪了歪,帶出幾分好奇,壓低了嗓子略帶沙啞的喃道:“如何?” 蘇鸞咽了咽,好似為自己壯膽兒,而后心提到嗓子眼兒問出一句:“我有些想家了?!?/br> 說完這句,蘇鸞仔細觀察著陸錦珩的神情,想著若他露出一絲不悅,她便立馬再想法子圓上一句。 然蘇鸞看到陸錦珩眼底閃過一絲失落,蘇鸞還來不及反應,陸錦珩便開了口:“想家就回去?!?/br> 蘇鸞的眼中好似瞬間復燃了兩團火焰!她不敢置信的望著陸錦珩:“真……真的嗎?” “假的?!标戝\珩聲音突變,帶著絲懶懶的無賴感,同時也把捏蘇鸞下巴的手,和攬她腰的手一一松開。 被涮了一把的蘇鸞一臉茫然,憋著口氣剛想爆發,忽地又想起劉吉的下場來??紤]到胳膊腿兒腦袋的最終歸屬問題,只得將一腔抱怨暫時先咽下,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衣襟。 除了不出聲,她沒勇氣使出別的法子抗議。 起初蘇鸞還抱有一絲幻想,指望著自己的沉默能喚起陸錦珩的一點兒良知與同情,直至馬車疾馳過了蘇陸兩府的分叉口后,蘇鸞心底的這絲幻想終是破滅了。 馬蹄急踏,馬車朝著雍郡王府的方向駛去。 自專供車馬駛入的側門入了錦園,馬車駐了下來。炎華在外頭掀開簾子請主子下車,陸錦珩起身出了車廂,回頭卻見蘇鸞還坐在廂椅上一動不動。 陸錦珩自然知道蘇鸞在使小性兒,是以他朝她伸手,然而蘇鸞不予任何回應。陸錦珩的耐性快要被消磨殆盡了,側過身子下車時,有些不悅的瞥向蘇鸞:“就算走,你打算把水琴扔給我養嗎?”